王 锟, 马玉昱
(浙江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近年来,学界一直比较关注李大钊思想的研究,成果颇为丰硕。这些成果大部分是关于李大钊传播马克思主义理论贡献方面的,也有一部分是关于李大钊唯物史观的,另有部分学者是研究李大钊政治思想发展过程的。目前对李大钊政治思想的研究,大多侧重对其民德思想、民彝思想、工人政治思想等方面的单一研究,较少关注李大钊民主政治思想前后转型的研究,尤其是从民彝观到人民革命理论的转型研究。本文从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视角,对李大钊民主政治思想的汇通与转型进行探讨分析,从而把握其人民革命理论的形成过程及影响意义。
“民彝”并非李大钊新创之词,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尚书·康诰》有言,“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1]185民彝最初是指百姓的常法,是人与人之间应当遵循的伦理道德。中国传统思想中虽有民彝一词,却较少提及,更多的是对“彝”的阐发。《尔雅》曰,“典、彝、法……常也”,[2]21“彝、卣、罍,器也”。[2]249可见,中国传统思想中,“彝”主要有两方面的解释:一方面,将其阐释为“常”,认为是常法、常道。郑玄在《毛诗正义》中,将“彝”定为“常”之义。朱熹在《诗经集传》中,亦将“彝”译注为“常”。王国维指出,“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四者之结体也,此之谓‘民彝’”。[3]260由此可见,自古以来,“彝”即指常法、常道,是形而上的伦理纲常之道。另一方面,将“彝”解释为“宗庙之常器”。《说文》曰,“彝,宗庙常器也”。[4]278此时,“彝”大多阐释为宗彝,为宗庙祭祀之器物。《周礼》记载,“辨六彝之名物,以待果将”。[5]703郑玄将六彝注为“雞彝、鳥彝、斝彝、黄彝、虎彝、蜼彝”,[5]703意为祭祀之器。司尊彝即为掌管尊、彝祭祀礼器之官。彝为形而下之器物,但又承载着王权之威严。由此观之,无论形上还是形下之民彝,都是站在统治者的视角,被赋予了王权政治之色彩,亦有恢复社会秩序之目的。
李大钊沿用传统“民彝”一词,将之与民本学说相结合,同时用西方民主政治观重新进行阐释,形成其独特的民彝思想。李大钊民彝观集中体现在《民彝与政治》一文中,“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言天生众民,有形下之器,必有形上之道。道即理也,斯民之生,即本此理以为性,趋于至善而止焉。爰取斯义,锡名民彝,以颜本志”。[6]153李大钊取《诗》中民彝之义,首次提出其民彝思想。李大钊民彝观具有三层含义:一曰训器。李大钊特别看重“彝”作为“常”之义,将宗彝与民彝进行严格区分。在古代宗法社会,“彝”作“器”之义时,大多诠释为宗彝。宗庙是古代皇室祭祀之地,彝为祭祀之器,是王权力量的象征,神圣而不可侵犯。李大钊指出,宗彝象征着王权意志,“民彝”代表着群众意志,“民彝”既是人民精神意志的总和,又是在这种意志指导下的具体行动。随着朝代的更迭,宗彝作为王权统治下的意识形态,是可以变化、更改的,而“民彝”作为人民思想的核心,是不可盗取和变更的。因此,他说,“明古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宗彝,今者政治上之神器在于民彝”。[6]155二曰训常。“为治之道不尚振奇幽远之理,但求平易近人,以布帛菽粟之常,与众共由。”[6]155李大钊指出,治国理政应从人民的生活及本性出发,使政策、治理举措等贴近民意和人民生活,反对统治者对人民意志的强制性干预。李大钊引用《书》中“彝伦攸叙”,以及老子“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一说,将“彝”理解为伦常、平常之义,与传统之“彝”相通。治民之道不在行非常之法,而在与人民天性相合。三曰训法。李大钊结合西方民主政治思想,赋予传统民彝思想新的内涵。他指出,“民彝者,民宪之基础也”,[6]157将民彝思想看作民主政治的基础,认为彰显民彝思想的现实路径是政治上的民主。
李大钊总结传统民彝“常”“器”之说,结合西方民主政治思想中“自由”“宪治”等内容对“民彝”进行重新诠释,赋予“民彝”新内涵。其主要创新之处:他对“民彝”与宗彝加以明确区分,指出“民彝”是人民群众意志,是民主宪政的基础,将人民的意志放在首位。相较于古代宗法社会而言,更加强调“民”之核心意义,而非“彝”。他认为“民彝”是人民意志的集合,主张把人民的自由及意志放在首位,同时要赋予人民一定的权利。民彝观亦是李大钊早期民主政治思想的体现。
为了批判袁世凯的复辟帝制行径,李大钊创造性地提出“民彝”观念。李大钊强调,“民彝何为而作也?大盗窃国,予智自雄,冯借政治之枢机,戕贼风俗之大本”。[6]153民彝之说自古有之,而今却无法彰显,皆因袁世凯等人窃取辛亥果实,倒行逆施,罔顾民意,仍以孔孟之学掩其罪行,使得民彝思想无法彰显。自辛亥革命以来,民主共和思想得到广泛传播,对近代中国人民思想的解放影响颇深,“然而政权很快落入军阀手中,仍然是专制主义那一套”。[7]袁世凯就任总统后,修改《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大肆主张尊孔祭孔,奉孔教为国教,假借“共和”“尊孔”之名,行独断、专制、复辟之事。1915年5月,袁世凯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同年8月,杨度等人发起筹安会,公开支持袁世凯复辟帝制。12月12日袁世凯接受帝位,推翻共和,倒行逆施,复辟帝制。至此,民主共和彻底崩塌。袁世凯等人的行径,使得思想交错复杂的民国社会民生凋敝,政治生活愈加混乱。面对此种社会现状,李大钊尖锐地指出,“神奸悍暴之夫,窥见国民心理之弱,乃以崛起草茅,作威作福……例证不远,即在袁氏”。[6]165为此,李大钊对于企图假借传统文化而行其私欲之人进行猛烈抨击,“假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名,所构酝之历史与经传,积尘重压,盘根深结,以障蔽民彝,俾不得其当然之位置,而彰于政治实用之途也欤”![6]163同时,李大钊意识到,要实现真正的解放和民主,应该冲破封建思想的牢笼,实现思想的自由和民主,重彰民彝。由此,在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剖析与批判中,李大钊将中国传统民本思想与西方民主政治思想中自由、民主等观念相结合,提出其民彝观。
当然,李大钊民彝观之提出并非偶然。他自幼生长于生活条件较为优渥的地主家庭,童年时期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教育。他早年接受的教育,主要是以儒家学说的教导为主,这也为其后来思想的发展埋下了重要的一笔。李大钊深受儒家思想,尤其是民本学说的影响,在《民彝与政治》一文中,多次引用《诗》《书》等部分篇章,论述“民”之重要性。在李大钊的民主政治思想中,始终将人民置于核心位置,在阐述其民彝观时,亦强调人民之核心。李大钊认为,“民彝”代表着人民的群体精神,是群众意志的体现,为政者不仅要顺应人民意志,还应赋予人民一定的权利。他指出,“盖政治者,一群民彝之结晶,民彝者,凡事真理之权衡也”。[6]159与此同时,随着西学的进一步传播,李大钊更加深入地接触了西方民主政治思想,自由、民主思想成为其民彝政治思想的根基,促使其从进化论向民彝观转向。正是立足社会现实问题,李大钊以传统民本思想为底蕴,提出民彝思想。他认为,所谓“民彝”,即是“人民的法则”,是“惟民”思想与代议制政体的结合。他认为建立一种民主的议会政体,是当时中国政治发展的正确道路。
综上,李大钊在对社会现实的分析中,将传统民本学说与西方民主政治思想相结合,看到了民彝对社会发展、国家治理的重要意义,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其独特的民彝观:民意、自由、民主、宪治思想。这也是构成李大钊民彝观的现代成分。
李大钊早期就很关注人民的处境,几度痛斥政客、军阀等罔顾民生的做法,为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哀痛,还看到了政治安定对社会、国家发展的重要性。受西方民主政治思想以及社会现实的影响,李大钊希望改变当时的政治体制,建立一种代议制政体,给人民权利,体现人民意志。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李大钊在与马克思主义的接触中,逐渐认识到人民群众革命的重要意义。
当时随着国内外矛盾的加剧,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看到了西方列强的侵略性和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本性,企图寻找一条救亡的崭新道路。1913年李大钊去日本早稻田大学求学,广泛地接触了西方民主政治思想,同时也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学说。这期间儒学思想与西方现代思想在他身上相互碰撞激荡。受此影响,面对激烈变化的时局,李大钊毅然放弃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业,回国参与革命运动,以期找到一条适合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新道路。李大钊首先借鉴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提出民彝政治思想,以期通过思想上的解放及代议制政体,实现其民主政治的愿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李大钊的目光都集中于英宪政治,他曾撰写《宪法与思想自由》《孔子与宪法》等文章,阐释宪法于民主政治之适宜,希冀以民彝政治促进中国社会发展。但国内外形势的变化,让李大钊逐渐放弃了和平过渡的政策,对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开始质疑。一方面,1916年黎元洪继任民国大总统,而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则掌握北京政府实权,实行表面民主、实则专制的黑暗统治,府院之争、张勋复辟等事件接连发生,社会动荡不安,人民生活并未得到改善。李大钊意识到实行民主政治的和平过渡并不能挽救中国,从而对西方民主政治思想产生了怀疑。另一方面,以瓜分世界、争夺霸权为目的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野心和弊病,先进知识分子开始对西方文化进行反思,对西方民主政治思想的学习陷入怀疑和迷茫状态,开始思考此种政治是否适合当时中国国情。同样,世界局势的变化,也直接推动了李大钊民彝观的转向。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暴露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使李大钊对以资产阶级民主为内涵的民彝观产生怀疑,他指出,“试揭欧洲今日文明之内幕,贫富相悬,如隔深渊”。[6]392-393从此,李大钊不再寄希望于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开始思考新的出路。
恰逢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工人阶级通过暴力革命,建立起了苏维埃政权。李大钊看到了人民群众的革命力量和政党的先锋作用,看到了马克思主义所带来的胜利曙光,将目光转向了马克思主义。为此,李大钊发表了《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等多篇文章,歌颂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他指出:“Bolshevism的胜利,就是二十世纪世界人类人人心中共同觉悟的新精神的胜利!”[6]603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不仅是政治上的胜利,更是思想上的胜利,而这场胜利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让李大钊看到了暴力革命的现实意义,转而投向人民群众的现实革命行动。
总之,混乱的政治社会现状、“十月革命”的胜利使李大钊意识到,温和的民彝政治过渡以及和平的立宪政策,并不能挽救中国,他开始探寻新的发展出路,转向唯物史观。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李大钊思想的底蕴,他一直在寻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的契合点。“十月革命”的胜利让李大钊将目光聚焦于马克思主义,而传统的民本思想及其民彝观,引导李大钊逐渐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群众史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转向提供了文化底蕴,其人民群众理论带有鲜明的民本及“民彝”色彩。Bolshevism的胜利,让李大钊看到了劳工、庶民的力量,以及社会主义实现的可能性。正如李大钊所言,“在这世界的群众运动的中间,历史上残余的东西……凡可以障阻这新运动的进路的,必挟雷霆万钧的力量摧拉他们”。[6]603李大钊认为,Bolshevism是一种新的世界潮流,不可逆转、不可阻挡,是人类自由的曙光。“十月革命”的历史经验,社会现实问题的亟待解决及优秀传统文化底蕴,使李大钊迅速接受并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在吸收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逐渐从民彝观转向人民革命理论。必须指出,李大钊不是抽象地讲人民,而是用劳工、劳农、庶民等当时中国特有的名词具体地讲人民,认为布尔什维克的胜利就是劳工的胜利、庶民的胜利!为宣传普及马克思主义思想,李大钊撰写《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运用通俗语言,宣传普及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唯物史观。李大钊不但传播唯物史观,还结合中国社会实际,阐释人民革命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意义,以期找到一条解救近代中国困境的道路。他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提到:“社会主义的实现,离开人民本身,是万万作不到的。”[8]64他强调人民是历史的主人,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主体,是历史的创造者。李大钊曾言,在陀罗慈基所著的《Bolsheviki与世界和平》一书中,“通体通篇,总有两事放在心头,就是世界革命与世界民主”。[6]602他认为,如今中国社会的变革,应当认识到人民群众力量的伟大之处,应号召广大人民群众参与到社会变革中去,争取人民群众的应有权利。只有当人民群众是社会实践的主体时,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的主人,才能实现人民群众意识的全面觉醒。李大钊指出,“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头上的铁锁解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他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8]26李大钊认识到,人民群众革命是实现民主政治的现实路径,因此,他呼吁人民群众通过革命运动来实现自身的解放。同时,李大钊认为人民群众的解放应为物、心两面,“Democracy的精神,不但在政治上要求普通选举,在经济上要求分配平均,在教育上、文学上也要求一个人人均等的机会,去应一般人知识的要求”。[6]633李大钊认为,教育是实现思想解放的关键一环。他反对资本家对劳工阶级无节制的剥削,肯定广大工人受教育的权利,号召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密切联系,努力将教育普及化,指出,“人类的生活,衣食而外,尚须知识;物的欲望而外,尚有灵的要求”。[6]632他倡导用“通俗的文学法”去满足劳苦工人的知识需要。李大钊提议设立补助教育机关,在工人空闲时间提供学习教育,设立图书馆、书报社等场所供工人阅读。同时,李大钊以英国对村落生活的改革方案为例,①指出英国在各个村落计划设立大会堂和书报社是十分应时的设施,这些举措将会改善人民的生活,促进新文明的出现。因此,李大钊认为我国更要关注劳工大众的教育问题,强调劳苦工农的受教育与工作同等重要,使其在争取政治、经济解放的同时获得精神层面的解放。
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解释与传播,以及对人民群众革命理论的倡导,打破了传统思想中个人英雄主义崇拜的局限,阐释了人民群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给全社会树立了一种新的历史观——以人民群众为主体的唯物史观。由此,李大钊的政治思想从民彝观转向人民革命理论。
李大钊的人民革命理论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基础的。他指出,要研究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就不得不了解其阶级竞争学说,两者关系甚密。李大钊认为,阶级竞争是人民群众革命的理论基础和现实路径,随着社会主义理想社会的实现,阶级竞争将会消灭。他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详细介绍了马克思主义阶级竞争学说,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在李大钊看来,所谓的阶级即为经济利益相冲突的对立双方,如“马氏所说的阶级,就是经济上利害相反的阶级,就是有土地或资本等生产手段的有产阶级,与没有土地或资本等生产手段的无产阶级的区别”。[8]62之所以产生阶级竞争,是因为不同阶级之间的经济利益存在冲突,“历史的唯物论者,既把种种社会现象不同的原因,总约为经济的原因,更依社会学上竞争的法则,认许多组成历史明显的社会事实,只是那直接,间接,或多,或少,各殊异阶级间团体竞争所表现的结果。他们所以牵入这竞争中的缘故,全由于他们自己特殊经济上的动机”。[8]60值得注意的是,李大钊并没有将阶级竞争学说看作是唯物史观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主张将两者进行适当区分,认为“阶级竞争说恰如一条金线,把这三大原理从根本上联络起来”。[8]50然而,阶级竞争学说与唯物史观到底有所不同,唯物史观是随着人类历史的发生贯穿始终的,而阶级竞争只是马克思用以解释过去历史的一种方法论,不能全部用于现在和未来的历史发展。阶级竞争是推动社会形态发展的重要动力。李大钊认为,一切阶级竞争都是从经济上的竞争开始的,并持续扩大到政治、意识形态方面,因此,阶级竞争与经济要素密切相关,与唯物史观紧密相连。“他们的战争,是阶级战争,是合世界无产庶民对于世界资本家的战争。”[6]600
随着“十月革命”的胜利、五四运动的爆发以及中国社会现实的发展,李大钊认识到了工人阶级的巨大力量;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学习,李大钊看到了人民群众对于阶级竞争的重要作用。李大钊认为,实现人民群众革命理论的现实路径,即为阶级竞争。通过对阶级竞争学说的分析,李大钊进而认识到,群众的运动需要团体和组织的领导。他以俄罗斯共产党为例,指出团体的组织和训练,对于革命的发展具有很大的作用,“俄罗斯共产党,党员六十万人,以六十万人之活跃,而建设了一个赤色国家”。[8]442他认为,“我们虽然厌弃政党,究竟也要另有种团体以为替代,否则不能实行改革事业”。[8]443这也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做好了理论和思想上的准备。值得注意的是,阶级竞争虽是现实路径,但李大钊所讲的阶级竞争,是温和的阶级竞争,而非激烈的阶级斗争。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李大钊更注重其和谐之蕴。李大钊指出,“马氏所谓真正历史,就是互助的历史,没有阶级竞争的历史”。[8]67他认为,“这最后的阶级竞争,是改造社会组织的手段”。[8]18当人类步入社会主义理想社会时,阶级竞争就会消灭,而互助、伦理的思想不会随经济构造的毁灭而毁灭,人们应当是互助友爱地生活着。
受社会现实问题和各类思潮的影响,李大钊的历史分析视角从民彝转向了人民群众。相较于注重思想启蒙的民彝观而言,人民革命理论强调通过人民的革命行动,来实现、获取自身应有的权利,主张“物心两面的改造,灵肉一致的改造”。[8]18-19李大钊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体,群众革命推动社会变革。由此,李大钊呼唤劳工运动,呼唤人民群众革命,同时呼吁对人民实施普及教育,引导他们从精神和实践上解放自己,从而形成了李大钊独特的人民革命理论。通过对阶级竞争学说和群众运动的分析,李大钊同时指出,团体的组织和领导,是改革道路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这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及革命事业的开展影响颇深。
李大钊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一股新的历史潮流,中国要顺应潮流,以此为指导解决中国现实问题。同时,他看到了人民群众在阶级竞争中的重要作用,将唯物史观运用到中国革命中去,积极组织和领导群众运动,推动了中国革命事业的发展。“李大钊针对性地阐述历史、人民、变革等革命性观念,由社会形态变迁的表象深入论证唯物史观的科学性,推导出了社会主义革命的必然性,为正在进行的社会主义革命动员了群众力量。”[9]李大钊从民彝观到人民革命思想的转型,不仅对毛泽东思想的形成有直接影响,而且对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也有重要启示。
青年时期,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做图书馆助理员的时候,就深受李大钊的影响,逐步接受马克思主义。“我在李大钊手下在国立北京大学当图书馆助理员的时候,就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10]李大钊的人民革命理论,对于毛泽东早期革命思想、民众联合思想的形成意义重大。毛泽东曾多次提到“民众联合”的巨大力量,指出世界革命和人类解放“这种潮流,任是什么力量,不能阻住。任是什么人物,不能不受他的软化”。[11]201毛泽东认为,民众的联合要以共同利益者的小联合做基础。他看到了工人阶级的力量,提倡将文学变为平民的文学,教育变为平民的教育。他鼓励民众在思想上追求真理,打破束缚,获取精神自由;在实践中,呼唤民众联合,首先实行“无血革命”,认为“凡这种联合,于有一种改革或一种反抗的时候,最为显著”。[11]239由此可见,与李大钊强调阶级竞争在推动社会形态发展中的重要意义、重视人民群众的推动作用一样,毛泽东也是强调人民群众的革命意义,注重工农力量。
毛泽东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也与李大钊相契合。李大钊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学习并非全盘接受,而是综合各种思潮和社会实际,进行相应的批判和补足,形成具有自身特征的、与中国实际相关联的新思想。正如郭湛波所言,“其贡献不只破坏传统中国旧的思想,同时对于西洋思想亦加以攻击,而建立一种系统的、深刻的、新的思想”。[12]毛泽东亦强调,“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对的,决不是因为马克思这个人是什么‘先哲’,而是因为他的理论,在我们的实践中,在我们的斗争中,证明了是对的”,“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13]50-51毛泽东尤为注重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发展,指出,“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具体化,使之在其每一表现中带着必须有的中国的特性”。[13]288毛泽东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和态度,与李大钊有契合之处。由此可透视李大钊对毛泽东思想和实事求是思想形成的某种影响。
李大钊的人民革命理论,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产物。李大钊在早期接受西方民主思想的过程中,就看到了中西文明的差异,对传统文化的守旧性提出了批判。例如,早在《民彝与政治》一文中,李大钊就指出,“中国无学术也,有之则李斯之学也;中国无政治也,有之则嬴秦之政也”。[6]162-163他认为中国社会之问题,在于思想之固执,因袭传统而不变,批判学术及政治思想的因循守旧,缺乏创新,以至于“膜拜释、耶、孔子而外,不复知尚有国民之新使命也;风经诂典而外,不复知尚有国民之新理想也”。[6]161因此,李大钊注重民众思想的解放,强调物心两面、灵肉一致的改造,重视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创新。再如,李大钊在东西文明的比较中指出:“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是也。”[6]557他认为,两种文明应各取所长、调和创新,如此才能推动社会的进步。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东方文明因“静”呈现衰退之势,西方文明因“动”沉迷于物质之中,难以实现相互调和。对此,李大钊指出应建立“第三新文明”度过此次危机,“俄罗斯之文明,诚足以当媒介东西之任”。[6]560李大钊所谓的“第三文明”,即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社会主义为价值取向的新文明。在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后,李大钊运用唯物史观重新审视传统文化,指出,“我们批评或采用一个人的学说,不要忘了他的时代环境和我们的时代环境就是了”。[8]69随后他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倡导新文化运动,促进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实现了其民主政治思想从民彝观向人民革命理论的转型。
总之,李大钊并未全盘否定传统文化,而是批判地加以继承与创新,主张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推动自身文明向“第三文明”演进。他的人民革命理论,就是中华传统民本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相结合的产物。可以说,李大钊从传统的民彝观转向人民革命理论,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初次探索,为我们当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14]提供了某种有益启示!
注释:
①关于“英国社会改革方案”,李大钊在《劳动教育问题》(1919年)一文中提到:“英国这次社会改革的方案中,也有改革村落生活的一条,打算各村均设一所大会堂,多设书报社,这真是应时的设施了。”李大钊在文中对英国社会改革方案没有细致地描述,而是以英国改革举措为例,重视我国劳工教育问题。他强调,“像我们这教育不昌、知识贫弱的国民,劳动补助教育机关,尤是必要之必要”。参见李大钊:《李大钊文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第633-6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