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复活”

2024-05-08 13:35邹小千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4年3期
关键词:朵夫罪恶托尔斯泰

邹小千

人的精神升华和人的成长,不仅意味着对现实恶的否定,也意味着对产生这种恶的社会根源的否定。在这种意义上说,发掘自身的“人性”而抛弃“兽性”,乃是个体走向自我拯救的必然途径。

——题记

《复活》是托尔斯泰创作生涯里的最后一部长篇巨著,也是他耗时最多、修改最勤的力作,还是他“思想宗教伦理和美学探求上”总结性的作品,同时也“在一定意义上对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发展做了总结”①。作品对国家、教会、土地私有制和资本主义以及法律、法庭、监狱、官吏和整个国家机器的反人民本质做了广泛而又深刻的揭露。

小说讲述的是,作为陪审员的涅赫留朵夫出席一次法庭审判,发现受审人(已沦为了妓女且被诬陷为杀人犯)竟然是自己十多年前在姑姑的庄园里引诱过的女仆玛丝洛娃。他的良心深受触动,开始忏悔自己的罪恶,后来又上下奔波帮助她减免刑罚,并陪同她到西伯利亚流放。涅赫留朵夫的行为逐渐使玛丝洛娃由对他的恨转为感动,并重新在心中萌生出对他的真挚的爱,但也正是这种爱让她经过认真考虑,拒绝了涅赫留朵夫的求婚。因为自身的经历给涅赫留朵夫带来了不好的声誉,玛丝洛娃最后选择了与流放中的革命者西蒙松结合成伴侣。于是,涅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双双在精神上得到了“复活”。

作家托尔斯泰在《复活》中塑造了两个丰满而又复杂的典型人物——涅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他们的命运和生活道路,体现了19世纪俄国社会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

作为小说的男主人公,涅赫留朵夫是一个不断地为本阶级的罪恶忏悔的贵族形象。大学时代的他,是个正直的、有着美好道德追求的善良青年,他曾把自家的部分土地分给农民;他对玛丝洛娃有真挚的好感。大学毕业后,他涉足上流社会,当上了军官。随着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的变化,他渐渐变成了堕落的典型的自私自利者。重回姑姑家时,他诱奸了玛丝洛娃,随后丢下100卢布,就轻易地抛弃了她。八年后,涅赫留朵夫在法庭上再次遇见玛丝洛娃。她的不幸遭遇深深地震动了涅赫留朵夫,他意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行,并决心用行动来赎罪。在与玛丝洛娃的几次監狱会面和为她的冤案四处奔走的过程中,涅赫留朵夫认清了现实的丑恶,对本阶级和专制制度的仇恨日益强烈。涅赫留朵夫最后从《福音书》中得到了精神“复活”的启示。

涅赫留朵夫作为“忏悔贵族”的形象,在托尔斯泰创作的人物画廊中是一个特殊的典型。同以前几部长篇中探索人生意义和社会出路的贵族主人公(《哥萨克》里的奥列宁,《战争与和平》里的彼尔,《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等形象)不同,他对统治阶级及其国家机器的专横和残暴、对人民的苦难和不幸的社会根源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意识到本阶级的罪恶如此深重,不时地忏悔,并力图与本阶级决裂。他认识到正是贵族霸占了大量土地造成了农民的极度贫困,之后将一个田庄交给农民。虽然他每前进一步都充满矛盾,但触目惊心的现实迫使他不停地思索,推动他在矛盾中向前走去。在莫斯科、彼得堡官场的奔走,使他感到那些担任要职的官员是制造“罪犯”的罪犯。在前往西伯利亚的道路上,他目睹政治犯遭受的欺凌虐待和死亡,加深了对生活的理解,进一步认识了贵族阶级的罪恶;他还为无辜的囚犯奔走求救;他的思想情绪与贵族社会格格不入:姐姐和他争吵,姐夫和他辩论,姨母对他冷淡,上流社会对他非难。涅赫留朵夫逐渐背离贵族阶级,成为本阶级的叛徒。他痛恨社会及周围的种种罪恶,但看不到改造社会的积极有效的方法;他努力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仅致力于道德的自我修养和完善;他从《福音书》中发现的真理,实际上并不能真正消除社会罪恶,只不过是个人道德完善的一纸“药方”罢了。涅赫留朵夫这一形象,既概括了当时的部分进步的贵族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也反映了作家本人的思想矛盾。

涅赫留朵夫的精神复活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整体上看,是从仅为一己道德堕落的个人忏悔,上升到为整个贵族地主阶级和国家制度对人民所犯罪恶这一更高意义上的忏悔,而精神复活的最终完成是其皈依《福音书》的教导,从中找到了打开心灵迷雾的钥匙。具体而言,他由意识到曾对玛丝洛娃犯下的罪恶开始,走上了灵魂苏醒和为自己的罪恶而忏悔、赎罪的心灵之路。通过为玛丝洛娃减免刑罚奔走的经历,又从个人之恶进一步清醒地看到了整个社会制度的罪恶。

虽然《复活》里男女主人公精神复活的道路是不同的,但作者认为他们的精神归宿是一致的,即“博爱”与宽恕。不过,小说思想意义的深刻性不在于这种幻想式的道德说教。作为一个“最清醒的现实主义者”,托尔斯泰在这部作品中通过对男女主人公的复活过程的描写,自觉不自觉地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人的精神升华和人的成长,不仅意味着对现实的恶的否定,也意味着对产生这种恶的社会根源的否定。小说的这一思想是深刻而积极的。在作品中,托尔斯泰“撕下了一切面具”,对沙皇俄国时代的一切国家制度、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进行了强烈批判。小说对宗教式虚幻世界的追求,与对现实中各种社会现象之实质的深刻洞察、揭露和批判是共存的。因此,尽管这部作品在思想上有消极的一面(即“托尔斯泰主义”所包含的几个方面:“道德自我完善”“不以暴力抗恶”“全人类普遍的爱”等),但它的深度和力度以及对社会各阶级描写的表现力,是超过作者以往任何一部作品的。

玛丝洛娃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中第一个以被压迫的下层妇女的形象出现的人物。作者多角度深入地描写了她的不幸遭遇,这同革命风暴的临近以及作家的世界观的转变是分不开的。玛丝洛娃是农奴的私生子,从小寄人篱下,成了地主的“半养女,半家奴”。在被涅赫留朵夫践踏遗弃后,她到处漂泊,受尽蹂躏,最后沦为娼妓。这种生活使她认识到“所有关于上帝和正直的话全是骗人的话”。当涅赫留朵夫向她表示赎罪时,她喊道:“走开,我是犯人你是公爵,……你在这个世界里拿我开玩笑还不算,又拿我来拯救你的灵魂,好让你能上天堂!”这是被侮辱者长期积累的发自内心的对统治阶级的仇恨和反抗!

《复活》不仅思想内容深刻,而且艺术成就也很高,被赞誉为“无与伦比的俄国生活的图画”“俄国革命的镜子”。

首先,托尔斯泰采用二重组合的性格系统,在双向逆反的发展中生动地刻画了涅赫留朵夫的性格。

人性与兽性、精神与物质、理想与现实的不断冲突,构成了涅赫留朵夫性格的两极特征和生动的性格形态。例如男女主人公在法庭上惊人的巧遇,他怕玛丝洛娃认出自己来,弄得他当众出丑,判了她四年苦役,他如释重负;她悲伤的哭声,震动了他的心灵;他不顾自己的举动被别人注意,决心为她上诉,想跟她结婚,帮助她摆脱灾难。他在不同情境中的情感,交织着各种复杂的内容,很难用自私、冷酷、虚伪或者真诚、质朴和善良来概括。这里有朦胧的忏悔,也有淡淡的恩情,有真实的自我、良心的谴责,又有虚假的道德自我完善;有以个人为本位,又有以他人为本位;似乎在吞食苦果,又似乎在吐出苦果。正是由于他性格深层结构中两极内容的争斗,才使这个形象充满艺术魅力,给读者留下回味无穷的审美空间。

其次,托尔斯泰描写人物和安排结构遵循的对比基本原则。

《复活》是一幅“無与伦比的俄国社会生活的图画”②,在不曾有过的深度和广度上塑造了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并成功地运用强烈的对比来揭示主题。这种对比手法,在小说中是多种多样的:有场面与场面的对比,有形象与形象的对比,有大自然与社会的对比,等等。譬如,涅赫留朵夫的早晨与玛丝洛娃的早晨,柯察金家的宴会与饥饿的玛丝洛娃,副省长的沙龙与苦役犯动身去西伯利亚,等等。平凡的生活现象通过作家在布局上的调动造成了强烈的反差,生活现象本身深刻的社会意义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在这些对应场面的不协调中显示了出来,效果强烈。不同人物的不同生活,不同阶级的不同命运,全都深刻地揭示了阶级的对立和矛盾,增强了作品揭露与批判的力量。

再次,托尔斯泰在作品中大量采用的多种讽刺手法。

《复活》里的讽刺是多种多样的:有直接进行的讽刺和嘲笑,有被讽刺对象在对事物的看法中表达出的无意识的自我讽刺;有一个人物讽刺另一个人物,有带有某种特征的肖像的讽刺;有通过生动细节进行的讽刺,有用针砭的比喻进行的讽刺。譬如,在揭露官方教会的虚伪和法庭办案的荒谬时,托尔斯泰除了运用独特的细节描写外,还通过鲜明的对比来达到强烈的讽刺艺术效果:教堂里,犯人的镣铐声同圣洁庄严的赞美诗的歌声混杂在一起;法庭上,“神圣”的判决,竟然是在法官们各怀私心的状态下做出的;公诉人慷慨激昂的发言,同他在妓院里厮混的场景形成尖锐的对照。

又次,托尔斯泰打破了欧洲传统小说首尾完整的封闭式结构的固定模式。

小说戏剧性的高潮和结局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女主人公像江河水一样流动无尽的命运。这种开放式的结构,给20世纪的小说形式提供了新的启示。单一情节的作品很难有《复活》所具有的社会容量。作家通过男主人公为玛丝洛娃上诉奔走和处理田庄等事,人物“人像展览”式地出现,把上层社会和下层人民的生活、城市与农村的生活、外省与首都的生活,都呈现在读者面前,描绘了一幅“无与伦比的俄国社会生活的图画”。

最后,作家运用哲理思考和大声疾呼的道德说教来表达批判的火热激情,使小说具有格外充沛的力量。

《复活》充满了批判的激情和深刻的思想。小说用鲜明的哲理和道德说教来提出重大的社会问题,描述主人公精神蜕变的内在历程,表明作者的观点。托尔斯泰采用大声疾呼直接诉诸读者的形式,使作品具有宣言式的风格。

质而言之,托尔斯泰在《复活》中,通过男女主人公复杂曲折的经历,以单线条的简明结构和极为鲜明生动的形象,描绘了19世纪俄国社会生活的广阔图景,揭示从外省到首都,从地方到中央,整个俄罗斯帝国,包括它的国家机器、官方教会、社会制度、经济基础和伦理道德,已经成了囚禁和戕害人民的监狱。用列宁的话说,这部小说撕下了贵族资产阶级的“一切假面具”。所以,《复活》尽管存在种种严重的局限,仍不失为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参考文献】

①米·赫拉普琴科.艺术家托尔斯泰.刘逢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版.p347

②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 p242页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州区实验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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