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 勇
已广为人们所熟知的是,意识形态、劳动异化、金钱异化、资本异化、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猛烈批判的重要维度。不过,关于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维度——时间异化,学界对此则尚缺乏深入探讨。与此同时,在科技极大发展的当前时代,人们普遍感受到了时间危机。“时间匮乏”“时间加速”“时间失序”等,是人们最直观的体验。这种“时间危机”迫使我们回到马克思,在他那里寻找解释当代“时间危机”的答案。事实上,马克思关于时间问题有比较多的论述,特别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论及了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资本周转时间、生产时间和自由时间等。当下学术界对《资本论》中的时间问题有较多关注和研究,大致涵盖三方面:其一,挖掘《资本论》中呈现出的时间内涵、时间哲学。例如有研究者认为“具体劳动时间、抽象—具体时间和抽象时间”①刘少明:《〈资本论〉的时间哲学体系》,《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21 年第6 期。构成了《资本论》中的时间哲学体系;其二,聚焦《资本论》中具体时间形态的研究。例如有论者比较了《资本论》中两种不同含义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②朱鹏华:《〈资本论〉中两种含义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理论视野》2016 年第3 期。;其三,考察《资本论》中的时间批判。如有论者指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科学定制了资本主义剥削时间的批判原则③周露平:《〈资本论〉的时间批判及其新时代启示》,《思想教育研究》2021 年第11 期。。可见,尽管学术界对《资本论》中的时间问题进行了多角度、深层次地研究,但却并未对《资本论》中涉及的多重时间异化问题加以系统性地把握。因此,本文尝试揭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阐述的三重时间异化,一方面期望深化学术界关于马克思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研究,另一方面期望为理解当代的“时间危机”提供理论参考。
在具体论述时间异化之前,有必要对“时间异化”这一概念及其在马克思哲学体系中的定位作一简要的说明。人们并不陌生的是,马克思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后文简称“《1844 手稿》”)中批判性地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四重异化,即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人同自己的劳动相异化、人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人与人之间相异化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3 页。。对于马克思异化理论,亚当·沙夫(Adam Schaff)认为其中既包含客观的异化,也包含主观的异化。前者指的是人创造的对象物,包括事物、制度、观念等,最终发展为统治、奴役、束缚人的对象②[波]亚当·沙夫:《作为社会现象的异化》,衣俊卿,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15 页。;后者则展示了主体的一种体验模式,在这种模式中主体感觉和自己、他人乃至世界处于一种疏离的关系中,甚至于主体以物的方式来经验自己和他人③[波]亚当·沙夫:《作为社会现象的异化》,衣俊卿,等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3 页。。按照沙夫作出的分类,时间异化当属客观异化,它展示出时间这一存在,在特定历史环境(对于马克思而言就是资本主义)之下,发展成为疏离于人,甚至束缚人的对象。时间异化从马克思的哲学体系来看,是马克思通过异化理论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马克思看来,资本社会存在普遍的异化现象,包括劳动异化、货币异化、机器异化等,而时间异化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普遍异化现象之一。
马克思在考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物质生产时,发现了在资本家的压榨下,工人用以维持正常生活状态的生命时间异化为生产时间,而这正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第一重时间异化。要准确把握住这一点,需要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何谓生命时间?第二,马克思从哪些维度阐发了生命时间异化为生产时间?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生命时间指的是人用来成长、发育、维持健康等生理时间,以及用来发展自身、提升自我生命活动质量的自由时间。生命时间得以成立的前提是时间本身与人的生命活动、生命实践存在着难以割裂的联系。每一个人都在时间中开始,在时间中发展,在时间中绽放,在时间中消亡。“时间‘深嵌’(dwells)入我们的生命之中——制约我们的生物节律。”④[奥]赫尔嘉·诺沃特尼:《时间:现代与后现代经验》,金梦兰、张网成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1 页。而关于时间与人生命活动或者说生存活动之间的深刻联系,马克思指出:“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第532 页。马克思把时间看作人的“积极存在”“生命尺度”和“发展空间”,表明他将时间作为人的一种生命时间来看待,因为“积极存在”和“发展空间”突出了时间与人的生命质量的联系,而“生命尺度”则突显了时间与人的生命长度的联系。海德格尔也看到了时间与人生命活动的深刻内在联系,他坚持从时间性的维度阐释此在的存在,认为“在隐而不彰地领会着解释着存在这样的东西之际,此在由之出发的视野就是时间”⑥[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21 页。。此在“领会着解释着存在”,是此在独有的赋予世界以意义的方式,是此在的生命活动,而这种活动是在“时间视野”下出发的,所以,海德格尔由此也把时间与人的生命活动联系了起来。最为关键的是,当海德格尔将此在视为“向死存在”的时候,一种“先将来”的时间维度也就被置于此在的存在之内部。此外,罗萨强调时间结构的改变会导致自我关系的改变,并且指出“人们往往是通过确定他们如何成为这个样子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应该成什么样子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和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从而来确定自己是谁”①[德]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4 页。,由此将时间结构视作主体自我身份确认的条件,从而也在一定意义上将时间与人的生命活动联系了起来。总之,不独马克思,包括海德格尔、罗萨等人在内的思想家,都在时间与人的生命活动之间建立了难以割裂的联系。也正是在这一基础之上,马克思谈到了生命时间。
马克思在论述自由时间时,间接地阐述了生命时间。马克思指出:“个人如果没有自己处置的自由时间,一生中除睡眠饮食等纯生理上必需的间断以外,都是替资本家服务,那么,他就还不如一头役畜。”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70 页。在此,我们需要把握三点:第一,马克思在这里聚焦个体一生中的时间,区分了三种时间形态:一是自由时间;二是睡眠饮食等生理时间;三是为资本家服务的时间,也就是为资本家劳动的时间。第二,自由时间在这里得到了特别的重视,因为在马克思看来,如果一个人缺少了“自由时间”这一维度,那么这个人甚至不如牲畜。第三,生命时间在这里得以出场,它实际上就是生理时间与自由时间的统一体。生理时间典型地属于生命时间,因为它是保证人的生命得以延续的根本。自由时间属于生命时间原因在于,自由时间在马克思看来,是人们用它来接受教育、发展智力、履行社会职能、进行社交活动等的时间,它是人的自我发展之基础,关乎人的生命质量。
此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谈到工作日的最高界限时,认为工作日的延长不能超过某个一定的界限,而这个最高界限包括两点:一是劳动力的身体界限,即工人“每天必须有一部分时间休息、睡觉”,“还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满足身体的其他需要,如吃饭、盥洗、穿衣等等”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9 页。;二是道德界限,即“工人必须有时间满足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这些需要的范围和数量由一般的文化状况决定”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9 页。。由此可见,人要维持自身的生命活动,必须有一定的睡眠、吃饭等生理时间,而人要提升自己生命活动的质量,则需要自由时间,或者说发展自身各方面技能的时间。因此,马克思的生命时间即是指生理时间和发展自身的时间或者说自由时间。
再来看第二个问题。马克思从两个维度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命时间异化为生产时间。一是从生命时间的量上来论述,即资本盲目地、无限度地追求自身的增殖,极大地吞噬了工人的生命时间,将工人更多的生命时间异化为资本增殖所需的生产时间(劳动时间)。对此,马克思指出:“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它克扣吃饭时间,尽量把吃饭时间并入生产过程本身。”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06 页。这一论述极为精彩地展示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由于资本的贪婪,工人的生命时间,无论是发展自身的时间,还是维持自身健康所需要的生理时间,均被异化为服务于资本增殖的生产时间。“狼一般地贪求剩余劳动”“突破道德极限”以及“突破身体极限”均展示出工人的生命时间遭到了资本的疯狂“掠夺”,展示出工人的生命时间在量上不断地被以增殖为目的的资本变异为生产时间。此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还指出:“资本主义生产……通过延长工作日,不仅使人的劳动力由于被夺去了道德上和身体上正常的发展和活动的条件而处于萎缩状态,而且使劳动力本身未老先衰和过早死亡。它靠缩短工人的寿命,在一定期限内延长工人的生产时间。”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07 页。此处,劳动力的“萎缩状态”、劳动力本身“过早死亡”、“缩短工人的寿命”,描述的是工人的生命时间被不断变异为生产时间之后,工人生命本身的悲惨境况。另外,“啃吃饭时间”也很形象地展示出工人的生理时间被资本变异为生产时间。对此,马克思指出:“资本‘零敲碎打地偷窃’工人吃饭时间和休息时间的这种行为……工人中间流行的术语,叫做‘啃吃饭时间’。”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81 页。总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非常明晰地揭示出资本无限度的增殖,不断地吞噬工人的生命时间,将更多的工人的生命时间异化为生产时间,并由此导致工人的生命活动处于“萎缩状态”,甚至使得工人“过早死亡”。
二是从生命时间的质上维度来论述,即通过揭示生产时间的确为工人的生命活动带来身心的摧残,从而进一步论证工人生命时间向生产时间的转化乃是一种异化。如果说前述“时间异化”过程,仅仅是因为工人生命时间在量上的无限缩短才导致工人生命活动的糟糕境况,那么此时的“时间异化”过程则是从质的维度上表明,由于工人在“生产时间”中所进行的劳动本质上是摧残他身心的劳动,是一种异化劳动,所以生命时间向生产时间的转化就是一种彻底的异化。马克思明确表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工人在这种劳动中“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59 页。。这种异化劳动在《资本论》中没有消失,因为在马克思看来,机器劳动就是一种异化劳动,“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夺去身体上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甚至减轻劳动也成了折磨人的手段,因为机器不是使工人摆脱劳动,而是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86-487 页。。卢卡奇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指出:“如果我们纵观劳动过程从手工业经过协作、手工工场到机器工业的发展所走过的道路,那么就可以看出合理化不断增加,工人的质的特性、即人的——个体的特性越来越被消除。”⑤[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149 页。也就是说,劳动过程发展到机器大工业时代时,工人的异化劳动是愈发凸显的,因为他们的个体特性在劳动中都被逐渐消除了。由此可见,由于工人在生产时间之中所进行的劳动是一种对人的精神和肉体进行双重摧残的异化劳动,因而生产时间对于工人来说是一种完全与自己相异的时间。在生命时间中,人身体健康与人的发展均得到有效保障,而在生产时间中,人的身心以及人的生活活动的质量都受到摧残。因此,生命时间向生产时间的转化当属异化。
综合上述分析,可以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确阐述了这样一种时间异化,即工人用以维持身体健康和发展自身能力的生命时间异化为资本增殖所需的劳动时间。
马克思在《1844 手稿》中论述其异化理论时曾指出过这样一点:“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63 页。这一论述展示出劳动异化所带来的另一重异化,即人的自由活动本来是人所追求的目的,但却在异化劳动的裹挟下异化为维持人肉体生存的手段。遵循这一逻辑,可以发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第二重时间异化是,社会时间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直言之,社会时间原本作为实现人的本质的一种积极存在,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要把握这一点,我们需要回答三个问题:第一,何谓社会时间?第二,何谓“规训”?第三,马克思从哪些维度论述了社会时间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
首先,社会时间是一种区别于个人时间的时间,它本质上代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恰恰是依靠社会时间,人们之间行动的整合、协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合作才是有序而高效的。尽管列维纳斯是从时间本体论的维度,将时间视为“主体和他人的关系本身”②[法]伊曼努尔·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王嘉军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 年版,第5 页。,但他的这一观点一定意义上体现出社会时间的意思。芭芭拉·亚当甚至认为,“所有时间都是社会时间,从根本上讲,时间蕴含在社会生活形式之中,这些社会生活形式构成了时间,同时也由时间构成”③[英]芭芭拉·亚当:《时间与社会理论》,金梦兰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52 页。。粗看起来,亚当的社会时间似乎仅仅涉及“社会生活形式”,但细细琢磨就会发现,社会生活本质上还是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成的,因而本质上说,亚当所理解的社会时间也表征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此外,诺沃特尼指出:“时间是人类在深层次上集体形塑和刻画的符号产品,服务于人类的协调与意义赋予的需要。”④[奥]赫尔嘉·诺沃特尼:《时间:现代与后现代经验》,金梦兰、张网成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3 页。在这里,诺沃特尼虽然没有特意强调“社会时间”,但当他将时间看作“集体形塑的产品”“服务于人类协调”的对象时,也就表明了他所理解的时间乃是一种社会时间,因为它代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社会时间的意思已经很明晰了,它代表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是一种在人与人之间起作用的时间。由此,我们甚至可以说,只要一种时间它不是在单独的一个人身上起作用,那么它就是一种社会时间。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自然也论及了许多具体的社会时间。其一,工作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用了较大篇幅论述了工作日,包括“工作日的界限”“争取正常工作日的斗争”等。而工作日是一种典型的社会时间,因为无论是具体到某一工厂设定的工作日,还是通过国家立法所规定的工作日,它们都是在社会之中形成的,并且是作用于多个人之间的时间。其二,资本周转时间。马克思指出,资本的循环被当作周期性的过程时,“叫作资本的周转”,“这种周转的持续时间,由资本的生产时间和资本的流通时间之和决定。这个时间之和形成资本的周转时间”。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74 页。资本周转时间显然也属于社会时间,因为资本不可能自行周转,它的背后涉及的是人,因而这一时间体现的仍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论及多种具体的社会时间形态,除列举的两种时间以外,还包括“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工厂时间”“商品生产时间”“商品流通时间”等。
其次,“规训”是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来的,它是用以揭示社会中权力微观作用机制的核心概念。福柯指出,“规训”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①[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242 页。。在此,福柯把“规训”视为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事实上,在福柯眼里,我们所处的社会早已是“规训社会”,其中遍布着权力以之控制人的一系列机构、技术、程序等等。“这些规训机构包括宗教团体、慈善组织、公教学校、医院、工厂,甚至于家庭等等”②谭勇:《关于马克思文化理论的三个追问及其解答》,《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 年第2 期。,而其“规训”技术则包括:分配艺术、对活动的控制、创生的筹划以及力量的编排等。正是在这里,福柯指出了时间也是一种权力“规训”技术,它可以而且已经被权力用作“规训”人的手段。对此,福柯主要谈及了如下两点:其一是通过制定时间表来严格控制人的行动,包括“规定节奏、安排活动、调节重复周期”③[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169 页。三种方法。学校、工厂典型地体现出时间表被用于控制人的活动。例如学校要求,“8:45,班长进入,8:52,班长会,8:56,学生进入和祷告,9:00,学生就座,9:04,听写第一块石块,9:08,听写结束,9:12,听写第二块石块,等等。”④[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170 页。可见,学生的活动是被这细分的时间表所严格控制。其二是通过给人的活动增加时间的规定性,例如军队中整齐划一、前后相继的规定性动作,这些动作体现了“肉体适应时间要求的方式”⑤[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171 页。。在福柯看来,正是通过“时间”这一控制技术,“时间渗透进肉体之中,各种精心的力量控制也随之渗透进去”⑥[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年版,第172 页。。以上分析中,我们需要把握的关键一点是,时间可以作为权力“规训”人之手段、技术,而这就意味着时间向“规训”手段的异化是可能的。
最后,沿着福柯将时间视为一种“规训”手段的思路,可以发现马克思主要从三个层面论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社会时间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第一个层面是,“机器时间”异化为“规训”工人的手段。马克思精辟地指出,在资本主义现代机器大工业生产中,“自动机本身是主体”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83 页。,工人成了机器的附属物,“终身专门服侍一台局部机器”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86 页。。也就是说,工人在大机器面前成了完全被动的“客体”。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机器本身有它自己的时间节奏。马克思说过,资本家要通过机器在同一时间内榨取更多的劳动,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提高机器的速度,另一种是扩大同一个工人看管的机器数量”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74 页。。此处,“提高机器的速度”再明显不过地体现出机器本身拥有它自己的时间模式,并且这种时间模式还可以根据资本家的需求进行快慢调节。所以,当马克思说工人完全从属于机器的时候,就相当于是说工人完全受“机器时间”的控制。显明的是,机器单位时间运转越慢,工人的劳动相对就会轻松些,而机器单位时间运转越快,工人的劳动就会越累;而当机器要在夜晚工作,那么相应的工人就不得不在晚上劳动。马克思就此说道:“工人要服从机器的连续的、划一的运动,早已造成了最严格的纪律。”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73 页。诺沃特尼甚至发出感叹:“对于劳工阶层来说,委身于机器的时间秩序之下则是难以想象的苦难。”⑪[奥]赫尔嘉·诺沃特尼:《时间:现代与后现代经验》,金梦兰、张网成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72 页。韩炳哲也指出:“作为机械化的工业化使人的时间接近于机械时间。”⑫[德]韩炳哲:《时间的味道》,包向飞、徐基太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89 页。因此,“机器时间”严格控制了工人的劳动,因而可以认为,“机器时间”异化为控制工人的手段。此外,还需要指明的一点是,“机器时间”看似是一种机器客体的时间,但它本质上乃是社会时间,因为它一方面受资本家掌控,另一方面它被用于控制工人的劳动,所以它体现的仍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第二个层面是,“工厂时间”异化为“规训”工人的手段。所谓“工厂时间”,指的是资本家为工人的劳动所制定的时间表,对工人的上班时间、吃饭时间、休息时间和下班时间等作了细致规定。在《资本论》中论述“争取正常工作日的斗争”时,马克思指出:“工厂主必须在工厂张贴大字印刷的时间表,说明上工、下工、休息的时间……受法律保护的全体工人都要有小时的吃饭时间,并应在同一时间吃饭,其中至少有1 小时应在下午3 点以前。儿童或少年至少应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否则不得让他们在下午1 点以前做工5 小时以上。”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26 页。此处列举出来的时间,并不是工厂主们自己制定的时间,而是经过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斗争以后,工厂法所规定的时间。不过,即便从这经过法律保护、经过优化的时间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存在“工厂时间”,它对工人“上工、下工、休息”以及吃饭等活动作了详细的时间规定。此外,这一论述中提到的吃饭时间“至少有1 小时应在下午3 点以前”,实际上暴露出在法律未作出正式规定以前,工人的吃饭时间是极不规律的。而这也可以从马克思的如下论述中看出:“在委员怀特1863 年询问过的证人当中,有270 人不满18 岁……5 人只有6 岁。工作日从12 到14 或15 小时不等,此外还有夜间劳动,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86 页。“没有固定的吃饭时间”这种“工厂时间”中的无序时间,实际上比明确规定了吃饭时间的“工厂时间”对工人造成的危害更大,对工人活动的“规训”作用更强。另外,马克思强调:“这些按照军队方式一律用钟声来指挥劳动的期间、界限和休息的细致的规定,决不是议会设想出来的。”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26 页。此处,“按照军队方式”“用钟声来指挥劳动的期间、界限和休息”等均表明时间确实对工人的劳动进行了“规训”。总之,“工厂时间”作为社会时间的一种,被资本家用来控制工人劳动、吃饭以及休息等的时间,由此成为“规训”工人劳动的技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工厂时间”异化为“规训”工人的手段。
第三个层面是,在更宏大的视角下,资本主义整个时间体系作为一种“规训”手段与人相对立。詹姆逊说:“任何生产方式的时间,更不用说像资本主义这样复杂的生产时间,必然是由几种不同的时间性的叠加构成的。”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重读〈资本论〉》(增订本),胡志国、陈清贵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92 页。的确,资本主义整个时间体系是由多种不同的时间性叠加构成的。此外,也确如阿尔都塞所总结的那样,“经济生产时代作为特殊的时代……是复杂的、非线性的时代,是时代中的时代,是不能在生活和时钟的时间连续性中读出来的复杂的时代”⑤[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9 页。。如果说詹姆逊对资本主义时间体系特点的判定是“不同的时间性的叠加”,而阿尔都塞对资本主义时间体系特点的判定是“非线性”,那么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时间体系特点的概括则是“加速”和“无序”。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道出了如下精辟论断:“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4 页。此处提及的“不断变革”“不停的动荡”“永远的变动”充分地揭示出资本主义时代的时间特点是“加速”和“无序”。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资本主义时间体系的这种“加速”和“无序”的特点,类似于商品形式、货币形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作为具有“社会效力的、因而是客观的思维形式”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93 页。对人的活动进行形塑,将作为一种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客观存在的“规律”对人的活动进行“规训”和控制。当代理论家罗萨就精准地揭示了“时间加速”对于主体的行动和主体存在方式所带来的改变,“生活节奏的加速通过增加每个单位时间中的行为速度和体验速度,而改变了主体的行为和体验。因此,这些必然会导致,现代的加速动力不只是改变了主体的举动,而且也改变了主体的存在”②[德]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3 页。。一句话,既然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主体逃脱不了“物以及物与物之间关系构成的世界”③[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147 页。的规律之束缚,那么也就逃脱不了其中存在的“加速”“无序”时间形式的“规训”和“控制”。因此,可以认为,以“加速”和“无序”为特点的资本主义时间体系作为一种“规训”手段与人相对立。
综上所述,马克思通过揭示“机器时间”“工厂时间”,以“加速”和“无序”为特征的“资本主义整个时间体系”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从而论述了第二重时间异化,即社会时间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揭示的第三重时间异化是,“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要把握这一点,我们需要阐明三点:其一,马克思所认肯的时间乃是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其二,“点状”时间的内涵;其三,马克思论述“三维”时间向“点状”时间异化的具体维度。
关于第一点,可从三方面来加以认识。其一,马克思所推崇的辩证法中体现出的时间,是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在《资本论》第二版跋中,马克思指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2 页。。可以看到,“现存事物”其实就是“现在”,“既成的形式”体现着“过去”,“必然灭亡”和“不断的运动”则标示着“将来”,所以,“过去”“现在”和“将来”构成了马克思辩证法的内在时间机理。韩炳哲也看到了辩证法内在的时间结构,他认为,“辩证法自身是一种深刻的时间发生。辩证运动归由为时间视域的一种复杂的交叠,即已然之未然……辩证的推动力产生于一个已然和一个未然、一个过去和一个将来之间的时间张力”⑤[德]韩炳哲:《时间的味道》,包向飞、徐基太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7 页。。也就是说,在韩炳哲看来,辩证运动能够发生的前提条件是它本身具有内在的时间结构,并且它依靠的是“过去”“现在”和“将来”三者之间的时间张力。“过去”“现在”和“将来”三者之间存在张力,恰恰意味着它们是时间的三个不同维度。因此,透过马克思的辩证法可以发现,他所认可的时间乃是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
其二,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具体的生产现实时,也体现出他所认肯的时间是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马克思在考察商品中价值的形成过程时,强调“只要使用价值是有目的地用来生产新的使用价值,制造被用掉的使用价值所必要的劳动时间,就成为制造新的使用价值所必要的劳动时间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这部分劳动时间从被用掉的生产资料转移到新产品上去”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33 页。。在生产资料被消耗,从而制造出新的商品过程中,马克思认为那凝结在“生产资料”中的“过去”的必要劳动时间会转移到“新商品”中,并构成“新商品”的必要劳动时间的一部分。恰是在这一过程中,属于“过去”的必要劳动时间经过资本主义“当前”的生产转移到代表“将来”的“新商品”中,由此,资本主义生产现实所具有的“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便清晰地呈现出来:进行商品制造的生产当然是“现在”的;其“消费”的生产资料则既是“现在”的,又是“过去”的,因为就它作为工人的劳作对象来说,它是当前在场的,而就它里面凝结的“过去”人类劳动来说,它是过去的;作为生产过程结果的“新商品”则是“将来”的。总之,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现实作为一种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现实来考察,表明了他所理解的时间乃是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
其三,马克思坚持将资本主义社会看作历史的结果,同时也将其看作必然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的暂时性社会阶段,这同样体现出马克思所认可的时间是一种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看作人类历史发展结果这一点,甚至是连结构主义者阿尔都塞都不得不承认的,他说,“马克思的研究对象是被思考为历史结果的现实资产阶级社会”②[法]路易·阿尔都塞、[法]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增订本),李其庆、冯文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 年版,第65 页。。马克思本人亦有如下简明论述:“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分析却证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它和任何其他一定的生产方式一样,把社会生产力及其发展形式的一个既定的阶段作为自己的历史条件,而这个条件又是一个先行过程的历史结果和产物”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994 页。。可见,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社会看作历史结果。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具有的必然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阶段性、历史性、暂时性性质,马克思同样作了说明。事实上,马克思经过科学论证,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社会具有的多重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从而断定,“资本主义生产不是绝对的生产方式,而只是一种历史的、和物质生产条件的某个有限的发展时期相适应的生产方式”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289 页。。可见,在马克思的眼中,资本主义社会是暂时性的,它是面向“将来”不断发展的,并且它的“将来”就是共产主义,因为共产主义“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97 页。。因此,从历史维度来看,马克思是将资本主义社会置于“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之中来看待的,而这也就表明他所理解的时间是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的“三维”时间。
关于第二点,“点状”时间也称“原子化时间”,它其实是德勒兹“缩合式”时间的形象化表达,反映的是时间所具有的“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被摧毁了,被压缩成了一个“点”。对于“缩合式”时间,德勒兹指出:“过去与未来归属于当前:就先前的诸当前被持留在缩合中而言,过去是归属于当前的;由于等待是同一缩合中的预测,未来是归属于当前的。过去与未来指的不是那些与一个被假定为当前的时刻截然不同的时刻,而是缩合了诸时刻的当前自身的维度。”⑥[法]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安靖、张子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30 页。也就是说,“过去”和“将来”被压缩到“现在”这一个点上,没有了“过去”“将来”这两个维度,而只有“现在”这个维度。在韩炳哲看来,“只有在一个处于指向性的时间性张力关系内部,真正的时间或者真正的时间点才得以形成”⑦[德]韩炳哲:《时间的味道》,包向飞、徐基太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0-11 页。,而“点状”时间则不再具有这种张力性关系,因而它其实已经是一种“非时间”形式。
关于第三点,可以从三个维度来把握马克思所论及的“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一是马克思在论述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重复问题时,体现了“三维”时间向“点状”时间的异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至少论及了四重重复:其一是货币循环过程的重复,即“G—W—G”这一循环,马克思认为“货币流通表示同一个过程的不断的、单调的重复。”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4 页。其二是商品循环过程的重复,即“W—G—W”这一循环。其三是劳动者劳动过程的循环,马克思认为,“劳动力所有者今天进行了劳动,他必须明天也能够在同样的精力和健康条件下重复同样的过程”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99 页。。其四是资本主义简单再生产过程的重复。在马克思看来,“简单再生产只是生产过程在原来规模上的重复”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54 页。。以上各种重复当然是在时间中进行的,但它同时将“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了。何以如此呢?事实上,“重复在对象中既不显现也不引生任何东西,而只是凭其所产生的那种习惯性的推移对心灵有一种影响”④[英]大卫·休谟:《人性论》(上册),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191 页。。也就是说,重复会给主体的心灵带来改变。这种改变,在德勒兹看来是一种主体对时间体验、感知的改变。主体所感知到的时间将不再是一种具有“过去—现在—将来”时间结构张力的“三维”时间,而是一种“缩合式”时间,这种时间将“过去”和“未来”统统缩合进“当前”时刻,以至于“过去与未来指的不是那些与一个被假定为当前的时刻截然不同的时刻,而是缩合了诸时刻的当前自身的维度”⑤[法]吉尔·德勒兹:《差异与重复》,安靖、张子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130 页。。需要指出的是,前述分析并非我们对于马克思有关“重复”问题论述的过度解读,因为马克思自己也说过,“现在执行职能的资本,不管它经过的周期的再生产和先行积累的系列多么长,总是保持着它本来的处女性”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77 页。。可见,资本的周期性重复会使它遗忘自己的“过去”,它总是保持着“处女性”,也就是总是保持着“开端”,保持着当前在场的状态,而这也同时意味着它吞噬掉了“将来”。所以,马克思提示出资本的周期性重复中所涉及的,资本的“过去”、资本的“将来”都“消失”于资本的“当前”,与德勒兹总结的“过去”“未来”缩合进“当前”是不谋而合的。因此,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大量存在的重复的论述,揭示了“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
二是马克思在揭示资本主义生产中时间与空间的辩证法时,同样展现了“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关于资本主义生产中存在的“时空”辩证法,马克思是这样说的,一方面是“空间消灭时间”,即“不同的阶段过程由时间上的顺序进行转化为空间上的并存”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99 页。,例如针条制作的一般过程是要在时间顺序上依次经过拉直、切断、磨尖等阶段,才能最终形成产品,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针条制作的各个阶段就成了同时性地、在空间上并存的阶段,由此还能“在同一时间内可以提供更多的成品”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99 页。;另一方面是“时间消灭空间”,即资本“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538 页。。问题的关键就是,在时间与空间的辩证关系中,时间被空间化了。时间与空间有着本质的不同,时间体现的是连续性,而空间体现的则是广延性。因此,当时间降格为空间时,就意味着“时间就失去了它的质的、可变的、流动的性质:它凝固成一个精确划定界限的、在量上可测定的、由在量上可测定的一些‘物’”①[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关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151 页。,同时也就意味着“三维”时间被降格为空间上的一个点。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中存在的时间与空间辩证法的揭示,同样展示了“三维”时间向“点状”时间的异化。
三是马克思通过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在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中成为无历史、无将来的存在,说明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的现象。马克思在《资本论》的一个脚注中引述了他在《哲学的贫困》里阐述的如下观点:经济学家们宣称“封建制度是人为的,资产阶级制度是天然的……以前是有历史的,现在再也没有历史了”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 卷,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99 页脚注。。“经济学家们”将资产阶级制度美化为“天然的”“永恒的”,由此就宣布了资本主义社会是非历史性的,它没有“历史”,而这就意味着原本处于“过去—现在—将来”历史性维度中的资本主义社会仅仅只有“现在”和“当前”了。总之,对于资本主义社会而言,一方面,“资本擦拭了自己的前历史的痕迹”③[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重读〈资本论〉》,胡志国、陈清贵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103 页。,也就是“过去”消失了;另一方面,“未来这个范畴正无情地消逝”④[奥]赫尔嘉·诺沃特尼:《时间:现代与后现代经验》,金梦兰、张网成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3 页。,取而代之的是扩张了的现在,也就是说“将来”这个维度也消失了。因此,当“经济学家们”宣称资本主义制度是“永恒的”“天然的”之时,其中就蕴含着“三维”时间向“点状”时间的异化,因为“过去”和“将来”这样的时间维度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扩张了的“当前”、永恒的“现在”。
综合来看,马克思透过对“重复问题”“时空辩证法”以及“资本主义永恒性”的分析,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三维”时间向“点状”时间的异化。
事实上,无论是生命时间异化为生产时间,还是社会时间异化为“规训”人的手段,抑或是“三维”时间异化为“点状”时间,它们的根源都在于资本主义特有的生产方式,因此,彻底解决这三重“时间异化”的唯一办法自然是推翻资本主义现存制度,推动共产主义社会早日实现。因此,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时间异化的揭示,实际上打开了资本主义批判的重要维度。也就是说,从时间维度来看,资本主义由于必然存在着马克思所勾勒的三重时间异化,而必然是需要被超越的对象。总之,深入解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三重时间异化的论述,不仅对理解当代人遭遇的“时间危机”具有重要理论参考价值,而且对于更全面地把握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也具有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