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燕杰,马旭蕾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陕西西安710049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从现在起,中国共产党的中心任务就是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式现代化是对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实践的概括总结,也是对世界现代化理论的丰富和发展,为社会学理论创新提出了时代任务和未来定位。
中国式现代化具有三大世界意义。一是国家主体性。实现什么样的现代化目标,走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是各国自己的选择。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的选择,显示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国家主体性。二是文化多样性。现代化道路的自主选择,说到底是基于各自民族文化基因的选择,虽然可以参照其他国家的现代化经验,但唯有坚持适合自身文化的现代化标准,才能体现人民至上的原则。三是路径依赖性。一个国家实现其现代化目标所选择的经济和政治制度,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性逻辑,也不存在一个适应于全球各国的最佳现代化模式,而是高度依赖本国的社会结构、资源禀赋、文化传统和历史机遇。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路径,既有别于西方先发国家的现代化模式,也有别于亚洲后发国家的现代化经验,是不争的事实。
富有世界意义的中国式现代化对于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创新具有重大指导意义。与古老的哲学传统不同,社会学发展至今不足200年,是伴随现代化在欧洲的兴起而诞生的,也是伴随欧美各国现代化进程而发展的。为此,社会学的主要理论均涉及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聚焦社会行为、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的模式转变及其现代意义,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社会学知识体系产生了深远影响。但是,西方社会学家的现代化理论不但在实证观察层面局限于欧美资本主义社会,而且在理论思维层面深受欧洲哲学影响,在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之间提出了二元对立的若干理论判断,并不能全面反映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社会实践和现实需要。如何将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理论化,修订和充实当代社会学现代化理论知识,是摆在社会学者面前的学术研究任务。
中国式现代化论断提出之后,中国社会学界开展了诸多相关议题的讨论,提出了大量新观点。本文围绕从传统到现代的社会行为模式转换,梳理具有世界影响的西方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剖析其局限性及对中国社会学的影响。在此基础上,聚焦中国主体话语的关系社会学,审视其创立背景和十多年来的学术成果,从中国式现代化的五大中国特色出发,发掘新的研究议题和理论命题,为实证研究提供理论依据,在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推动关系社会学的理论创新。
诞生于欧洲现代化崛起时代的社会学,将社会行为从传统向现代的模式转变作为核心理论目标,历经欧洲经典理论、美国现代理论、当代多元理论三个阶段,形成了西方社会学的核心知识内容。
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来的现代化进程,其内在逻辑是马克思揭示的剩余价值规律,导致金融资本的迅速积累、集中和垄断;而外在形式则是人口城镇化,大量失地农民背井离乡、涌入工业城市。针对这一外在社会变迁蕴含的现代化意义,欧洲经典社会学家于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提出了三大论断,奠定了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基础。
一是社会秩序转变论断。涂尔干[1]135-150从社会分工出发探索了社会秩序何以可能。他认为,农耕社会的劳动分工极其简单,土地的家庭所有制创造了分散的、从事相似劳动的、世代共处村落共同体的农户和农民,他们产生了高度的村落认同,铸就了跨代稳定的社会行为规范,形成了以“机械团结”为形态的社会秩序。工业革命浪潮下的城市完全是另外一种景象:资本主义生产通过职业劳动专业化提高劳动生产率,劳动分工精细化提升了社会角色的差异性和地位资源分布的非均衡性,“机械团结”的社会秩序基础随之瓦解;取而代之的是社会成员对生活需求满足的相互依赖性,社会演变为一个生产生活的功能系统,任何成员的生存和发展均以其他成员的生存和发展为前提,在劳动分工与契约关系之上形成了“有机团结”的社会秩序形态。
二是社会制约转型论断。滕尼斯[2]74-102认为,从传统村落向现代城市的过渡,不但发生了社会秩序形态的转变,同时发生了社会制约方式的转型,从礼俗社区(gemeinschaft)的非文字、非正式的习俗、乡约、仪礼等用于调节熟人关系的行为制约机制,到法理社会(gesellschaft)通过正式和公开程序确认的文字法律条款来制约彼此陌生的社会成员,调节和处理他们的互动关系和社会冲突。
三是社会行动转向论断。城市社会的人类行为取向发生了质的飞跃,Weber[3]将其概括为传统情感行动向现代理性行动的过渡。他认为,礼俗社区的熟人生活空间,传统情感行动是非理性的,不以利益计算为导向,而以传统惯习和人际情感为准则;与之相反,在充满陌生人的现代城市,行动者采取利益驱动的理性导向,以目的性工具取向和价值合理性作为行动准则。韦伯强调,工具理性为劳动分工提供了直接动力,而价值理性则为劳动分工提供了道德认证。
社会行为从传统情感取向转变为现代理性取向,究竟发生了哪些类别相异、经验可测的行为模式转变?韦伯未做回答。美国现代社会学家Parsons[4]于20世纪上半叶提出了五大模式变量,完成了这一任务,成为西方社会学的现代化理论标志性框架。
虽然行为模式的变异性从理论上看是一个连续谱,由极端传统性向极端现代性发生量变,但是帕森斯的五大模式变量聚焦连续谱的两端,在传统性和现代性之间开展了二元对立的理论建构。一是价值取向变量。传统的社会行为偏向特殊主义价值,因人而异、任人唯亲;现代的社会行为偏向普遍主义价值,一视同仁、任人唯贤。二是情感关联变量。传统的社会行为重视互动双方的情感基础和表达,为人做事以不伤害对方感情为前提;现代的社会行为坚持感情无涉原则,就事论事。三是利益导向变量。传统的社会行为具有强烈的集体导向,为人做事以满足集体利益为标准;现代的社会行为则是个人导向的,个人利益为重,集体利益为轻。四是地位标准变量。地位、权力、财富、机会等资源的获得是靠出身、家庭、世袭等先赋性标准,还是靠个人努力、资质能力、业绩成就等自致性标准?帕森斯认为,传统的社会行为崇尚先赋性标准,现代的社会行为强调自致性标准。五是义务范围变量。传统的社会行为具有扩散性的义务范围,人际互动虽是一对一的,但是义务意涵超过了直接互动双方,涉及他们的社会关系;现代的社会行为没有这些扩散的义务意涵,交往双方的义务意涵具有直接、单一、专门的指向性,不涉及他人。
帕森斯的五对概念没有严格顺序,但是运用最为广泛的是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这对概念,他曾用来分析社会关系模式的中西差别,认为中国偏向特殊主义、西方偏向普遍主义。概括地说,在现代化进程中,特殊主义、感情预设、集体导向、先赋标准、扩散义务的社会行为取向和关系结构越来越衰减,而普遍主义、感情无涉、个人导向、自致标准、单一义务的行为取向和关系结构越来越强劲,这一理论预测被英克尔斯的跨国研究所证实。在其《人的现代化》著作中,英克尔斯[5]把个人现代性与社会现代化看作相互影响的一个动态过程,宏观指标和微观指标相互参照、相辅相成,是现代性实证研究的里程碑。
以五大模式变量为核心内容的帕森斯现代化理论,很长时间在西方社会科学界占据统治地位,但由于该理论过于简单,不能解释世界范围内现代化发展的跨国差异性。自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学界呼唤理论创新,在多元主义旗帜下涌现了大量新观点。本文将对具有广泛影响的世界体系论、文化变迁论、路径依赖论、历史终结论进行简述。
世界体系论是Wallerstein[6]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的一个新论点。他从马克思剩余价值学说出发,认为现代化理论坚持民族国家为分析单位的论点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工业革命以来的现代化进程本质上服从统一的资本剥削规律,形成了被他称为“中心—半边陲—边陲”的世界体系。在此体系中,掌握了垄断金融、创新科技、规则制定等核心资本要素的极少数发达国家位于世界体系的中心,处于剥削地位;位于世界体系边陲、数量众多而又缺乏核心资本要素的发展中国家从事一线资本主义生产,处于被剥削地位;具有少量核心资本要素、处于半边陲的较发达国家一边忍受发达国家的剥削,一边参与对发展中国家的剥削。在沃勒斯坦看来,现代性的目标是人类自我解放,而位于世界体系边陲的发展中国家和人民,永远不可能实现这一目标,为此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现代性”[7]。
文化变迁论反对世界体系的方法论逻辑,认为民族国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分析单位,但是经济发展不应视为现代化的唯一核心动力。倡导文化变迁论的重要学者Inglehart[8]160-237指出,无论经济发展水平如何,民族国家都首先是一个文化体,传承着相对独立的民族文化价值和规范,影响着政治制度和现代化道路的选择,形塑着个人的现代性。他主持的世界价值观调查(1)世界价值观调查是一个由社会科学家组成的全球网络,研究主题是不断变化的价值观及其对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影响。参见https://www.worldvaluessurvey.org。在占世界人口75%的65个国家收集了一手数据,表明当代世界存在儒教、新教、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等六大文化体,虽然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越高,本国人民的社会价值观越具有理性、宽容、互信、参与等现代性成分,但是社会价值观在民族国家内部的差异显著小于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说明文化变迁合乎路径依赖逻辑[9]。
路径依赖论不但适用于文化变迁的解释,而且揭示了所有制度变迁的根本逻辑[10]。例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North[11]发现,人类经济制度发展史不像理性主义逻辑的预判那样是经济均衡的产物,而是受民族国家内部的政治制度、文化传统、历史机遇、阶级力量对比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在诺斯看来,制度是人为设计的行为约束,宪法和法律等正式约束以及禁忌、习俗、传统等非正式约束都为经济运行和社会治理提供公共保障,虽然民族国家之间互有参照和借鉴,但是制度选择都有其民族国家内部的历史渊源和发展路径依赖性,不同的制度选择产生同样相对稳定的国家形态。
历史终结论是对上述论点的否定,也是对帕森斯现代化理论的否定之否定。面对20世纪90年代初期苏联和东欧各国剧变,美国政治学者福山[12]提出了历史终结论。他认为历史的本质是差异性发展轨迹,没有差异就等于历史的终结。在苏东各国放弃社会主义制度、选择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和选举民主政治之后,福山断言自由民主制将是所有国家政治制度的唯一最后选择,社会行为方式将按照帕森斯现代化理论所预判的方向发展。
关于社会行为从传统向现代的模式转变,西方现代化理论有其严重的局限性,集中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时空视域上的欧美中心主义,漠视世界其他国家现代化经验的独特性和理论价值;二是哲学思维上的二元对立理念,忽视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必然连续性;三是研究对象和研究问题上的群体导向,关注社会行为的群体归属,轻视社会行为背后的联系性。简言之,漠视、忽视、轻视是西方现代化理论的三大局限性。
第一,漠视世界各国经验的独特性和理论价值,是西方现代化理论的典型特征。西方社会学家无一例外地以欧美现代化进程为其经验观察范围,即使在世界各国纷纷走上现代化道路之后,亦是如此。虽然英克尔斯的跨国研究选择了欧美以外的发展中国家,但其现代性量表却来自欧美国家[13]。在批判帕森斯现代化理论的学术氛围中,世界体系论、文化变迁论、路径依赖论都拓宽了经验观察范围,但其提出者仍以欧美为理论基准,而历史终结论的提出者则妄言欧美现代化模式是人类发展的唯一选择和归宿。
第二,忽视传统—现代的连续性,是西方现代化理论的致命短板。西方哲学从亚里士多德到康德和黑格尔的重大思想遗产是二元对立理念[14],将事物的本质概括为有无、正反、内外、善恶等二元对立状态,对欧美现代化理论奠基人影响至深。但是,现代化理论的二元对立概念忽视了传统—现代的连续性,严重偏离社会实际。例如,理论上属于传统社会的“机械团结”机制,在实现了现代化的英美社会持续存在;理论上属于传统社会“特殊主义”行为模式的亲友纽带,在现代化发展程度不同的多个国家发挥着同等重要的社会资本作用[15];理论上应该成为历史的传统价值观,以宗教和世俗双重形式世代传承、源远流长,是当今世界区别文化体的根本标准。
第三,轻视社会行为背后的联系性,是西方现代化理论的系统缺陷。这一缺陷来自创立者将社会学定位于群体研究。虽然从马克思到齐美尔都强调社会关系的重要性,但是社会群体一直是欧美早期社会学的研究重点。例如,美国早期社会学家库利认为,个人依靠两个层次的群体融入社会:一是互动紧密、规模较小、认同感强的首属群体(primary group,又译为初级群体),这是个人社会化的基础依托,包括如家庭、氏族等;二是规模较大、成员未必直接互动、但能满足具体社会需求的次属群体(secondary group,又译为次级群体),如学校、社团、工作组织等[16]。库利的二元群体概念为帕森斯五大模式变量从概念体系上做好了群体铺垫,潜含了帕森斯现代化理论的一个预测:人类社会生活的现代化程度越高,首属群体越弱化,次属群体越强化。该预测是经不住实践检验的。第一次工业革命260多年后的今天,作为首属群体的家庭依然是人的社会化的基础场域,无论哪个国家均无弱化趋势[17]。虽然260多年来世界人口的城镇化水平获得了跨越式提升,但在充斥着陌生人的城市社会,由亲密关系构成的个人核心网络一直保持稳定水平,城市人口比例最高的美国亦是如此[18]。当人类进入互联网时代的信息社会和数字社会之后,线下实体空间的人际交往没有下降[19],线上虚拟空间为社会交往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平台[20]。所有这些都表明,仅从群体性理论视角不能全面解释人类社会何以可能,必须同时从联系性理论视角探索人类社会行为模式的内涵和意义。本文通过回望中国社会学发展历程,追溯其在群体性和联系性两大理论导向下的主要学术成果。
推动中国走向现代化之路是从西方引进社会学的学者初衷。严复于19世纪90年代发表的《群学肄言》是对英国社会学奠基人斯宾塞TheStudyofSociology的译著,成为社会学传入中国的开端。严复将sociology译为群学,视社会群体为社会学核心研究对象,强调近代中国的贫弱是“不群”的问题,认为中国走向现代化需要社会学知识,帮助认识和解决中国社会群体的整合问题,在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中形成了广泛共识[21]。社会学在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中被取消,改革开放之初恢复重建,为教学需要,费孝通领衔主编了《社会学概论》,总体上遵循了群体性理论导向的概念框架。此后,郑杭生主编的《社会学概论新修》,以社会运行作为社会学研究对象,对群体性理论导向做了系统性改造。在群体性理论导向下,中国社会学在家庭、工作组织、社会结构等研究领域取得了可观的学术成果,均与现代化理论相关。
家庭社会学关注婚姻家庭模式的转变过程,是现代化理论范式的经典研究议题[22]。受斯宾塞社会有机论的影响,中国社会学家普遍将家庭比喻为社会的细胞,作为最重要的社会群体加以研究,大多数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对家庭社会学都做出过重要贡献。第二代社会学家的代表人物费孝通的成名作《生育制度》也是以家庭为研究议题的。改革开放以来的第一个全国大型社会学调查研究就是京津沪宁蓉“五城市婚姻家庭调查”,随后被列为首批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的重点项目,系列研究成果获得了广泛的学术影响。
工作组织是现代社会的核心构架,中国的关注点是“单位制”及其时代变迁。改革开放前,国家与工作单位的关系呈现总体生存模式[23],工作单位是社会运转的中枢系统,加强了国家协调社会的能力[24]。改革开放以来,个体、乡镇、民营、合资、股份制等新型经济组织相继涌现,非公有经济的人员规模、产值贡献、科技创新等指标超过公有经济,为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带来空前活力,但也提出了产权安排、公司治理、激励机制、劳动关系等现代企业制度问题,是“单位制”向现代组织变迁的重要议题。
社会结构是现代化理论和实践的重大议题。再分配经济时期,中国社会结构分化程度较低,同质性较强[25]。改革初期,国家对于社会的控制范围缩小,政府行为逐步规范化。深化改革期,上述社会结构转变产生了累积性效应,社会异质性增强,中产阶层崛起,社会分化加剧,贫富差距拉大[26]。从现代化理论角度出发,中国目前正在经历世界现代化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社会转型,相应的研究重点包括阶级阶层结构、城乡结构、收入分配结构等。
从村落共同体向工业城市的现代化转型中,人类联系性对于社会秩序的建立和变迁发挥着根本作用,而提出这一联系性理论思维则是中国社会学对于世界社会学的原创贡献。绝大多数的中国第一代社会学家均从欧美国家获得社会学学位教育,普遍接受了群体性理论导向的学科定位。但在归国任教、开展本国研究过程中,他们深切感悟到群体性理论导向不能满足中国研究的需要,因为中国社会的一个普遍特征是联系性,人情、面子、伦常等关系约束比社会群体对于个人的约束更为根本、稳定、持久,构成了中国社会秩序的深层逻辑[27]。产生这种感悟并自觉付诸行动的领军学者是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吴文藻教授。他推动的“社区研究”培养了开创中国学派的第二代社会学家,从联系性视角研究中国,影响了同代和后代学人,在中国社会学前期发展中独树一帜[28]。
吴文藻的高足费孝通提出了影响深远的“差序格局”理念[29]。他认为,西方现代社会结构是“团体格局”,个人是其利益的负载体,所以人与人之间是相对独立的,以群体规范和国家法律为行为约束,就像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中国则是“差序格局”,个人就像石头丢进水中产生的一圈圈的波纹,“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这里的波纹和圈圈比喻的是人际关系及其网络,关系亲疏远近不同,关系网络形成一个差序状态,用现代社会网络分析的术语来解释,就是个人中心网络的交叉。费孝通用这个比喻试图解释中国人的社会互动行为并不是个人利益的直接反映,而是人际关系网络的折射,为此人际关系网络是中国社会带有根本性的结构制约。
同时代学者梁漱溟赞同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念,用“伦理本位”进一步阐述了中国人关系的情与义的本质特征。他指出,“伦理本位者,关系本位也”,“于彼此相关系中,互以对方为重”:经济上表现为财产共享,共享程度视关系的亲疏厚薄递减;法律上表现为重义务轻权利、重人情轻财物;信仰上表现为通过家庭伦理填补宗教的作用。为此,伦理本位的社会意义是家庭关系的社会延申,社会互动行为按照家庭伦理来调节[30]。费孝通的燕京大学同窗杨庆堃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关系帮扶论,通过广东鹭江的实地考察,系统论证了关系的帮扶作用:在家庭和宗族的综合保障下,日常生活和危难时期人们相互帮扶渡难关,由此巩固彼此之间的情义关系和依附性,家庭和宗族认同感也得以提升[31]。
虽然社会学在中国中断了27年,但是联系性理论导向的中国学派在海外华人社会科学家中得以发扬光大。例如,中国香港学者金耀基提出了面子机制论和关系建构论[32];中国台湾学者黄光国将关系互动视作施恩者与请求者之间的权力博弈,提出了人情权变论[33];美国华裔学者杨美惠基于城市参与观察探讨了以礼物交换为机制的“关系学”,提出了礼物交换论[34];留美华裔学者阎云翔的农村蹲点调查表明,在物资匮乏的再分配时代,村民互送礼物具有工具性和表达性的双重作用,为此提出了礼物流动论[35];旅美华裔学者林南认为,关系现象的理论本质是以情感为基础的非对称性社会交换,中国文化体以外多有表现,只是分布多少的量的差异,所以关系交换是普遍存在的人类交往方式[36]。
改革开放以来,联系性理论导向的社会学研究获得了广阔发展空间。这里围绕差序格局理念的拓展分析试举三例。一是孙立平[37]认为,差序格局理念不仅适用于分析中国传统社会的关系结构,同时适用于分析现代城市生活中的稀缺资源配置;庇护主义关系和工具性交换纵横交织,主导着稀缺资源的非均衡配置,是差序格局发挥作用的明证。二是翟学伟[38]认为,差序格局是以自我为中心进行关系圈建构的情境,在情理合一的中国社会普遍存在,不分城乡、无论阶层。三是周飞舟[39]认为,中国社会结构是官本位和伦理本位的交叉,差序格局理念揭示的是官本位“尊尊”和伦理本位“亲亲”的尊亲秩序,不但可以通过古代丧服制度得以解读,而且也能用于理解当代社会交往中的人情关系现象。
美英社会学家于20世纪50—60年代开始反思群体性理论导向的学科性缺陷。哈佛大学社会学家怀特率领弟子开展了人类联系性及其意义的社会学思考,于20世纪70年代推出了社会网络分析方法[40]。进入20世纪80年代,社会网络分析与社会资本理论相融合成为新的学术研究范式,迅速蔓延整个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如今,西方社会学告别了群体性理论导向独霸讲台的历史,联系性理论导向已经成为主流社会学的核心成分。
以20世纪70年代为节点,西方社会学的社会网络分析范式,比之于吴文藻(20世纪30年代)、费孝通(20世纪40年代)为代表的、以联系性理论导向为标志的中国社会学派,晚了至少40年。为尊重中西社会学相互独立的发展历史,以“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费孝通语)的文化自觉意识来延续和发展中国社会学派,边燕杰在2009年的中国社会学会年会上做了“关系社会学及其学科地位”的主旨演讲,带领西安交通大学社会学团队和校外学人创立中国主体话语的关系社会学。
关系社会学有两个目标定位。理论上的目标定位是建立一套关于伦理本位、关系导向、“熟亲信”为特征的关系主义现象的理论知识。这一目标定位的三个知识点均有其学术渊源。伦理本位源于梁漱溟的伦理本位论,关系导向源于费孝通的差序格局论,熟、亲、信来自边燕杰通过中西比较对中国人的关系的特征概括[41]。基于西方经验研究的“弱关系强度”论断认为,跨群体的弱关系纽带虽然交往频率、相熟度、亲密感、信任度都不高,但是具有传递非冗余信息的作用,与群体内部的强关系纽带相比,对于目标达成更为有效,得到西方国家实证数据支持[42]25-93。与之相区别的是,以人情、面子、互惠为交往机制的中国人的关系往往是强关系纽带:熟悉度、亲密度、信任度都偏向强的一端。实证研究证明,强关系纽带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分布非常广泛,在信息传递方面接近弱关系纽带的效能,而在资源动员能力方面大大超过弱关系纽带[43]。
方法论上的目标定位是通过关系社会学研究来建立一套思维方法论和研究方法论,即将中国社会关系现象的研究成果转换成概念测量、题器设计、数据收集、模型分析等方法和技术,应用于世界各国的社会关系研究,显示关系社会学的方法论意义。这涉及中国经验研究向世界学界做贡献的问题以及中国本土知识的国际化问题。在此问题上,边燕杰提出了两种推进策略[44]。一种策略是接受国际概念、丰富其理论内涵、增加其变量的文化差异性。这是国际概念在先、中国研究随后的推进策略。另一种策略是创新本土概念、提出规范操作、发展“普世”方法,让中国本土知识走向国际。这是本土创新在先、国际拓展随后的推进策略。中国关系社会学本土知识的国际化更多地依赖后一种推进策略。
关系社会学创立13年以来,取得了显著进展,赢得了学界广泛认同[45],阶段性研究成果已做总结[46],并收入《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社会学卷。本文重点概述关系社会学的四项理论突破。
1.关系纽带议题:从纽带强度论到纽带变异论
如何把握中国人关系纽带的本质特征?前期成果从中西比较视角提出了基于中国经验研究的“强关系假设”。关系强度概念偏重纽带的形式,未能充分反映强弱纽带的丰富内涵,也不能反映关系纽带的多样性及其变迁。新的理论突破是从纽带强度论走向纽带变异论,基于情与义的配置变化,提出了五种关系纽带[47]:一是联系纽带,无关情与义,嵌入性资源是信息;二是情感纽带,情为动因、义在情中,联系双方互享同情、关怀、诚信,甚至忘我和利他;三是情义纽带,情为先、义为后,是情感交往拓展出来的相互责任、帮扶义务、工具性社会资源交换;四是互惠纽带,义为目标、情为机制,资源互惠既是纽带发生的原因又是后果;五是交易纽带,与情无关,只讲交换,不论其他。五种关系纽带在中国人口中的交叉分布及其变化趋势,是有待研究的实证问题。
2.关系机制议题:从资源差异论到多种机制论
强弱关系论争的内在逻辑是,弱关系有利于跨结构边界的信息流通,而强关系有利于结构边界内外的人情动员;换言之,强弱关系纽带的效用差异在于通过它们动员的潜在资源的差异[48]。中国实证研究表明,强弱关系对于信息和人情的双重资源动员虽然存在量的差异,但是均有动员能力[49]。针对这一矛盾现象,关系社会学创立之后开展了多种机制的研究工作,提出了机会增量机制、人情交换机制、餐饮动员机制、尊法促进机制、信任侵蚀机制、虚实转换机制、社会资本积累机制、体育社会资本机制、族际交往机制、心态调节机制、疫情风险规避机制等。
3.关系文化议题:从作用升降论到关系惯习论
中国改革开放前后均有关系主义现象,引发了学者对于关系作用随着时间推移发生下降[50]、持续[51]还是上升[52]的学术论争。对此,关系社会学创立之后实现了三个理论突破。一是提出条件升降论,将关系作用置于经济体制变迁中加以考察,视其为体制不确定性和市场竞争性的交叉影响之下[52]。二是存量变迁论,将关系存量置于市场化和工业化进程中考察,提出社会资本总量呈现上升,但维持场域从家庭转向工作场域的态势[53]。三是将关系作用置于中国历史长河中考察,提出了关系惯习论,概括为六大关系惯习[47]:优先考虑亲属关系的亲属惯习;次优考虑强关系的亲情惯习;发展多重功能的复用惯习;通过面子机制动员关系资源的面子惯习;通过互惠回报机制调动所需资源的人情惯习;将弱关系转化为强关系的延展惯习。
4.关系网络议题:从网络构成论到超稳圈假设
关系纽带发生在人与人之间,而多人之间关系纽带产生了关系网络。西方社会网络分析范式提出了同质性的紧密网络(dense network)和异质性的疏松网络(sparse network)这一对概念,将所有现实发生的亲友网络、同学网络、政商网络、企业网络等均纳入这对抽象网络概念中加以研究。如何概括中国人的关系网络,使之既符合社会网络分析的学术规范,又能体现中国人关系网络的特色?关系社会学研究获得了三项理论突破:一是相对于西方典型社会网络的纽带广泛性、功能单一性、偶发义务性,提出中国典型关系网络的纽带特殊性、功能复用性、频发义务性等三大特征[54];二是基于民营企业[55]和科层组织[56]的研究,提出了决策人核心圈网络是权力运作的根本社会机制的观点和论证;三是基于创业创新实践,提出决策人核心圈超稳的理论假设,认为这是创业者成功的公司治理秘诀之一[57]。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是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58]。下面探讨中国式现代化的五大中国特色对于关系社会学研究所蕴含的理论命题,以期推动关系社会学理论创新。
在一个拥有十四多亿人口的大国实现现代化,是世无先例的。巨大的人口规模蕴藏了广阔持久的市场潜力,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西化的现代化是国际资本及其中国附庸榨取劳动人民血汗的文化符号和经济政治枷锁,致使国内战乱频仍、日本侵华、人民生灵涂炭。中国式现代化以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为根本保证,因为没有党的核心领导地位,内争外侵的近现代历史就有可能重演,在一个人口大国实现现代化就成为空谈。中国的人口规模不但巨大,而且正在走向人口负增长和老龄化。这些特征对于社会关系模式具有哪些意义?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1:人口规模巨大的中国式现代化,以党的领导为根本保证,将预示着社会主义根本制度的稳定性、基本制度的持续性、具体制度的渐进性。
为此,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中国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制度安排将带有很强的连续性,进而决定了社会关系模式从特殊主义取向转变为普遍主义取向的非跨越性,表现为代内变化的缓慢性和代际变化的渐进性。这一理论命题要求研究者严格定义社会关系模式,提出相关变量的创新性测量,开展趋势分析。
命题2:人口规模巨大的中国式现代化,将面临人口负增长的新挑战。
人口学家预测,未来30年中国将进入人口负增长的初期阶段,劳动力供给将逐年减少,但是人口寿命继续增加,老龄人口比例继续提高,社会抚养主体从养小转向养老,健康和医疗保障等社会风险随之加大[59]。这意味着,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代际关系模式将受到人口负增长和老龄化、少子化的影响,老年人的家庭关系、抚养方式、社会融入和再社会化,都是关系社会学需要研究的新议题。此外,在劳动年龄人口比例呈现下降趋势后,人口红利将逐渐转为人才红利,推动职业结构走向高级化,势必引发工作场域社会网络的结构特征变化,也是关系社会学需要特别关注的议题。
中国式现代化以人民为中心,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这为关系机制研究提出了新的挑战和任务。中外研究表明,无论具体形式如何,关系机制都有其正负两方面的作用。正面作用指的是,拥有关系纽带和关系资源的人们获得关系回报;负面作用指的是,尚未拥有关系纽带和关系资源的人们被排斥在外,关系回报为零,甚至是负向回报[60]。如何最大限度地扩大正面的关系回报、缩小甚至避免负面的关系回报?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3: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人民致富和全面发展机会的分布越均等,就越能有效地实现共同富裕目标。
为此,关系社会学研究应致力于甄别和区分致富和发展机会的共享程度,发现促进型关系机制和抑制型关系机制,探索两类关系机制的构成要素和形成条件,将其转化为相应的社会治理对策,发扬促进型关系机制、减少抑制型关系机制,让科学研究成果为共同富裕的中国式现代化服务。
命题4: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共同富裕意味着社会各个阶层的财富量以及人民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都是同步提升的,而提升幅度须是较低阶层大于较高阶层,才能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
为此,关系社会学研究应该致力于发现对于各个阶层的致富能力和“三感”提升能力都发挥作用的关系机制,尤其是对较低阶层的两种能力具有较大提升效果的关系机制,让相关研究成果转化为社会治理对策,为共同富裕的中国式现代化服务。
命题5: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共同富裕同时意味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各个民族的财富量以及人民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都是同步提升的,而提升幅度须是较为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大于其他地区,才能最终实现共同富裕的目标。
这一理论命题要求关系社会学深化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族际社会网络和族际社会资本的研究,探索它们是如何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从而提高现代化成果的民族共享程度。
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61]。物质文明的建设目标是分两步走,到2035年中国建成现代化经济体系,经济总量比2020年翻一番,人均GDP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到21世纪中叶,中国建成高水平的现代化经济体系,成为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领先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精神文明的建设目标是坚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加强理想信念教育,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人民精神力量,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相互协调的两种文明建设为关系纽带研究和关系文化研究提出了新的任务。因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6: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实践证明,物质文明的建设成效是日新月异的,与市场经济体制的深化改革并行。
在此进程中,前文所述的五种关系纽带的分布及其动态变化,将为区分物质文明建设的积极社会后果和消极社会后果提供重要参考标准。消极社会后果是:随着时间推移,情感价值成分在关系纽带中的作用越来越弱化,而工具理性成分的相对作用越来越强化,关系纽带交易化和冷漠化;积极社会后果与之截然相反:随着时间推移,情感价值成分在关系纽带中的作用保持不变或者加强,工具理性成分的作用是以情感价值成分为前提条件的。实证研究应该聚焦各种纽带的增减趋势及其影响因素的分析。
命题7:精神文明建设属于文化范畴,而文化变迁是相对缓慢的过程,需要跨越诸多时代和世代才会发生显著变化[62]。
为此,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需要关注精神文明建设的有效性,聚焦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断深入人心的程度,看其是否形成了新的关系行为惯习:个人与国家关系上的爱国惯习;个人与职业关系上的敬业惯习;个人与陌生大众交往关系中的诚信惯习;个人与熟人小众交往关系中的友善惯习。实证研究应该研讨这四种新惯习的概念定义、变量测量和趋势分析。
命题8:与上述命题同理,有效的精神文明建设也将弘扬中华传统美德。
为此,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拥有修身律己、孝顺长辈、崇德向善、礼让宽容等传统美德的人口比例,不但保持稳定增长态势,而且在社会各阶层、各民族、各群体、各区域中均有显现。实证研究应该创新性地发展题器设计,推出中华传统美德的态度指标和行为指标,将上述理论命题转化为研究假设,通过模型分析加以检验。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正确把握了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关系,把握了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这一内在本质。这一认知一方面有利于建设生态文明、推动绿色低碳循环发展,促进更高质量、更持续安全发展;另一方面符合全体人民对于优美环境日益增长的需要,蕴含了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精神内核,有利于加快美丽中国建设。这两个方面的社会意义要求关系社会学开展对应的关系作用研究。因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9: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市场理性至上、放任资本无序扩张的错误态度,避免无止境的利润追逐所导致的对自然无节制的索取、对生存环境带来了严重创伤。
为此,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关系社会学应该持续开展环境保护的关系作用研究,包括环保意识提升作用、环保行为改善作用、资源开发制约作用、环境污染惩戒作用等,让生态文明理念和行为成为人际社会交往的内容,以期加快生态文明制度建设,提升中国环境保护和环境治理能力。
命题10:环境保护和环境治理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贯穿于现代化发展过程的始终。
为此,在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全体人民生态文明观念的形塑,人民对于优美环境日益增长的需要,须经调查研究获得一手数据,用以开展实证研究和对策研究。哪些关系纽带对于人民的生态文明理念发挥提升作用?哪些关系机制对于优美环境的人民需求发挥促进作用?又有哪些关系纽带和机制产生负面作用?这些是关系社会学应该深入研究的议题。
走和平发展道路的中国式现代化,体现了大国担当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理念,否定西方国家的“零和博弈”思维和“国强必霸”逻辑,坚持国家之间互相尊重、平等协商,是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世界谋大同的鲜明彰显,是思想自信和实践自觉的有机统一[63]。走和平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对外需要与全世界平等待我之民族和国家建立友好合作关系,彼此依存、互利共赢,以发展促和平、以和平求发展;对内需要动员全体人民投入高质量发展,实现强国目标,才能以经济真实力、科技硬实力、文化软实力与世界各国交往。无论对内还是对外的这些努力,都需要发挥中国独特的关系网络优势。因此,本文提出以下命题:
命题11:走和平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一带一路”是重要的实践平台。
与丝绸之路沿线国家高质量共建“一带一路”,中国以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为原则,其中民心相通是“五通”的最高标准,也是“一带一路”平台能否长久持续的关键机制[64]。以纽带特殊性、功能复用性、频发义务性、核心圈超稳的中国特色关系网络,在实现“五通”过程中发挥怎样的促进或抑制作用?尤其是,丝路沿线各国有着不同的民族群体,其文明起源、宗教信仰、价值标准、文化认同都各不相同,如何发挥中国的关系网络优势、避免其劣势,以促进与各国人民的民心相通,是关系社会学研究的重要任务。
命题12:走和平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必须做到科学技术自立自强,实现原始创新能力和关键核心技术的自主可控,才能实现领跑战略,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结伴并跑。
为此,需要有效发挥中国特色的关系网络优势,促进知识共同体、科技共同体的内外交流、彼此借鉴、相互竞争、互相激励,早日进入创新型国家行列。中国知识共同体和科技共同体的人际关系网络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知识发现与转化?同事好友网络、合作伙伴网络、团体协助网络、战略联盟网络在多大程度上有利于科技创新和应用推广?如何改善这些网络以便更好地发挥知识共同体和科技共同体的最大效能,使得中国尽早进入原始创新能力全面增强、关键核心技术自主可控的创新型国家?这些将是关系网络研究的重要议题。
命题13:走和平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必须坚持高质量发展战略,早日建成教育强国、科技强国、人才强国、文化强国、体育强国、健康中国,以经济真实力、科技硬实力、文化软实力与世界各国交往。
实现这些强国目标也需要有效发挥中国特色的关系网络优势。既有研究表明,中国特色的关系网络是大众创新创业、大众体育、全民健康等方面的必要社会机制。那么,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国特色的关系网络对于实现各种强国目标如何发挥积极作用?怎样弱化和避免其消极作用?如何改善中国特色的关系网络以利于创造最佳的社会条件实现强国目标?这些是关系社会学需要研究的问题。
中国式现代化是立足中国大地、具有世界意义的伟大实践,对于社会学理论创新提出了时代要求。本文梳理了西方社会学现代化理论的主要成果,在分析其历史和理论局限性的基础上,简述中国社会学的群体性理论导向和联系性理论导向,然后聚焦中国主体话语的关系社会学,审视其创立背景和十多年来的学术成果,从中国式现代化的五大中国特征出发,进一步发掘了关系纽带、关系文化、关系机制、关系作用、关系网络的研究议题,提出了相关理论命题,为实证研究提供理论依据,以期推动关系社会学的理论创新。
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动态实践过程,本文提出的理论命题是一个初步尝试。未来的实证研究不但需要通过定性材料和定量数据的收集和分析,检验这些理论命题的条件真伪性,发掘研究结果的政策应用价值,同时还要从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过程中探索新问题,提出新的理论命题,与时俱进地调整研究方向和议题,为实现中国现代化强国目标而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