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强
许多学者认为苏东坡在赤壁的月色下“观景顿生种种联想,眼前浮现出赤壁古战场鏖战的场景和周瑜‘雄姿英发的形象,遂作词赞颂其功业,并借以抒发有志报国却壮怀难酬的感慨”。如果我们依照这一主旨去诠释这篇作品,就会发现很多矛盾之处:英雄为何是“淘尽”?为何乱石会穿破天空?为何卷起的却是“千堆雪”?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战场上身为武将的周瑜却是“羽扇纶巾”?为什么突然提及“小乔初嫁了”?为何又要“一尊还酹江月”?蘇轼写词炉火纯青,当不会有如此多的自相矛盾之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后人误读了这首词。如果从正确角度去解读,一切将会合情合理。
笔者从诗学、诠释学角度对《念奴娇·赤壁怀古》进行梳理,认为在本词中周瑜不但不是苏轼赞颂的对象,相反却是他不屑的对象,苏轼赞颂的另有其人。
一、赞美英雄不该用凄凉惊恐的意象
历来评论者以为“豪放派”是一种大无畏的风格,如杨廷芝在《诗品浅解》中解释“豪放”为“豪迈放纵”: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纵观许多研究苏氏风格的文字,我们发现世人对“豪放派”的理解大致与杨氏的理解相同。
关于“豪放”,另有一则经典佳话,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载:
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读者在此看到“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十字可能会涌起一股雄浑、无畏、舒张的感觉,真以为苏东坡“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可是我们考察一下俞文豹所言“关西大汉”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关西:汉、唐时泛指函谷关或潼关以西地区为“关西”,也就是现在说的关中,因春秋战国时地属秦国,又名秦中。因此,“关西大汉”也就是指秦地的大汉。从春秋战国时代的《诗经》开始直到现代的《信天游》,秦地的风格一直就以“悲凉、凝重”著称。所以,让关西大汉唱“大江东去”,其风格应该是“悲凉、凝重”,而不是无畏、舒张。我们可以在词中得到许多印证:
1.“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一句,“淘”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是:用器物盛颗粒状的东西,加水搅动,或放在水里簸动,使除去杂质。英雄被当作杂质被除去,多么讽刺,凄绝之味溢于言表!这是一种悲哀,是一种伤悼,不该是赞美。
2.“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一堆乱石穿破了天空,这个意象让人感觉空虚和伤痛;“惊涛”,使人害怕的波涛,让人心惊肉跳;江水卷起的却是“千堆雪”,世人只看到白,感觉不到冰冷和沉重。这三个意象给人以惊恐、悲凉、沉痛之感,与赞美英雄毫不相干。
3.“人生如梦”:“如梦”,让人感觉虚幻,伤感之至,虽自己功业无成,但如若英雄有成亦当欣慰,何来“如梦”?
因此,根据这些伤感悲凉的意象推测,此词的主旨绝不可能是歌颂周公瑾年少有为,应该另有所指。
二、原来赤壁是周郎家的
在词的上阕,作者写道: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道是”,意为人们这样说,这句话大有深意。赤壁何以就是周郎家的,而且人们这样说?学界的解释是:“周公瑾年少得志、才华横溢,在此次战役中占有完全的主导地位,因此受到世人的景仰。”笔者认为,这种说法未免失之偏颇。
其实,在苏东坡眼中,赤壁之战中,周公瑾并没有付出什么努力,他的成功完全是靠运气。苏轼在词的下阕作了细致的描述: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从这句描写可知,面对这么重要的战争,周公瑾并没有做充分准备:作为东吴最高军事统帅的周郎,在战场上的穿着竟然不是甲胄之类的武将服装,而是“羽扇纶巾”,一身休闲的儒生打扮。大敌当前,国家生死未卜,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草率了;而且,在战争过程中,他也没有严肃地面对战争,而是与人谈笑风生,似乎毫不费力。在这种情况下,周瑜竟然可以如此轻松地打败强大的敌人(“樯橹”有版本写作“强虏”)。这种事情非常违背常理,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老天太厚爱周郎了,把赤壁赐予了周郎,无论他如何乱来,胜利都属于他。因此,作者感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而且,苏东坡还要插入一句“小乔初嫁了”。这句话很酸,表面上是赞叹小乔年轻貌美、美人衬英雄,事实上是对周瑜的成功表示不屑。杜牧在《赤壁》中写道: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苏东坡应该是受这句诗的影响,故发此感叹:小乔刚出嫁,如果不是你周瑜命好,小乔可能在战后就归属曹操了!
从词的内容分析,那时的周公瑾坐拥天时、地利、人和,他自己没有做出什么努力,赤壁之战的胜利完全是上天送给他的,一切都是运气使然,所以,词中写道: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人们(“人道是”中的“人”可能特指杜牧)及苏轼认定“赤壁是周郎的”就完全合情合理了。
三、曹操才是苏轼心中的英雄
词的末尾,作者写道:一尊还酹江月。酹,把酒浇在地上,表示祭奠。从“酹”的字义来看,苏轼是在祭奠某一个人或某一些人。那么,苏东坡是在祭奠谁呢?
词的开头,作者身临古战场,他的感觉是“乱、惊、寒(雪)”。这篇文章写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天气并未转寒,作者却有这样的感觉。此时的苏轼是戴罪之身,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会让他恐惧,只能说明这是他内心的感觉而非对真实世界的描写。当一个人处于极度失落和恐惧时,他才会感觉到波涛拍岸时的“惊”,才感觉到卷起的波浪是“雪”!这种感觉和失败者仓皇、恐惧、悔恨的心情很吻合。
其次,如果“千古风流人物”指的是周公瑾,那么作者就不会用“淘尽”二字。“淘尽”的意思是冲洗干净,是被有意排除。把“淘尽”二字放在如此幸运、成功、幸福的人物身上是很不恰当的。况且,周郎是留在赤壁的,并未“淘尽”,因为词中写明“三国周郎赤壁”。
再次,词的上半阕大都以仄声或入声结尾:去、物、是、壁、岸、雪、画、杰。仄声或入声结尾,给人的感觉是急促低沉。而且,它押的韵是“ie、üe”,根据《中华新韵》的解释:ie、üe适宜表现急迫的感情。所以,从音韵角度,我们也可以知道:如此焦虑急迫的心情不符合胜利者周公瑾的心情,倒是符合失败逃跑者的心情。
那么,“千古风流人物”指谁?苏东坡月下祭奠的又是谁呢?
根据以上推断,苏东坡祭奠的对象是一个失败的英雄:这个英雄曾在这里遭受重创,他仓皇而逃,惊恐不已,他似乎已被大江淘去,虽然有才华、有雄心、有实力,但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却无济于事。这个英雄不言而喻,符合条件的只有曹操。
据学者研究考证,曹操在隋唐及北宋初期是人们心中的英雄。人们神往曹操、追怀曹操、呼唤曹操,不仅因为曹操建立了赫赫功业,是历史上的胜利者,还因为他具有英雄的风度、英雄的品格。而周瑜在北宋初年的形象并非光芒万丈:北宋时严谨持重的风气开始让士人从另一个角度解读历史,周瑜没有经天纬地的奇谋远略,有的只是朴实的战略部署,以少胜多的奇迹也只是归为对方的准备不足。士人们开始追求一种冲和之美,这让曾经豪情万丈的周瑜形象开始变得平淡起来。
关于曹操和周瑜在苏轼心目中的地位,苏轼写于同年同月的《赤壁赋》已经给出了一个最好的回答: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这段文字与本词的思想内容大致相同。在苏轼眼中,曹操才是一世的英雄。“故国神游”,当日惨烈的战争场面以及曹操惨败的结局触及了苏轼身世浮沉的回忆,他要借这一杯酒祭奠曹操以及沉浸在江中被烧死的曹军将士,故有“一尊还酹江月”的情怀。
四、结语:同是天涯沦落人
细读《念奴娇·赤壁怀古》,蘇轼既是在祭奠曹操,也是在感叹自己的身世。
在命运的摧残下,黄州时期的苏轼,前途未卜,连保住性命都尚无把握,又何论“建功立业”的抱负?此时此刻的他,哪有心情羡慕周瑜呢?他心中能感受到的只有被命运抛弃的悲伤和无奈。
余秋雨在《苏东坡突围》中写道: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我们把黄州时期的苏轼和赤壁之战后的曹操放在一起研究,会发现两者有明显的共同点:一个才华横溢,名闻天下,却一再被贬而沦落江湖;一个权倾朝野,势不可挡,却严重受创而败回北方。他们本来都是强者,本来都可以纵横天下,无奈受命运捉弄,在命运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苏轼一时很难理解这样乖戾的命运,因此他说:人生如梦。所以,当苏轼游历赤壁时,总是念及曹操,穿越时间,他找到了共情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人生如梦,面对命运,他无可奈何,只能借此一杯酒,来表达自己对命运的无限感慨和对相同遭遇者的哀悼。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一篇怀古咏史的作品,苏轼借三国赤壁之战这个历史事件来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命运无常的感叹。他在词中表现的豪放不是大无畏的刚勇猛进,而是悲凉、凝重的伤感与豁达。
【参考文献】
[1]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上册》
[2]付兴林,史秀洋.曹操形象在宋词中的接受研究[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
[3]韩放.周瑜形象生成史[D].2014.
(作者单位: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