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胜,丁畅
(1.湖南科技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2.中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有清一代,统治者为笼络人才,大力推行儒教,强化伦理道德教化,民间大量诗歌蒙学教材应运而生。张伯行《训蒙诗选》、王锡元《童蒙养正诗选》、刘霏《童子吟》、归继光《童歌养正》、李元度《小学弦歌》等,虽各有侧重,但无一不基于启蒙幼学的教育理念,体现伦理规范、德育意识与处世哲学不同程度的融合,是众多训蒙诗歌教材中比较优秀的几部。其中,晚清湖南著名学者李元度(1821—1887年)编选的《小学弦歌》对先秦至咸丰元年的诗歌进行筛选,按类汇聚一编,诗体不分古今,略以作者之时代为序。该书具有选诗众体皆备、内容贴近生活、文字浅易简洁、诗歌典雅可诵等特点,适合儿童阅读,在优秀传统文化传承方面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是一部不可多得的通代诗歌选本。迄今为止,学界关于《小学弦歌》的研究成果付之阙如,本文拟对其编撰内容、编排体例、选编旨意、彰显的诗学思想等进行初步探讨,以期引起学界进一步之探讨。
李元度一生推崇程朱理学,十分重视在蒙童中推行伦理教育。他在《小学弦歌》的“序”中自述编纂宗旨:“统凡学诗者言之也,而在小学时,天性未漓,凡事以先入之言为主,尤当使之渐摩于诗教,养其良知良能,庶能鼓舞奋兴而不自已。”(1)清光绪五年平江李氏自刊本,卷首。基于这一认识,其《小学弦歌》按宋代著名理学家程颐意旨,将全书所选诗歌分为“教”与“戒”两大类,以此实施教化,以“诗歌”之瓶装“教化”之酒。教之类细分为十六小类,涵括教孝(91首)、教忠(219首)、教夫妇之伦(134首)、教兄弟之伦(37首)、教朋友之伦(20首)、教小学(4首)、教大学(11首)、教立身(30首)、教闲家(7首)、教正直(4首)、教恻隐(23首)、教读书(17首)、教为循吏(37首)、教悯农桑(31首)、教知止(23首)、教知足(17首)等;戒之类分为十二小类,包括戒贪(15首)、戒淫(8首)、戒杀(10首)、戒争竞(9首)、戒躁进(4首)、戒趋附(4首)、戒侈靡(11首)、戒残忍(7首)、戒奸险(10首)、戒暴敛(3首)、戒黩武(16首)、戒求仙(6首)、广劝戒(119首)等。全书凡八卷,录诗927首,涉及“孝道”“忠信”“立志”“修身”“劝善”“治学”等诸多内容。
《小学弦歌》侧重教化儒家伦常,以“明人伦”为主要目标,所选之诗多人伦日用内容,集中于孝亲、效忠、贞洁、兄友弟恭、朋友之伦等传统“五伦”。编者按照“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1]的行为规范,培育蒙童的道德观念,为其日后的道德实践奠定坚实基础。
首先,教孝亲之伦。传统蒙学教育以“孝悌”为重要内容。《大戴礼记·曾子大孝》曰:“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2]指出“孝”是德之本、教之源,是天道之表征,是广播四海之准则。《孝经》认为“孝”应从事亲开始,要求“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2)戴德:《大戴礼记》。。以上均认为孝为仁之基础、忠之前提,必须加以培育与传扬。
《小学弦歌》旨在培养蒙童孝敬父母的道德理念与伦理意识,故卷一编录教孝诗作91首。其中凸显母爱及歌颂父母恩情的诗歌尤其多,如:孟郊《游子吟》中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白居易《燕诗示刘叟》中的“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史可法《忆母》中的“母在江之南,儿在淮之北。相逢叙梦中,牵衣喜且泣”;袁凯《游子吟》中的“谁云高堂安,中有万险危。寄言里中子,亲在勿远离”;刘宗远《梦母》中的“忽梦吾母来,宛若度山阿。但问儿衣薄,语简不及他。儿寒尚可忍,地下知如何”,等等。这些诗歌用语淳朴素淡,无刻意雕饰,教导蒙童应该感恩母爱的伟大与无私。除此之外,李元度在卷一还编选了诸多孝子、孝女诗,如缪沅《王孝子诗》,蒋士铨《汪孝子诗》《江孝子诗》《解孝子诗》《卢孝子诗》《会稽孝女金玉堂诗》,王昶《铁女祠》,吴嵩梁《庐陵王孝子诗》,张九钺《郴州曾孝女祠》,黄景仁《新安程孝子诗》,余京《毕孝子宁古塔召父祖骨归里》,邓显鹤《韩孝女诗》《孝女张淑先诗》《陶孝女琼姿割肉愈母诗》,等等,旨在教导蒙童“孝亲”美德并将其推广开去,以期达到孟子所称赞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崇高道德境界。
其次,教忠信之伦。孝亲是家族伦理的基本规范,忠信则将这一道德规范延展至社会政治伦理的层面。孝是忠的基础,忠是孝的延伸,正所谓“忠臣出孝门”。清代赵润生《庭训录》载:“吾辈读书,当以忠孝为本。然求忠臣者,必于孝门之子,是孝又为忠之本也。”[3]他指出在社会层面,个体应在践行孝道的基础上笃行忠信。《小学弦歌》本着“蒙以养正”的教育理念,编选教忠诗作两卷约200余首。编选的教忠诗歌既有表现忧国忧民爱国情怀的,亦有讴歌视死如归高风亮节的,还有追悼和礼赞为国捐躯的爱国将士的。例如:李白《咏苏武》中的“苏武在匈奴,十年持汉节。白雁上林飞,空传一书札”,写出了苏武对汉朝的忠诚;杜甫《蜀相》中的“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展现了诸葛亮对先主刘备的满腔忠诚;陆游《示儿》中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表达了诗人对抗金大业未完成的无穷遗憾,我们亦能从中领会诗人对收复中原的坚定信念。或许这就是孔子“事君尽忠”精神的体现。这种道德取向,旨在教导蒙童对民族,对国家尽心,尽力,尽忠。
第三,教夫妇之伦。夫妇之伦重在有别。何谓有别?有学者认为:“奚云有别?谓夫妇感情之特别耳。夫别有二义:一训分别,一训特别。只缘关系不同,是故义各有在。例如男女有别,重在分别;夫妇有别,重在特别。惟必各尽其分,乃能各得其宜。混而同之,斯悖矣。”[4]这里的别,既强调男女有别,亦强调因特别感情结为夫妻这一特殊关系。夫妇关系的稳定与和谐对家庭来说十分重要,故《小学弦歌》:取《焦仲卿妻诗》以教贞,突出妇人的日夜辛劳及坚守本分;取杜甫《新婚别》以塑造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表示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取白居易《蜀路石妇》以表现妇女贞顺的德行和为妇孝且贞的道德操守;取元稹《遣悲怀三首》以展现诗人对已故妻子的深切哀思,抒发缠绵哀痛的悼念之情。诸如此类,无不表明李元度对夫妇之伦这一道德准则的重视。另外,《小学弦歌》编选诸多表现刚正且有节操的女子之诗歌,如孟郊《烈女操》,傅文光《烈女操》,吴嵩梁《丁烈女诗》《纵烈妇诗》,黄景仁《焦烈妇行》,钱大昕《烈女篇》,等等,皆浓墨重彩地颂赞妇人的操守与贞洁。
第四,教兄弟之伦。兄弟之伦重在有序。长幼有序、兄友弟恭是兄弟之间相处的道德准则,具体表现为兄对弟应亲而爱之,弟对兄应顺之从之。整体上来看,《小学弦歌》所选教兄弟之伦诗歌,主要涵括两个方面:其一,抒写对兄弟的惦念,表现兄弟共乐的场面。如王维《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一个“独”字,写出自身所处的孤苦境况,一个“思”字,凝聚作者无限的思乡怀亲之情,真意所发,情自蔼然。又如杜甫《月夜忆舍弟》诗“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抒写了对兄弟深沉的忧虑和浓烈的思念之情。其二,以讽抒慨,慨叹兄弟不容、恩怨离合的悲哀。如曹植《七步诗》“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控诉曹丕对兄弟的残酷迫害,用喻贴切,寓意深刻,从侧面给予提醒与规劝。又如李白《上留田行》:“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回翔不能征。”没有思维的动植物尚能如此,何况骨肉相连的弟兄。诗人在表现唐肃宗兄弟不相容、同室相煎的悲哀之时,意在提倡、规劝兄弟和谐相处,从反面强调长幼有序、兄友弟恭的人伦。
第五,教友朋之伦。朋友之伦重在有信,正如孔子《论语·为政》所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5]。朋友之交重在诚信二字,这就要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仅要诚,更要讲究信用。古人以友情为重,推崇贫富不移的君子之交,而对于势力之交与酒肉之交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如卷五杜甫《贫交行》诗:“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诗歌通过对比的手法,慨叹人情反复与世态炎凉。寥寥数字,却强有力地表现出诗人对人情假、恶、丑的不屑与鄙弃。又如白居易的《伤友》诗:“是时天久阴,三日雨凄凄。蹇驴避路立,肥马当风嘶。回头忘相识,占道上沙堤。”作为讽喻诗《秦中吟》十首中的一首,该诗描写朋友发达后忘记与自己的交情,其中“回头忘相识”一联,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情状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学弦歌》非常强调培养人的德性,磨砺人的品格,以教化为本,促学为要,导人向善,传授蒙童基本的伦理规范与道德准则,以便童蒙乐闻易晓,树立正确的价值观、伦理观与道德观,这与儒家所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晋升之道深相一致。
首先,《小学弦歌》明确了一系列学规与学则,主要从“师生礼仪”“日常礼仪”“读书修身”三个方面对蒙童的言行举止进行规诫和约束。如何成为有“德”之人?《小学弦歌》卷六所选《弟子职》载:“先生施教,弟子是则,温恭自虚,所受是极。……夙兴夜寐,衣带必饰;朝益暮习,小心翼翼。”这一学则非常集中地体现了弟子入学之规矩,细致到起居、衣食、言行、洒扫、应对等方方面面。从饮食到穿着,从授课到复习,从尊师到敬德,一切都有其规矩和章法。作为求学者,应虚心勤谨,温柔孝悌,行为正直,如此方能正心清源,成为有德之人。学则中的“日常礼仪”规范虽简练,却涵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朱熹《敬斋箴》中的“正其衣冠,尊其瞻视,潜心以居,对越上帝……于乎小子,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灵台”,指出穿衣戴帽要端正,行走姿态应庄重踏实,做事应小心谨慎,应保持心境的专一并加以勤勉警戒来告诫自己的心灵。卷六程端蒙、董铢《程董学则》云:“居处必恭,步立必正。视听必端,言语必谨。容貌必庄,衣冠必整。饮食必节,出入必省。读书必专一,写字必楷敬。”以上数句明确了学生言行举止、待人接物等方面的基本规范和伦理准则。
李元度《小学弦歌》认为道德教育十分重要,既强调饱读诗书的重要性,指出读书的无穷乐趣,亦从勤学、廉洁、举止行为等方面对学童加以规诫和教导。如所选韩愈《符读书城南》中“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四句,道出读书“为己”的重要性,并指出“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的道理。又如孟郊《劝学》诗:“击石乃有火,不击元无烟。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万事须己运,他得非我贤。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全诗层层递进,首先以比喻强调实践的重要性,其次突出独立思考学习的重要性,并指出学习需趁早,切不可浪费光阴,颇有哲理意味。翁森《四时读书乐》亦是很好的劝学诗,“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无穷,瑶琴一曲来薰风”“读书之乐乐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读书之乐何处寻,数点梅花天地心”,凡此皆强调读书所带来的无穷乐趣。
其次,《小学弦歌》要求蒙童既具有高洁坚贞的品质,又拥有磊落的胸襟,同时要时刻保有恻隐之心。所谓“作圣之功肇于养正”,蒙学教育的首要目的在于“养正”,正是因为这样的教育目的,中国古代的蒙学教育不仅着重于对幼童读书、写字等基本技能的训练,同时也致力于对幼童德性的培育。《小学弦歌》既提出了幼童做人的规则,还提出了幼童“为己”的道德要求。所谓“修其身养其性”,就在于达到一种理想人格品质的境界。如李白《古风》其四十中“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便塑造了清贵贤士不与群小争官禄的孤高形象。刘桢《赠从弟诗二首》其二中“岂不罹凝寒?松柏本有性”,通过吟咏松柏来赞扬高洁坚贞的品质与坚强不屈的精神。《小学弦歌》所选诸诗亦侧重于修身的内在要求,教导蒙童品性应如松树一般孤直而高节,如宋之问《题张老松树》诗:“百尺无寸枝,一生自孤直。”该书同时规诫蒙童应有恻隐之心,如张谓《代北州老人答》诗:“负薪老翁往北州,北望乡关生客愁。自言老翁有三子,两人已向黄沙死。”以上叙写诗人对广大百姓的哀怜与同情。这种高洁的品质、磊落的胸襟以及恻隐之心无不熏习蒙童,让其从小埋下善心种子。
先秦以来,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诸如清慎廉洁、德义有闻、恪勤匪懈、仁爱百姓等均为封建官吏应该遵守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李元度《小学弦歌》受此影响,明确为官需遵循的基本准则,即应为循吏、爱民如子、闵农桑、知止知足、力戒趋附与躁进。这些准则在编者所选诗歌中有着具体的表现,撮其大要在以下两端:
一是教为循吏,省赋恤民。自司马迁始创《史记·循吏列传》,“循吏”便成为古代社会官员为官的最高典范与追求。《小学弦歌》明确强调教为循吏,指出官员应充分发挥父母官的道德职责,爱民如子,教悯农桑,省赋恤民,使民富足安康。综观其所编诸诗,一方面,控诉统治者的横征暴敛,批判官不如贼的黑暗社会,如所选元结《贼退示官吏》诗:“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诗歌以浅白如话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展现出统治阶级对劳苦人民的横征暴敛,揭露官吏不顾人民死活的丑恶行径,同时亦展现出对害民官吏的控诉与对劳苦人民的深切同情。又如元结《春陵行》诗:“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诗中“追”字用得妥帖自然,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官吏严刑催逼百姓的场景,道出百姓遭受繁杂赋税紧逼的悲戚景象。另一方面,述说农民的不幸命运,表达对织妇苦辛生活的怜恤与哀伤。如白居易的《杜陵叟》:“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该诗以极其愤懑的情感,揭露和控诉了贪官污吏急迫收租的丑恶嘴脸,表达了对农民不幸命运的无限同情,读之使人心恻。
二是清慎廉洁,遵守法度。吕本中《官箴》云:“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6]正所谓“清则廉,正则明”,在积弊累累的官场,为官之人若能做到清心做官,不存私欲,则为政之善矣!《小学弦歌》基于“教”与“戒”两大任务,在教导蒙童日后甘为循吏,省赋恤民的同时,亦传授蒙童不贪、不杀、不暴敛、不躁进、不争竞、不趋炎附势等为官之法。如所选于谦《入京》诗“绢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斥责当时进贡之歪风的同时展现诗人不愿同流合污的道德修养。又如白居易《送考功崔郎中赴阙》“青云上了无多路,却要徐驱稳着鞭”、张廷玉《杂兴》“盛满易为灾,谦冲恒受福。所以贤哲流,秉心若虚谷”等诗句,均以质朴言语告诫人切勿躁进,应沉稳与谦冲。忠告之意,自在其中。范仲淹《书扇示门人》“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一诗,深寓哲理,劝诫世人切勿不择手段,沉迷于功名利禄之中。由此可见,李元度本着清身正己、实在做事的为官之德,约束蒙童切不可“嗜利”,贪恋禄位,被“私欲”所引诱,而应保持清醒的头脑,以谨慎冷静之态,做到知止与知足。如白居易《不致士》“可怜八九十,齿坠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一诗,讽刺“年已高”且“爱富贵”者贪恋禄位这一现象,引人深思。再如黄庭坚《牧童诗》诗:“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诗歌以乡村牧童与长安名利客进行对比,赞颂牧童清闲恬适的生活及不受名利所驱的心境与情怀。这种荣利后植、直道为先、知止知足的为官理念,实属难得。
作为一部篇幅较大的诗选名作,李元度《小学弦歌》的诗学价值亦应引起重视。全书的自序、凡例、诗歌题解、诗末评点等副文本亦是诗歌选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与选本共同体现着李元度的伦理思想与文学观点,具有较大的诗学价值。
李元度将“有益于伦常诗教”作为其选诗的第一要义。全书“教”“戒”与“广劝诫”三部分中,有关“教”的诗作共705首,远多于其余两部分。而在“教”这一门类之下,李元度选录诗作最多的是“教忠”(219首),“教夫妇之伦”(134首)与“教孝”(91)首。这些诗作约占全书的一半,足以阐明李元度对“礼义教化”的宣扬与重视。
相较于明以前的启蒙教材,明清蒙学读物对于伦理道德教化的重视愈加深切。《小学弦歌》以人性论为原点,立足于诗教之本,以达到“养正于蒙”的诗学效果。李元度善从诗歌本身出发,明确指出诗作的教化作用,如卷一盛锦《履霜操》尾评“与臣罪当诛,天王圣明,同一悱恻,可以教孝”,沈德潜《新嫁娘》尾评“于唐人诗意外翻进,一解可以教孝”,徐善建《观鸟哺儿有感》尾评“此三百篇比体也,愀然蔼然可以教孝”,周淑然《元日哭先大人》尾评“仁孝之言自然流出”。凡此,皆在宣扬诗教之功。另,李元度《小学弦歌》还惯于在诗歌尾注阐释与该主题相似的诗,以便读者对照阅读,更透彻地理解诗歌所表达的意旨,如卷四孟郊《烈女操》诗尾评“此与《游子吟》皆有益伦常之作”,赵执信《弃妇祠》篇末注有“温厚忠爱与《崆峒》作并传”,卷八刘芳《落叶》诗尾注有“此与何渚《千金亭》同一用意,可以醒世”,等等。由此可观,李元度对各体诗的相互融通及教化尤为注意。
李元度处处将品格的塑造与德性的养成作为规范准绳:或教导蒙童贫贱中正、卓然自立,如卷六计元坊《励志诗》其二尾评“贫贱中正,可树立根基,激发有志气人不浅”,袁枚《闻写》尾评“即隐居亦须卓然,有以自立,方可无求于人” ;或勉励学子专注于学业,强调立志与读书的重要性,如卷一洪刍《寄子诗》尾评:“熙宁中,洪浩游太学十年不归,其父作此寄之,浩即日归养。”《寄子诗》勉励学子要像太学生洪浩那样,十年寒窗苦读,专注于学业。卷六王守仁《书扇示子正宪》“如树不植根,暂荣终必瘁。植根可如何,愿汝且立志”尾评曰:“立志二字是读书之本。”又如卷六吴履泰《读书一章示及门》尾评:“此勉人为根柢之学。”这些直白的说教与道德上的教诲,旨在达到“理性情”的效果。
李元度重视歌诗的教化作用,亦明确指出童蒙为鉴、为戒的方法。他以封建思想教育为宗旨,利用诗歌进行启蒙,倡导伦理训诫诗,如卷六吴镇《卸篆口占》诗:“阿婆经岁抚婴孩,饥饱寒暄总费猜。才识呱呱真痛痒,家人又报乳娘来。”李元度认为,“官必久于其任,方有益于民。读此可以为鉴”,又许衡《即事》诗:“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风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诗歌篇末注有“钟鸣漏尽,夜行不休。读此可以知止矣”。另,“教知止”中,苏轼《咏物》诗尾明确注有:“此可为知进不知退者戒。”这些诗歌与评注对于婴幼养性、童蒙养正至为重要,让其明白道德伦理规范及思想的同时免于多愁善感情感的养成。
若细细涵泳诸多题解与尾评,则可发现,《小学弦歌》的尾评还善于挖掘作者诗中蕴藏的真义,以反讽的意味来进行教化。如卷八郭震《云》:“聚散虚空去复还,野人闲处倚筇看。不知身是无根物,蔽月遮星作万端。”其诗尾评曰:“此刺暴贵小人弄权者。”如卷八方贞观《游仙诗》:“到底刘安未绝尘,昨宵相与共朝真。漫将富贵夸同列,手板横腰道寡人。”其诗尾评曰:“此刺富贵中人作熊者。”又如晏殊《咏上竿伎》诗:“百尺竿头褭褭身,足腾眼挂骇傍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诗歌尾评曰:“讽世人巧不如拙也。”凡此,皆能彰显编者选诗的机心。
李元度《小学弦歌·凡例》云:“《三百篇》后,诗莫真于汉魏,今取《木兰行》以教孝,《焦仲卿妻诗》以教贞,后来名作,凡摹写贞孝者,大率胎源于此,此为诗之真种子,可与《三百篇》并读。”(3)清光绪五年平江李氏自刊本,卷首。由此可见,李元度将汉魏诗视作可与《三百篇》并读的“诗之真种子”。汉魏诗具有较强的现实性与叙事性,内容贴近生活,情感真挚。《小学弦歌》编纂诸诗,或仿《焦仲卿妻》诗体,或脱胎于《孔雀东南飞》,字字真挚,使人恻然。如卷一邓显鹤《韩孝女诗》尾评:“脱胎《孔雀东南行》,然得其神而不袭其迹,至性至情,一字一泪。”又如卷四毛奇龄《王贞女诗》尾评:“古节古音,逼真《孔雀东南飞》神韵,以有真气贯注其中也。”又如罗登选《江烈妇黄氏诗》尾评:“仿《焦仲卿妻》诗体,古节古音,不忍卒读。”
李元度《金粟山房诗集序》云:“诗者,人之性情。人无古今,各有其面目志趣,与其出处遭际。情之所感不能已,于言则咨嗟咏叹以出之,而其时之治乱通塞,论世者藉以考见。……诵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各持其性情,所得莫惑同焉。”[7]他反复强调诗歌要写真性情,认为真者传播久远。真者,精诚之至也。故其反对诗作之“伪”,对于“去风人比兴之旨或远”以及空洞说教之作,如《击壤集》《濂洛风雅》诸书,一概不选。他认为“发为诗者,皆自真性情流出”[7]。故其所选诸诗多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之作。“性厚情真”可以说是贯穿其编选诗作的一条主线,这与其温文尔雅的心性基本相洽。如卷一吴敬夫《寄子诗》:“落叶打窗风似雨,孤灯背壁夜如年。老怀一抽钟情泪,几度沾表独泫然。”其诗尾评:“此诗与洪章雨诗,如出一手口,皆情至之作,令人不忍卒读。”又如卷四元稹《遣悲怀》“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句中“常开眼”与“未展眉”形成鲜明的对比,抒写缠绵哀痛的真情,朴素自然,娓娓动人。篇末注有:“读末二语,使人恻然。”又如卷五黄中坚《闻陆既藩柩归吊之》:“一棹风烟外,孤魂忧患余。生还当此日,欢笑定何如。”诗尾评:“至性至情,可谓生死之交。”李元度有言:“我闻此语,心骨悲。”李元度《小学弦歌》的编选,在一定程度上实践了他的诗论主张。他一方面继承发展袁枚等性灵派“重情”的主张,强调有感而发,另一方面认为诗作应持有真情,强调情要“得其正”。他指出诗只有“得其正,其而能合乎温柔敦厚之教,而无伉厉、怨徘、纤靡之病。不惟作者之性情见,读者之性情,忽不知其何以易焉”[7]。李元度至性至情的诗选标准,未落入体裁、诗派与年代的窠臼。这种以情为主的人格,从不矫揉造作的特色,某种程度上亦与宋诗派所申述的“不俗”相照应。
“温柔敦厚”一词,最早见于《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8]在中国古典诗学传统中,温柔敦厚的诗风历来受到重视与推崇。所谓“温柔敦厚”,即诗歌在表达社会情感时,不激切直露,不过分失正,所追求的是情感抒发的“和谐中正”与“温和虚静”。李元度极为推崇宋代的程朱理学,具有浓厚的理学思想。但恰如其在《小学弦歌》卷首“凡例”中所曰:“诗贵有理趣,然忌作理语。如《击壤集》《濂洛风雅》诸书,理非不足也,然去风人比兴之旨或远,故多不乐观。是编所录,皆取其含蓄而有余味者,使读者领取弦外之音,自能舞蹈奋兴而不自已。诗学从此入门,更合温柔敦厚之教,而不惑于歧趋,亦堕于理障也。”(4)清光绪五年平江李氏自刊本,卷首。《小学弦歌》之所以备受人们的欢迎,源于此读本敦厚人伦、勉励风俗的实际意义,让童蒙在领略诗歌典籍之美的同时,更能明孝悌,晓忠信,知廉耻。
在清代“好议论”“尚理趣”的诗歌文化氛围中,李元度《小学弦歌》编录诸诗,在艺术旨归方面更倾向于彰显“言近而旨远”“文质相炳焕”的诗学理想,故其所选多为“含蓄而有余味”之作。如卷八善棋道人《绝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诗句,用语浅近自然,不加藻饰,却能于诗句中展现出善棋道人下棋时所达到的高妙境界。“自出洞来无敌手”的表面自信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内心谦和形成鲜明的对比,言语虽平而意深矣!正如其篇末评注“言近而旨远”,着实高妙。又如邓汉仪《题息夫人庙》:“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这首七言绝句运用“千古”“岂独”句式,将对受害弱女子的无限同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使息夫人的痛苦与挣扎典型化,亦使诗之内涵无限扩大,读来韵味隽永。诗尾评有“其用意处须于言外领取”。再如毛藻《游邢园》诗尾评注:“不妨贤路,不争要津,皆此义也。此言虽小可以喻大。”所谓言近旨远,诗外有诗也。
有学者评价李元度说:“其为人也,温文尔雅,笃于情而重于学,温厚中不乏雄刚;其为诗,情真意切,典雅而不乏雄豪之气。”[9]李元度论诗,虽强调“诗贵和平”,但其性格中不乏狂放不羁和倔强之气。他认为“诗不可无才”,故其亦推崇一些笔力奇伟、至性奇气之作。如卷一黄景仁《新安程孝子诗》:“百无可冀冀一济,一发尚欲回千钧。此时遑及引文义,何者孝子何忠臣。”诗尾评:“笔力奇伟,足以达难显之情。”如卷三陶澍《题秦良玉旧楼》篇末注有“笔力奇杰,足为奇女子写照”。李元度《小学弦歌》中还收录了多首长篇古诗,如卷四蒋士铨《焚楼行》。李元度于该书“凡例”云:“蒋苕生(士铨)太史所作忠臣、孝子、贞女、烈妇诸诗,以班、马之笔行杜、韩之法,错综变化,屈注行间,均可谓特开生面。”(5)清光绪五年平江李氏自刊本,卷首。此种诗沉郁变化,大笔淋漓,皆至性奇气之所发抒。
如果说李元度“诗不可无才”的诗学观侧重于文学表现的形式层面,是对“文”的探讨,那么“比兴体制”等作法则重在内容层面,注目于对“质”的思考。正所谓通手法,则得以明诗旨。《小学弦歌》所选诗作多运用比拟、衬托、用典等手法,以达到感怨刺怼的艺术效果。如:卷五王维《九日忆山中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其诗尾评“不曰己思兄弟,而曰兄弟思己,一往情深”;卷四杨维桢《拟白头吟》,篇末注“得三百篇风人之旨”;卷六李白《古风》,诗尾评:“此三百篇比体”;白居易《感鹤》,李元度评:“亦是比体”。又如卷七郁植《猛虎行》:“虎兮虎兮知惧无?灞陵亭下秋草枯。飞将猝发金仆姑,石犹饮羽况尔乎?”李元度在篇末评论道:“诗家比体深得惩恶之旨。”结合《小学弦歌》“序言”与“凡例”来看,李元度选诗中多含蓄而有余味的诗歌,较少空洞说教之作,展现出他兼顾思想性与文学性的调和倾向。
关于文学选本的价值与意义,鲁迅曾云:“凡是对于文术,自有主张的作家,他所赖以发表和流布自己主张的手段,倒并不在作文心,文则,诗品,诗话,而在出选本。”[10]《小学弦歌》的编选,可谓合二为一。除开选本的功能,它更是一部内容丰富、质量完善的传统蒙学伦理教材。《小学弦歌》蕴涵着丰富的编纂宗旨、明确的训蒙目标及独特的教育理念,所录诗歌本着传授人文知识与伦理规范的教育理念,遵循启发性、思想性、直观性的教育原则,标榜重情重理、至性至情的诗学范式,旨在达到“礼义教化”“养正于蒙”的诗学效果。故这一诗歌读本自清光绪五年问世,翻刻不断,学者童而习之,优游讽咏,常引发善心,兴起逸志。各种选本如周氏师古堂所编《小学弦歌约选》等纷纷出现,以实现真正诗教之目的。《小学弦歌》集中揭橥了养正于蒙的诗教意义,但并不意味着这一诗歌读本的编选无局限与漏洞。事实上,《小学弦歌》的编纂存在着一定的缺陷。撮其大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就题材而论,多雷同重复之作。《小学弦歌》汇辑大量诗歌,于童蒙而言,体量过于庞大,何况诗歌读本中题材与篇目重复的现象经常出现。诸如卷一“教孝”门类中,以《履霜操》为题的诗歌多达数篇,韩愈《履霜操》、周瑛《履霜操》、盛锦《履霜操》、沈德潜《履霜操》等即是。另“教孝”中选录了诸多“孝子诗”,如缪沅《王孝子诗》《江孝子诗》《卢孝子诗》,黄景仁《新安程孝子诗》,吴嵩梁《庐陵王孝子诗》,余京《孝女张淑先诗》,蒋士铨《汪孝子诗》《解孝子诗》,等等。卷二“教忠”亦收同题《绝命辞》多首,有方孝孺《绝命辞》、陈潜夫《绝命辞》、黄道周《绝命辞》。此外,卷四“教夫妇之伦”连篇累牍地选录“某节母诗”“某贞女诗”。姑且不论所编选诗歌内涵与意旨的相近,仅就其数量与篇幅来说,无疑增加了童蒙理解与诵记的难度。
其二,就编排而论,有不够严谨之弊。李元度《小学弦歌·凡例》有载:“其诗不分古今体,但略以作者之时代为次。其字句间有不同,则因诸本互异,择善而从耳。”(6)清光绪五年平江李氏自刊本,卷首。李元度虽明确申明诗歌读本以作者时代为序,但纵观其编排诸诗,仍存有作者时代排序混乱的情况。朝代与朝代之间编排尚可,仅就朝代内部而言,诗人时代先后排序有误的情况颇为常见。譬如卷二“教忠”,李元度将韩愈《拘幽操》列在李白《咏苏武》及杜甫《蜀相》之前。又如卷六“教恻隐”,将蒋士铨《分校京兆试覆阋落卷有作二首》与赵翼《秋闱分校即事》等清中期诗作,放于明末清初的吴嘉纪《我昔三首》诗之前。一定程度上来说,这种错乱的编排对蒙童会有所误导。另,《小学弦歌》中亦存在将同一诗人错误划分时代的情况,如卷六“教读书”中将翁承赞标记为五代人,而卷八“广劝诫”中又将他归为唐人,前后自相矛盾。这些缺陷或许微不足道,但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另外,全书亦有非诗而误植者,如卷六“教小学”“教大学”部分,将一些原本属于题辞、学则、职、铭、箴等应用文体的作品收入集中,不伦不类。诗歌分类过于琐细,且各类数量颇不均衡,或少至3首,或多达200余首。又,编者对《古诗为焦仲卿妻作》等长诗随意删减文字,甚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