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猴”的跨文化传播

2024-05-08 13:33苏明奎
北京纪事 2024年5期
关键词:跨文化日本文化

苏明奎

“三不猴”即三只分别用双手掩嘴、捂耳、蒙眼的猴子,寓意“不说、不听、不看”,故名“三不猴”或“三勿猴”“三猿”。它不仅流传于中国、日本和印度等东方国家,甚至遍及英国、美国等世界各地,经由文学、雕塑、绘画、建筑等艺术形式融入到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在东西方跨文化交流的漫长历史中,“三不猴”早已成为了一个世界性的文化符号。结合不同的时代背景和区域文化特点,探讨“三不猴”文化实践的不同方式和过程,对于开展东西方文明交流互鉴大有裨益。

关于“三不猴”的来源有不同的说法,目前尚无定论。一说“三不猴”源自佛家典故,《法华经·法师功德品》云:“以是功德,庄严六根,皆令清净。”其中传递的是佛教超然处世的思想境界;一说源自于中国儒家经典《论语·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表达了克己复礼的儒家传统;一说与日语发音有关,日本民间流传着“勿视”“勿听”和“勿言”的谚语,译成日语是“見ざる”“聞かざる”“言わざる”,文言文动词否定形的三个词尾“ざる”与日语猴子“さる”发音相近,故而有了“三不猴”的说法。这三种说法从不同角度解释了“三不猴”的文化内涵,但并未说清楚其寓意与三只分别用双手掩嘴、捂耳和蒙眼的猴子之间的关系。

另一种较为普遍的说法提到“三不猴”与日本的《三猿像》有关,而此图画又源自守庚申习俗。中国道教认为人体中有作祟之神三种,叫三尸虫。《太上三尸中经》曾言三尸虫“为人大害,常以庚申之日,上告天帝,以记人之造罪”。人们为了防止三尸虫作祟,逢庚申之日通宵静坐不眠,以消灭三尸,这就是古代的守庚申习俗。作为干支名的庚申及其相关习俗,流传至日本后出现了庚申神的说法。人们取三尸虫之数“三”和庚申之申的属相“猴”绘出了三猿图像,画面上猴子捂耳、掩嘴、蒙眼,即是针对三尸虫在天帝面前进谗言而构图的。在日本,不仅流传着三猿为庚申神的说法,青面金刚和猿田彦也经常被认为是庚申神,他们都有抵御三尸或疗愈伤病的力量和功能。周作人也提到:“守庚申源出中国道教,传入日本,至今尚有存留,但与佛及神道相混,所祀神为青面金刚或猿田彦神,路旁庚申冢则大抵雕刻三猿像,即不见不闻不言三者是也。”([日]文泉子:《如梦记》,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5年,第34页。) 由此可以看出守庚申习俗传至日本在地化过程中多文化作用的特点,这种多重性与复杂性辐射到了“三不猴”身上,在跨文化交流的多重语境中,“三不猴”也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

“三不猴”在欧美国家通常作为“三只聪明的猴子”(Three wise monkeys)而被人熟知,民间流传着谚语:“Hear no evil,See no evil,speak no evil”(恶事勿听,恶事勿视,恶事勿言)。其多义性引起了学者的关注,《论“三只聪明的猴子”的多义性》(On the Ambiguity of the Three Wise Monkeys)对“三不猴”的来源和其本质含义进行了梳理,其中提到了日本的守庚申习俗是重要的源头,而其含义在欧洲流行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它警示人们不要仓促发表言论,与圣经箴言“有知识的人,少言寡语”相联系。另一种说法认为它代表了一种粗俗的精神自私,甚至因为害怕受到个人污染而回避邪恶的想法。文章还对“三不猴”流传到欧洲的时间进行了推测,认为这一形象是在19世纪后半叶席卷英国和法国的“日本風格”(Japonaiserie)浪潮中出现的,而且是在20世纪才在英国人的意识中建立起来的。日本风格的流行使得西方世界对日本艺术及工艺的兴趣与日俱增,很快市场上便充满了来自日本这个神秘国度的物品,随后在英国掀起了新一轮的“日本主义”(Japonism)艺术风潮,盛行了约30年之久。日本主义与日本风格有着本质的不同,“后者是指仅利用日本设计元素以追求异国情调的艺术效果,而不用理解任何日本艺术的准则;日本主义则相反,是指更加系统地研究和使用日本装饰艺术的准则,对日本艺术有着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蒋炎:《传承与重构:威基伍德产品设计的历史研究》,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37页。)也就是说,“三不猴”在英国的流行经历了日本风格和日本主义两个阶段,从单纯追求异国情调到产生深刻的认识与理解,“三不猴”的传播构成了一场跨文化交流实践。

“三不猴”自身所携带的多重意涵是文化交融和层累的结果,这一形象经由多种路径融入民众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体验,产生了丰富多元的表达形式。据说中国东汉时就有“三不猴”土偶,后世“三不猴”则从广场雕塑、拴马桩雕饰等大件,到室内绘画和雕塑形式的挂件、摆件,再到项链、手链等小饰品,种类繁多,分布地域甚广。甘肃省庆阳市南佐遗址存有数量丰富的石雕作品,其中就包括“三不猴”,它们历经岁月风霜,凝聚着陇东地区人民一脉相承的造物观和丰富的情感表达。山西省的偏关县乾坤湾景区有一座“三不猴”观景亭,亭子由“三不猴”的竖行图案组成,坐落于乾塔和坤阁两处景点之间,以地方风物的形式形塑着当地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安徽黄山有“三不猴”茶叶,该品牌主打生态理念,“三不猴”超然物外的寓意,蕴含在保护生态的社会文化实践当中。

在日本砺木县的日光东照宫(建于明代万历四十五年),安葬着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大将军德川家康,东照宫马厩的房梁上就雕刻着“三不猴”,寓指“不见、不闻、不言”(日语:見ざる、聞かざる、言わざる)。日本民族学博物馆标本资料库还收藏有相关“世界三猿”的人偶或相同主题的人偶,这些人偶来自欧洲、非洲、美国、中国、印度尼西亚、尼泊尔等地区和国家。“三不猴”以人偶、雕饰、摆件等形式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在不同文化主体日常性的交流和接触中也就产生了不同的文化内涵。

在印度,“三不猴”又被称作“甘地的三只猴子”。1920年,甘地为抵抗英国的殖民压迫发起了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如今,这一运动与“三不猴”之“不看恶、不听恶、不说恶”的思想融为了一体,寓意世界和平安宁,没有暴力。据说“三不猴”在印度因其家喻户晓的“不说、不听、不看”之寓意而转化为一种教育资源,成为印度父母教育孩子的利器。不仅如此,它还作为国礼,在印度的外交事务中发挥着关键作用,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媒介和桥梁。在这种多重文化交际的具体实践中,“三不猴”的寓意也不断丰富和更新。

“三不猴”不仅有着上述多样的物质形态,也经常以文化意象出现在中外影视或文学作品等大众文化中,传递出丰富的含义。香港导演李翰祥的电影《销魂玉》,由三个故事单元构成,其中第一个故事改编自英国作家雅各布斯的恐怖小说《猴爪》,故事以“三不猴”作为影片重要的叙事节拍器,以“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儒家伦理为核心思想,讲述了一个欲望与代价、得到与失去的故事。英国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的小说《伯特伦旅馆》中自私自利的人物,因“事不关己”的行为产生了消极影响而被调侃为“三不猴”。美国学者泽鲁巴维尔(Eviatar Zerubavel)的著作《房间里的大象生活中的沉默和否认》将英美国家的谚语“房间里的大象”与日本传统图像《三不猿》相比较,指出了其中盲、聋和哑之间的象征关系,由此批判现实生活中“人所共知却拒绝谈论的现象”。英国导演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在其日记《现代自然》中介绍外祖母家的日常摆件时,也提到了“三不猴”:“于是皮奇和外祖母组成了二重奏——皮奇在扫除灰尘时不小心打碎了壁炉架上的玉器小猪、象牙虎、三只聪明的猴子——她们俩争吵不休。后来外祖母用酷似太妃糖的强力胶把它们粘好。”从这些被打碎的摆件可以看出它们都来自东方国家,“三不猴”以日常物品作为提示物,表明了跨文化的无所不在。

“三不猴”在跨文化實践的过程中,文化主体与文化对象的互动体验,有着多重发生机制和相互作用的特点。一方面,“三不猴”被制成工艺品或与地方风物相结合,其文化寓意也具有了稳定与流动的双重属性,与人们的吃穿住行等具体的日常生活行为产生密切的互动,其丰富的内涵也铭刻进他们的情感体验或生命经验当中,成为特定区域内民众共有的集体记忆。另一方面,“三不猴”作为重要的文化意象出现在影视、文学等大众文化中,进入文化生产的流通体系,衍化为一种共享的公共知识,进而参与到书写地域叙事,构造文化景观和形塑文化记忆的实践中,也为其跨文化传播创造了条件。

跨文化研究关注的核心问题是人与文化的关系,其基本诉求是消除隔阂,尊重差异和倡导多元。“要进行真正的对话,就必须找到一个中介,这个中介可以充分表达双方的独创和特色,并足以突破双方的旧体系,为双方提供新的立足点来重新观察自己。”(乐黛云,[法]李比雄:《跨文化对话(一)》,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8年,第2页。)“三不猴”正是这样一个东西方展开有效对话的中介,其多重意涵是东西方文化交流、文明互鉴的结果。“三不猴”的世界性与其跨文化实践的多样性交相辉映、动态交融,为当下探讨跨文化对话、东西方跨文化交际过程中意义生成的多元路径,提供了新的案例与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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