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星

2024-05-08 00:26倪晨翡
福建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杨克赵括骡子

倪晨翡

1

两天前,赵括问王小王,如果骡子知道自己不能繁衍,还会继续活着吗?王小王不明白赵括的意思,他只跟赵括说,那是骡子的问题,不是我们人类的问题。

7月的雨来得急,去得也急,一场雨,短短几分钟,把土地淋成深棕色。考察队驻扎万里乡已有一周,没寻到东北虎的踪迹。几日的野外考察,除了在落叶上发现了几堆狍的粪便,并没有太多发现。东北虎作为典型的大型猫科动物,有在树下排尿液的习性,有时会用身体摩擦树干,或者站起来将前爪搭在树干上,甚至抓掉树皮。考察队努力寻找东北虎可能留下的生活痕迹,一周过去,没有任何进展。考察队决定撤回总部,留下赵括和王小王两人驻扎此地,进行为时三天的收尾工作。

依据当地村民提供的线索,有一只东北虎曾出没在山脚的柞桦林内。村民说,千真万确,他看见了,是那只老虎咬死了他的骡子。村民领着考察队到院子的磨盘处,指着泥土地说,就在这儿,还能看见血呢。实际上,赵括没有看见地上的血,但村民分明说有。晚上赵括躺在床上和王小王说起此事,王小王心不在焉地说,要怪就怪7月的雨,不对,也可能怪6月的、5月的雨,谁让这里的雨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赵括听出来了,王小王是在暗讽他,但赵括并不在意。写诗的习惯赵括记不清是何时养成的了,他从没跟别人说过,包括阮雨。

那晚的酒局上,王小王骂赵括傻,是不是还舍不得阮雨?赵括不说话,高度白酒连喝了两杯,烧得整个胸腔都痛。赵括倒在王小王身上,鼻子贴着王小王的衬衣,隐隐有种熟悉的气味。赵括起身的时候,王小王发现自己左胸口的衬衣湿了些,问赵括是不是哭了,赵括不回应,王小王说肯定是哭了。赵括倒不觉得丢脸,掏出口袋里巴掌大的小本子,读他上午从民政局出来后写的那首诗的时候,也没觉得丢脸。反而是王小王,那团印在衬衣上没一会儿便挥发掉的泪渍,以及经由赵括夹杂山东口音大声念诵的一段小诗,都让他羞愧不已。

2

离万里乡还有一公里远的时候,考察队的大巴车停在了路边。喇叭嘀嘀嘀按个不停,车上人开始骚动。赵括坐在车厢靠后的位置,透过侧车窗看不见前方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有人在前面喊了一声,哪儿来的畜生!赵括打开车窗,将脑袋尽可能探出,看见一个棕灰色的浑圆的屁股半隐半显地躲在车头后。屁股上粗短的尾巴像个干燥的毛刷,像是人为所致。赵括问前座的同事魏璐前面出了什么事。魏璐笃信地说是骡子,骡子挡了路。赵括不解,问魏璐怎么知道是骡子。魏璐的脑袋先扭转回去,留下一句,给个屁股我就能认出来。魏璐的口气似乎是觉得赵括在质疑她的专业素养。魏璐的确是这方面的专家,赵括没再多说,身子倒回了座椅里。

考察队撤离后,当晚,王小王独自去了乡里的灯会。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赵括,赵括摇摇头,王小王便转身出了门。万里乡地处偏僻,附近没有旅店,考察队借住在乡中学的教师宿舍。大部队撤离后,剩下赵括和王小王两人,分了两间。两间相邻,赵括睡覺打鼾,墙体隔音不好,王小王半夜听见,穿一条内裤爬起来朝着赵括的门踢上一脚,又躺回床上。鼾声断了一会儿,没多久又继续。王小王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床板滚得咣咣响。阮雨曾跟王小王说过赵括的鼾声,王小王回想起来,当时似乎是这样说的,“他打鼾,让我觉得很安全,这很奇怪,我从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你也保证不能跟别人说”。王小王问阮雨不能跟别人说什么。“所有,你知道的一切。”王小王又问那为什么要跟他说。“不知道,我控制不住地想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会告诉别人。”此时,硬板床终于不再发出咣咣的声响。

当时空中有雨点落下来,落在王小王的鼻尖上,凉凉的。灯会里的人似乎没有丝毫察觉,仍然喧嚷一团。从前不知道,乡里的灯会可以这般热闹。王小王一时羡慕起这里相对封闭落后的生活,他觉得他看见了很多人生活的纯粹和真实,这让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幸福感。可这幸福感很快便被几声惊栗的嘶叫扯碎了。王小王循着声音找过去,从人群里费力穿插,那声音又催促着人群蠕动,被推着往前。其中夹杂着细细碎碎的对话,王小王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这时,那声音突然消失,王小王一时失了方向,困在了人群中。

3

赵括挺在硬板床上,闭着眼睛,耳机里放的是皇后乐队的歌。下午的时候,他看了王小王整理的考察材料。看到一半,材料散落在桌,赵括坐在桌前的一把旧木椅上,眼睛闭着,他能够觉察出王小王心不在焉。

一年前,赵括被提为组长,王小王请假回来突然要改口叫赵组长,自然是觉得不习惯。赵括母亲托王小王捎给赵括的东西在车的后备厢放了一周。赵括始终没向王小王问起此事,王小王以为是这对母子暂未联系过的缘故。那袋东西王小王看过,是些赵括母亲自己做的蜂蜜和桂花糕,放得住,也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王小王心里没什么负担。王小王没跟赵括说他要回老家,也没透露回老家的原因,甚至对主管领导的请假理由也说了谎。

父亲的葬礼上,王小王看见了赵括的母亲卢芳,他听人说卢芳去年年底找了个老伴儿,卢芳看上去气色红润,跟自己的母亲站在一起,倒是母亲相形见绌。父亲一走,这两个女人的路或许将更加不同。卢芳问了两句赵括的近况,王小王礼貌回应她说赵括忙,单位离不开他。卢芳兴许没听出王小王语气里的酸意,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葬礼后的酒席上,卢芳把东西交给了王小王,说了几句拜托的话,同时也请王小王不嫌弃。总共两袋,都是同样的东西。忙完一天回到家,母亲把在酒席上打包的菜热了热,喊王小王吃饭。王小王盯着那桌菜,没动几筷子,说没胃口,起身回了卧室。父亲的离开并没有摧毁这个家庭,三角形是最坚固的图形,王小王想,也许他们一家三口从来都不是彼此支撑生活的。

高中的时候,住校,一个月回一趟家,王小王通常周五下午和赵括一起坐车,去赵括家,吃过晚饭,待到八点。两家相隔一条街,王小王八点一刻回到家,家里的灯还没亮。对母亲来说,加班是常态,母亲是自愿加班。王小王曾跟母亲说过,不如跟卢芳找些手艺活儿,来干,话说出口,反而被母亲说了一通。大概意思是吃了赵括家的饭,认了赵括的妈,眼看着王小王的爹不争气,要是自己再干手艺活一家都得饿死。王小王那时便已隐约体察出,母亲心里日渐一日堆着怨念。只是王小王并不知这些怨念的来由,对他来说,生活就是这样,活着,趋于生命的本能迈开两条腿走路,吃饭,睡觉。

王小王刚进卧室没多久,母亲便推门而入,将手里的碗放到桌上。退出房间之前,母亲回头问了王小王一句,下午卢芳给他的是什么东西。王小王说不知道,给赵括的。母亲听后,没再追问,转身走了。房门开着,王小王从床上起身,踢了一脚门,将门反锁。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饭碗,里面的残羹剩饭他不打算吃,可散发出的香味却让他口腔里持续分泌唾液。高一,每次返校后,赵括都会给王小王一袋吃食,用商业银行或是促销活动分发的纸袋包装。大多时候是脂渣、桂花糕和饺子,最少三样,有时更多。都是赵括母亲亲手做的,王小王和赵括一人一份。赵括跟王小王打趣说,你看,咱们像不像两兄弟?王小王听着,嘴上笑了笑,回宿舍便将那袋吃食藏进了柜子。最开始的时候舍友会问袋子里装着什么,王小王撒了谎,说只是些换洗衣物。柜子平时上了锁,王小王只有趁舍友都不在的时候,比如逃掉每周一下午的体育课偷偷溜回宿舍,将门反锁,然后独自享用那些吃食。饺子凉了,脂渣受了潮,王小王并不在意,狼吞虎咽地吃完,意犹未尽。此刻,回想起自己当时那种狼狈不堪的样子,王小王觉得那跟一只老鼠没什么两样。

4

两只骡子。两只招摇过市、不怕死的骡子。一前一后,就此将这条路上的车流截断。赵括没注意王小王是什么时候下的车,他只见一只骡子的屁股渐渐隐没在车身后,没一会儿,外面传来骡子的叫声。赵括还不知道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车门咣当一响,关了。大巴车重新行驶。

王小王回来了。赵括听见司机师傅玩笑了一句,要不是你,我真能下去宰了那俩畜生!下车后,赵括问魏璐知不知道王小王对那两只骡子做了什么。魏璐摇头,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说,她研究的是蹄类动物,不是交通安全。

村民说,那只老虎把骡子咬死以后并没有吃骡子的肉,骡子倒在血泊中,瞪着一双大眼。王小王问,为什么不吃?东北虎可是爱吃蹄类动物的。村民愣了愣,兴许是没听懂蹄类动物是什么,在他准备继续追问之前,村民说,可能是因为骡子的肉是酸的,老虎吃不惯!就好比俺们这个山头的土酸,树不爱长,上头瞧不上一样!赵括后来问过魏璐骡子的肉到底是不是酸的,魏璐没回答,让赵括去问那个村民。一周前所里运来一只死去的骡子,赵括想,也许从骡子被送进解剖室到用解剖刀划开骡子的肚皮,魏璐都一直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触碰骡子。

考察队撤离后的第二天傍晚,王小王独自去了灯会,赵括在学校食堂吃饭。说是食堂,其实不过是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平房,学生分四大桌,教师挤一桌。最开始接待考察队的男人在学校里负责后勤管理,名叫杨克。杨克看赵括闷声,不跟大家说话,有意挑起话题。

“哎,赵老师,你们考察队到全国各地旅游,比我们可自在多了。”

赵括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吭声。

“赵老师,你有啥事就跟我们说,别一个人闷着。”

赵括把碗里的饭囫囵扒进嘴里,还没嚼烂咽下便起了身,准备离开。

“赵老师,你可知道跟你们脚前脚后来的还有一队人?”

话音刚落,赵括果真停住脚,回了身,撞上的是杨克一副意料之内的神情,仿佛暗暗在说,看吧,还拿捏不了你。

“你刚才说什么,还有什么人?”

杨克现在又摆出一副略显傲慢的嘴脸,同桌的一位女老师劝赵括别听杨克瞎说。

“我怎么瞎说,那天是不是有三四个人偷偷摸摸进了山?”

“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杨克跷起了二郎腿,看了一眼赵括,“不是我说,赵老师,你们找不到那老虎,就换别人,不是非你们不可。”

“说什么呢!”刚才搭话的女老师瞪了杨克一眼。整桌人没再说话,似乎是在默许杨克刚才的话。

这件事赵括并没有跟王小王讲。

5

東拐西拐,像只老鼠一般见缝插针,总算寻到了刚才那嘶叫声的所在。此刻,王小王见到了那片红色,没有被断断续续的雨水毁尸灭迹的红色,在一座仍在散发体热的棕色山丘上。

“现杀现煮现做的驴肉火烧哦!”

山丘顶上的男人用方言吆喝的同时,空气中弥散着糅合了血腥气和肉糜香的味道。王小王抿了抿嘴唇,咸咸的,用手背碰了嘴唇一下,留下一小块淡红色。牙出的血,老毛病了,从高中时落下的病根。那时赵括母亲做的吃食,固体的只能趁舍友不在的时候吃,液体的便无所谓了,只要不发出声音。于是一整个学期,断断续续,七八瓶槐花蜜,都是在半夜时被王小王喝下的。只怪那蜜太香太甜,王小王喝的时候舍不得,将蜜弥留在唇齿间,直到唾液把蜜稀释,再自然而然地顺着喉咙不可抑制地往肚子里流。后来,这也是让王小王觉得自己可笑的一件事。他的家境并不贫寒,那些蜜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只是那一年,突然离开了家,开始住宿生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和赵括相比,永远难以相比的是什么。这是他无从改变的,生来如此。只是那些蜜终究没能一直甜下去,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它开始变苦了。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要吃驴肉火烧,撒娇让母亲给他买一份。母亲说驴肉不好吃,你看地上那些红彤彤的,能好吃吗?小男孩不依不饶,非要母亲买给他吃。母亲又说身上没带钱,说着掏出了两边的裤子口袋。的确空空如也。小男孩这才搅了兴致,只是仍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什么。王小王在这时跟摊主要了一份驴肉火烧,不到半分钟做好。王小王接过后,俯身递给了那个小男孩。小男孩看了一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拿,手伸到半空时被母亲打了一下。没关系的,王小王说。那女人抬眼看了看王小王,略显惊讶地问王小王是不是从城里来的那队人。王小王不作回应,几秒后点了点头。此时小男孩偷偷地伸手去够王小王手里的火烧,母亲没再管束。

看着小男孩满心欢喜地捧着火烧,王小王忽然感到一阵慰藉。如今自己也成了施舍他人的人。这阵慰藉并没有停留多久,他面对的只是一个想要尝尝火烧味道的小男孩,适才的想法又在此刻让他感到羞惭。

“是苦的。”小男孩咬了一口,抬起头看着母亲。

王小王从小男孩脸上的神色看出来了,这一刻,小男孩想要丢掉手里的驴肉火烧。母亲接过小男孩手里的火烧,拉着小男孩要走,直到离开,都没有和王小王说一声谢谢。她想要逃离,面对一个最多是尴尬的处境,她下意识地要逃离。王小王此刻的心又有丝丝凉意,要知道,上一秒那个驴肉火烧还是小男孩无比渴望的东西。

6

赵括第一次遇见王小王的时候,他并没有留意到这个男孩。男孩再普通不过,何况又穿着统一的黄蓝色演出服。十几个七八岁的男孩女孩在台上跳《青春舞曲》,王小王在最后一排。赵括和母亲在台下,挤在人群中。夏天里人身上散发出的体味混合形成巨大的气场,闷得慌,赵括想要离开。母亲却兴致盎然,从那时起她准备给赵括报名舞蹈课,当作课余陶冶情操、强身健体的选择。赵括和王小王在舞蹈班结识的那天,高阶学员要和初级学员结成对子,两人选中彼此是老师的安排。王小王嫌赵括手脚笨,问赵括,没看过那天在世纪广场的演出吗?王小王这么说,是因为心里觉得只要是这座小县城里的居民,必然在那天亲眼见到那支舞蹈。那是他引以为傲的一件事。王小王的舞蹈课上了两年,两年后王小王的父亲从玻璃厂辞职,跟人搞灯光音响买卖,被合伙人坑骗后一蹶不振。即便母亲不提,王小王也会主动跟母亲说,他想让母亲觉得自己是个懂事的孩子。那两年对他来说是闪闪发光的日子,即便为数不多的文艺会演里王小王都是站在最后一两排。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赵括约王小王去动物园。百无聊赖的炎热夏天,待在家里倒不如出去散散心。那时动物园的搬迁计划进行了大半,原本略显拥挤的园子如今竟有些空荡。动物园里还未运走的动物,仅剩下了两头马鹿和一只东北虎。赵括显然并不了解这个情况,他略显尴尬地企图向王小王解释,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王小王问赵括喝不喝汽水,赵括愣了两秒后,点点头,说了声好。咕咚咕咚喝下肚,打个嗝也是橘子味的。赵括趴着栏杆上,在看虎山里那只孤零零的老虎。

“你说,是什么支撑那只老虎活到现在的?”

“什么?”王小王刚才走神了。

“它一定很无知,或者说,它是活在我们人类的叙事里。”

王小王看着赵括,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赵括有些陌生。对王小王来说,赵括存留在他脑海里的绝大部分印象是当年舞蹈课留下的,笨拙、漫不经心。

“不如,我们说点别的。”这是王小王的逃离。

“我只是觉得它有些可怜。我听说这里的动物基本上都不是出生在这座动物园。”

“那又怎么样?”

“它们见过原来的世界,它们想要出去,我们看到的平静只是一种掩饰本能的伪装。”赵括沉默了片刻后说,“它们在等着救星到来。”

王小王攥着手里的汽水瓶,看向赵括,“你凭什么这么说?”

赵括接下了王小王的眼神,两人对视。胜负立判的对决。是王小王先移开了视线。

此时,赵括躺在万里乡中学宿舍的硬板床上,回想起这些。这从某种程度上催生了他大学念动物科学专业以及后来进入考察队的选择,只是王小王与他亦步亦趋,近乎缘分使然,曾一度让赵括认为他们两人真如高中时所说的一样,成了两兄弟,亲兄弟,甚至会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前不久母亲打来电话,问赵括的近况,顺嘴提了一句,东西都收到了吧?赵括一时没说话。母亲喂喂了两声,赵括嗯了一声,说听着呢。让小王捎给你的,记得尽快吃完。赵括只应了一声好。

7

第二天一早,外面下着雨,天色稍沉。赵括去隔壁找王小王,为的是工作上的事。按计划,如果再没有任何进展,便结束此次考察行动。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稍用力一推,门板摩擦门框,发出一声年迈而痛苦的呻吟。屋里没人,但背包还在。楼道里不开灯,每张迎面而来的脸上都灰扑扑的,其中包括杨克。

“你昨天说的那队人现在在哪?”

“我怎么知道。”

赵括觉出来了,楊克有意吊着他。

“你见过王小王吗?”

“没有。”杨克正要走,突然停住脚,扔给赵括一句话,“你可以去灯会看看。”

没等赵括追问,杨克便大步流星地走掉了。不用杨克说,赵括本也打算去灯会找王小王。

赶到灯会的时候,只剩下三三两两的摊位,浸了雨的泥土充满了依依不舍的情绪。目之所及,尽收眼底。第一念头,被耍了。赵括正要往回走,忽然看见前方两米远的地上一片红色。中心是暗红,涟漪般朝四周褪成淡红。雨水把这场杀戮和盛会融合在一起。赵括记不清是从何时起,红色,各种各样的红色越来越让他紧张,甚至慌乱。

和阮雨的第一次见了红,赵括慌了,坐在床上愣住了,反倒是阮雨看着赵括,笑了。赵括从没跟阮雨讲过红色,阮雨也只是以为赵括没有骗她,他们两个都在为自己的第一份婚姻守着童贞。赵括蒙在鼓里,还是后来王小王提醒了他,这其实是阮雨的把戏。同样的把戏也用在过别的男人身上。一袋200毫升的医用血包,可分两次使用。用薄膜包着,提前用针刺破一个小孔,塞进私处,随着剧烈的震动,红色便会流出。赵括不信。王小王说他可是好意提醒。之后,王小王又补充了一句,要知道,我可能比你更了解阮雨。阮雨和王小王同在生物保护学专业,四年的同班同学,两人说过的话屈指可数。王小王有意这么说,那时起阮雨和赵括之间的感情已经有了裂隙,赵括的身心几乎都放在了考察研究工作上,自己的事都应接不暇,哪还有心思从阮雨口中确认王小王所说之事的真假。从民政局走出来,两人分道扬镳的那天,赵括突然感到有什么从自己的深处悄悄瓦解了。无声无息,也许很早就开始了,像一只隐秘的白蚁从一角一点点侵蚀,现在,已经无力挽救。

赵括想起王小王说介绍一个女孩给他认识的时候,他本没什么兴致,工作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只是见到阮雨之后,似乎一切都悄然改变了。从相识到结婚用了不到三个月,王小王作为两人爱情的联络人在婚礼上致了辞,流了泪。王小王说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流泪,为好兄弟流泪,值得。赵括并不知道王小王其实说了谎,他抱着王小王,拍了拍王小王的肩膀。王小王退到台下。舞台上灯光闪烁,看着赵括和阮雨交换戒指,彼此亲吻,他似乎可以预见在不久后的某一天,赵括也会像他一样坏掉嘴里的牙。

8

赵括只想了这么多,他看见了熟人,考察队访查的第一户人家,自称家中骡子被东北虎咬死的那个村民。村民与赵括对视,打量了一会儿,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笑呵呵地称呼老师。

“老师也来灯会?不过晚了,昨儿是最后一天。”

“向您打听个事儿。”

“你说。”

“这是怎么回事?”赵括看了看地上那团红色。

“哦,这个,昨晚的驴肉会,搞什么驴肉火烧。我还不知道吗?十头驴六头都是骡子。”

“骡子?”

“是啊,正常人谁吃那玩意?昨晚这不就闹起来了。”

赵括没再说话。

“对了,昨晚有个人好像是你们的人,我记得我见过,嘴上一撇小胡子。”

“我们的人?”此时,赵括几乎认定村民所说就是王小王。

“要不是他救场,昨晚估计会死人。”

“他在哪儿您知道吗?”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出钱把剩下的四只骡子买了,闹事的人也是他出钱摆平的。你说他是不是傻啊,真以为自己是英雄,那些人收了钱都在背地里笑话他。”村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失了分寸,朝赵括点点头,急匆匆地走了。

赵括想,他需要尽快找到王小王。打给王小王,语音提示对方的手机处于无法拨通状态。再询问附近的村民,有目击者称王小王昨晚灯会还没散便牵着四只骡子走了,似乎是往山路去了。赵括这时想起考察队其余人撤离的那天,王小王随口说了一句,我们应该主动出击,用什么把老虎引出来。赵括当时没在意,现在倒隐约觉得那四只骡子或许成了引诱老虎的诱饵。

即刻往山里去,没有选择之前考察队所走的村民平时进山的路線。雨后的泥土绵软,是天然的足迹收集器。赵括便在山路上搜寻,绕了小半圈,果真在一处植被相对繁茂的山脚发现了如酒杯般的足迹。观察了一番,初步判定至少有两只骡子。只是蹄印的周围本该只有一个人的鞋印,但实际的鞋印深深浅浅,不一而足。显然不是一个人留下的。再仔细一看,鞋印浅,蹄印深,有一些鞋印覆盖了蹄印。赵括忽然想到了什么。

9

和阮雨结婚后,赵括时常邀请王小王到家里做客。王小王也不拒绝,每次都应邀前往,最多的时候,一周三次。如此不久,阮雨先觉出不适。即便她和王小王是同学,但上学时期便鲜有交流,关系也仅限于此。当然,阮雨感谢王小王牵线搭桥,只是因为王小王的频繁出现,她总觉得与赵括的二人世界渐渐变了质。有一次阮雨终于受不了跟赵括讲明。赵括低着头,说自己是因为阮雨才这么对王小王的。阮雨不理解,怪赵括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不适感由此加重了。当晚两人躺在床上,赵括想碰阮雨,阮雨不肯。赵括试图找到一种方式跟阮雨解释,后来,赵括让阮雨在一张纸上画两条平行的线。阮雨一动不动,赵括只好自己下床,走到桌前,按照刚才他所说的在一张纸上画了两条平行线。

“然后呢?”阮雨问。

“你看到了什么?”

阮雨不回答,见赵括仍然盯着自己,勉强从嘴巴里挤出几个字,“两条线。”

“是的,两条线,但如果换一个角度,”赵括说着将手里的纸侧面对向阮雨的眼睛,“它们其实是一条。”

“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阮雨觉得赵括在戏耍她。

“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和小王的关系。”

赵括和阮雨之间的冷战开始了,但并没有持续太久。新婚像个傍晚时的太阳,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那一段时间里,阮雨疯狂地跟赵括做爱,赵括事后会睡上一会儿。阮雨听着赵括的鼾声,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后来,她却不是这样对王小王说的。她对王小王说听着赵括的鼾声感到安全,其实是在警醒王小王,他们之间仅限于此。这也是阮雨给自己的底线,即便这些话无论在谁听来都带有自欺意味。终于有一天,阮雨想结束自己的错误。对王小王,他们两个都是背叛了赵括的人;对赵括,阮雨的心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委屈,也有负罪感,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走出民政局后,暖和的阳光铺洒在脸上,似乎能让人暂时忘记所有的烦恼。但在此刻,阮雨对赵括坦白了所有的事。赵括听后什么都没说,冷静又隐忍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像个麻木冷血的杀手。阮雨离开了,房子里的私人物品都没带走,留给赵括一种似乎不久后阮雨还会回来的错觉。

离婚那晚,赵括找王小王喝酒的时候,王小王问起阮雨的去向,赵括说不知道。赵括只说阮雨爱上了别人,很可能跟那人走了。王小王懊恼又自责,称看来他并不了解阮雨。那天晚上,王小王的每一个眼神、叹息和愤愤不平的骂声,赵括全都听清楚地听见了。

10

我们从来都不会忧虑骡子会不会灭绝是吗?即便它们根本没有生育能力。骡子也不会为此忧虑。只有在人类的叙事里它们才会。它们也像东北虎一样,需要拯救吗?如果需要,如何拯救?让它们进入叙事还是远离叙事?让它们离开缰绳,还是永远一无所知地前进、前进?

这些念头困扰了赵括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给王小王听过。王小王觉得赵括总把自己当救世主,既然这样,为什么赵括不能救救他死去的父亲和那个甚至比骡子还要奔忙的母亲?王小王买下那四只骡子的时候,这样想过。他已经从某种程度上毁掉了赵括的生活。牵着四只骡子和偷猎队一前一后进了山,在偷猎队这里,他那些被赵括指责背离考察研究初衷的想法会得到尊重。除此之外,王小王想,再多一点,赵括失去的稍稍再多一点,他心里才能平衡。

线会无限延伸,破出纸张,进入生活。两条平行线将没有终点,一旦其中一条稍稍倾斜,便将穿透彼此。或早或晚,只是时间问题。

路不好走,往高处,石子一多,脚下容易打滑。没走多远,足迹便没有了。赵括停在原地,林间有布谷鸟的叫声,悠远、缥缈。赵括抬起头,红松树几乎高耸入云,那方小小的天被枝叶穿插,支离破碎。他想起高一暑假和王小王相约去动物园的那天,看见的那只困守在破败笼场里的老虎。高二开学一周后,王小王跟赵括说那只老虎死了,在运输过程中出了车祸,新闻或许很快就会报出来。赵括半信半疑。两天后,下了早课,王小王来找赵括,把晨报的社会版拿给赵括看。赵括反复看了几遍,上面却只字未提关于东北虎的事,只是写明了事发地点,以及伤者一名,死者一名。王小王说,这名死者就是那只老虎,他们只能这么写。赵括依然不信。那天,有关王小王口中的他们是谁,有关那只失去了它自己生命叙事的老虎,赵括再没有追问下去。

天色暗得很快,赵括觉得自己上山还没多久。空气中渐渐弥漫出潮湿的水汽,林间起了雾,穿着一件衬衣,赵括打了个寒战。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继续找下去了,天一黑,继续留在山上,将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雨又下起来了,一滴滴打在脸上、手臂上,甚至有一点刺痛。赵括摸了摸额头,似乎有些发烫。身体的清冷穿过神经的时候,赵括突然间动摇了。他想起离婚那天阮雨跟他说的话,当时他并不相信,只是后来从那个点追及从前和以后的许多事,赵括恍然发现,原来一直是他藏在心里的这些秘密给了他力量。那只死于车祸的老虎,来或去都不由自己的爱情,以及这段他无比真实的友情,似乎都在告诉他,某种程度上,他也只是一只骡子。他救不了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11

警察找到瘫坐在一棵红松树下的赵括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赵括感觉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痛得很。警察询问了几个问题,关于赵括的身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等。

“我是黑龙江野生动物研究所的考察队员,赵括。”

警察盯着赵括看,赵括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警察接过看了一眼,又交还给了赵括。

“找到东北虎了吗?”赵括问。

“这我不知道。”

“那,这是怎么回事?”赵括看了看散布在山上的警察。

“你自己能走吧?”

赵括一动不动,目光如炬。

“没事的话,你自己下山吧。”

赵括后来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又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硬板床上。好在头没那么痛了。他努力回想,大脑却一片空白。赵括朝桌子上随意瞥了一眼,散开的材料已经归拢整齐。此时,手机丁零一响,赵括打开后看见通知栏弹出的一条新闻。标题是“四只骡子的英雄事迹”。

在偷猎者铺设在山上的电网中发现了四只骡子,已经全部死亡。偷猎者在前去查获猎物的过程中,被提前接到报警電话的林业公安局的警察悉数逮捕。几名偷猎者伪装成村民的打扮,在每个月一次的灯会里鱼目混珠,暗暗进行黑市交易。另外,警方从犯罪嫌疑人口中收集到的有关于野生动物的信息,已移交当地野生动物保护所。

后来,赵括得知,此前犯罪嫌疑人提供的野生动物的信息中并没有关于东北虎的部分。这件事赵括和王小王谁都没有再提。只是有时赵括会想,也许在万里乡根本就没有什么东北虎,至少目前他们和那队偷猎者都没有找到。这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从万里乡回来后,王小王请了长假。从与阮雨离婚那晚喝酒倒在王小王肩膀上开始,赵括哭过、骂过,他一直试图寻找跟王小王相处的方式。他当然做不到无动于衷,也不能视而不见。很多时候,赵括已经准备好跟王小王摊牌,他设想过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背叛带给他的巨大的痛苦,甚至让他宁愿相信阮雨所说的都是假的。出发去万里乡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卢芳从手机上发给赵括一张照片。儿时的,但赵括已经记不得具体是什么时候拍的了。母亲说那是他和小王第一次结成舞蹈对子练习的照片。照片里的王小王笑得很开朗,赵括发现,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小王这样笑过了。当初画给阮雨看的白纸仍留在桌上,两条平行线合二为一的时刻,少之又少,只有当恰好从纸张侧面正视时才会是一条线,更多时候,它们只是两条无限延伸的直线,一条长过另一条,是常发生的事。赵括倒在床上,陷在被子里,感觉很舒适。

王小王玩了一招引蛇出洞,使得那四头只骡子被冠以英雄的称号。王小王和四只骡子都成了英雄。虽然如此,人们并没有记住那四只骡子,反而一时成了笑话。赵括偶然路过时听见魏璐说,骡子不干骡子该干的事,跑去拯救什么野生动物?那声音再次刺痛了他。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无论生还是死,怎样生,怎样死,骡子都脱离不了人类赋予它们的叙事。这些叙事既漫长又无聊,包括那个更多为了引人眼球的新闻标题。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赵括走进办公室,看见一个印有某某银行的纸袋,挺着鼓鼓的肚皮,立在办公桌上。他当时回应过母亲的,收到了。赵括确信,会收到,只是早晚的问题。打开纸袋,从中拿出一块桂花糕,已经硬了,含在嘴里,慢慢化着。赵括忽然想起那两只拦路的骡子。也许王小王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举动,没有对骡子讲什么考察研究的社会意义,也没有用一根鞭子痛打骡子的屁股,他可能只是各自给了它们一块已经硬掉的桂花糕,仅此而已。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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