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词,一方面能够记录人类视觉经验,具有描写客观世界颜色的功能,另一方面,还能够帮助传达主观感受和情感,具有表达感情的功能。”[1]在诗歌中,颜色词作为表情达意的工具,更是必不可少的。作家将颜色与心境结合起来,用清新明朗的颜色表达欢快之情,用阴沉晦暗的色彩表达阴郁之情。无论作家使用何种颜色,都深深地打上了词人心灵的烙印,呈现出词人强烈的自我意识。
徐灿是明末清初时期著名的女词人,工诗,尤善词学,诗人论词之时常将她与李清照并列,可见其成就之高。纵观徐灿的词作,我们可以发现,她对色彩的应用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词人通过对古诗词中常用的红色、绿色、碧色、白色等颜色词的搭配来营造意境,表情达意。但词人在用这些古人常用的颜色词进行造境时,往往使诗词中常用的颜色焕发出新的色彩。另一方面,徐灿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还在词中使用了紫色、粉色、白色等前人少用的颜色词进行搭配,增加了她词作的新意,焕发出不一样的情感。本文将以徐燦的词集——《拙政园诗馀》[2]作为切入点,浅析徐灿通过不同颜色的搭配营造出的绝美意境,同时通过对徐灿与其他词人的对比,试着挖掘徐灿词中对颜色运用的独到之处,以及其特殊价值。
一、徐灿闺情词、劝勉词、爱国词中的色彩搭配
(一)闺情词
细读徐灿的《拙政园诗馀》[2],可以发现这本书的99首词中有50多首词以“春闺”“春怨”“恨春”“春愁”“送春”“秋怀”“秋感”“秋暮”“冬感”等本身就带有愁绪的词语作为题目,可见词人内心深处的细腻,也可见词人对四季变化交替的敏锐感知。细腻的心绪和敏锐的感知让词人对春秋代序、阴晴冷暖的自然景物和起起落落、变化无常的人生际遇多有感悟,因而文思泉涌,佳作纷呈。然而在徐灿跟随前人的脚步创作了大量闺情词的同时,又在作品中加入了她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感悟,因而多感伤之语。明亡之前,徐灿生活无忧,其所作之词多为单纯的闺情之词,温柔娴雅又带有一丝少女特有幽怨哀婉之情。作为一位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她词中出现的色彩,多以淡雅清新之色为主,淡然而不浓烈,如《醉花阴·春闺》[2]275。
午梦沉沉香薄覆,梦醒春依旧。怕得燕双归,带却愁来,偏向人心授。
一剪东风寒欲透,渐逼檀眉瘦。也拟醉花阴,腻白夭红,凄雨先僝僽。
这首词抒写了闺中少妇的无端春愁,“腻白”在这里指代梨花,“夭红”在这里指的是鲜艳的桃花。[3]13-14词人在这里出其不意,用红白两色来代替梨花和桃花,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同时也给人带来清新甜美而又不失活泼俏皮之感。洋溢着热情与幸福之感的景象却因为一场春雨变得憔悴零落,就如同此时的词人,纵使是花一样的年华,却不得不与丈夫分离,忍受这无边的相思之苦。
又如《浣溪沙·春闺》,在这首词中,词人用金色、红色、碧色来进行搭配。在色彩学上,金色是高贵的象征,在中国古代,金色一度是权贵的代名词;而红色则代表热情、奔放;春天芳草的碧色亦是清新淡雅的。但在这首词里面,将三种颜色进行搭配,却是“数点落花红寂寂,一庭芳草雨纤纤”[2]284,落花点点,与碧草依依惜别,在色彩搭配上尤为凄美,金色与红色的浓烈与碧草的清雅交相辉映,使得整首词的色彩搭配显得凄婉,抒发了词人的无边愁绪。
(二)劝勉词
徐灿的作品中,除却闺情词之外,也不乏劝勉、讽喻、激励其丈夫陈之遴的词作。陈之遴是一个不甘平庸之人,只可惜生逢乱世,便注定了陈之遴仕途的坎坷不平,因而徐灿的人生也随着丈夫的宦海沉浮大起大落。因而在徐灿的劝勉词中,多次出现了“紫”“金”“黑”等色彩浓郁、深沉之词,使她的词平添一份肃穆之气。如《满庭芳·丽日重轮》一词,这是徐灿在得知丈夫进士及第之时所作,这首词的上阕写道:“丽日重轮,祥云五色,嘈吰玉殿名传。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最喜重华奕叶,周花甲、刚好蝉联。泥金报,龙旂虎帐,歌凯沸春筵。”[2]292可以看出词人对丈夫“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的期许,喜悦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紫袍”在这里是指紫色的朝服,中国古代,不同的官员等级所穿的朝服颜色是不一样的,紫色是当时朝廷中高官穿的朝服的颜色。在这里使用“紫袍”,充分表现了词人在丈夫及第后的喜悦与自豪之情。[4]而金色在古代更是尊贵的象征,词人将紫色和金色这两个在古代都是尊贵象征的颜色在同一首词中使用,使得这首词充盈着庄严的气息。
陈之遴及第后,仕途走得并不顺畅,在明为官之际并不得重用。直至明朝灭亡,陈之遴仕清之后才有所作为,官至宰相。但女词人在几经起伏之后,心中充满了忧虑。即使陈之遴后来受到清廷重用,坐上了宰相之位,但徐灿依然没有放下心中的恐惧、忧愁与苦痛。因此,在《水龙吟·次素庵韵感旧》一词中,词人描绘了陈之遴赋闲在家之时,和自己在屋内的合欢树下吟诗作对的时光。在她看来,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安宁最美好的时光,美好得如同镜花水月,转瞬即逝。而如今,词人独自徘徊在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感慨世事变迁、物是人非、醉眼蒙眬之际,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与丈夫同游的日子。在这首词中,“红阴舒卷,绿阴浓淡,对人犹笑”[2]299一句,词人使用了红绿之色做搭配。从色彩学的角度来说,颜色有冷暖之分,在传统的观念中,红色是暖色调,给人的感觉是热情奔放、明艳富丽的;绿色是冷色调,给人以生机与活力之感。在诗词中用红绿两色进行搭配,会使画面色彩更为鲜明,表达的情感更为浓烈。在这首词中,二者搭配则是以乐景抒哀情,借浓烈之色来烘托自己的惆怅之情。
山河破碎,身世浮沉,因而徐灿后期的作品中就流露出了隐士情节,以此来逃避现实中无法言说的苦痛,如《风流子·同素庵感旧》这首词中,词人隐晦地用王谢之家的典故来劝诫陈之遴,莫为了一时的荣华富贵便放弃了自己的贞操。虽是一个闺阁女子,徐灿却有着明末清初爱国文人重节守气的风骨。“残红院、几番春欲去”“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2]299“旧时燕子,莫过朱楼”[2]299三句中反复出现的红色,给人以危险的感觉,而墨色的使用使这首词更添神秘诡谲之感。红黑的结合,是词人在隐晦地告诉丈夫要急流勇退,从波谲云诡的朝堂中脱身。
(三)爱国词
徐灿生活在明末清初之际,作为一位爱国词人,徐灿词在题材的选择上,必然会突破女词人常规的“伤春悲秋”的传统。在她作品中,特别是后期的作品,徐灿将家国之思巧妙地融合在作品中,将“故国之思”作为创作的主题,形成了凄婉悲怆的创作风格。[5]在徐灿的爱国词中,除了词中常见的红绿搭配之外,“黄”“白”“碧”这些清冷色调也在词中反复出现,自带一种悲凉之感,这也让徐灿的词有了独特的审美意味。
古人云“自古逢秋悲寂寥”[6],秋冬的萧瑟景色总是能激起羁旅他乡的词人浓重的思情,徐灿亦如是。《念奴娇·初冬》[2]296词云:
黄花过了,见碧空云尽,素秋无迹。薄薄罗衣寒似水,霜透一庭花石。回首江城,高低禾黍,凉月纷纷白。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
难得此际清闲,长吟短咏,也算千金刻。象板莺笙犹醉耳,却是酒醒今夕。有几朱颜,镜中暗减,不用尘沙逼。燕山一片,古今多少羁客。
词的上阕从冬日的凄冷联想到家国之思:战争连绵不断,山河破碎,景色颓唐,人事全非,何处去重寻家乡和故国呢?下阕则故作豁达之语,试着用一些欢乐之景来慰藉自己疲惫的心。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往日的青春、欢乐都已经无可挽回。最后一句,词人穿越了时空,将自己一个人的家国之思与古今羁客之思进行了融合,使自己的一人之悲成了千万人共同的悲痛。[3]175-177这首词中的用色,整体来说偏向清冷,词中出现的黄色、碧色、霜色都是冷色调,通过这几个颜色的渲染,国破之后山河之景的凄凉跃然纸上,国家灭亡的悲痛力透纸背。
除却季节变化引起的家国之思外,抒写国破家亡之痛、易代遗民之悲是徐灿后期词作的主要内容,如《青玉案·吊古》。这首词写于顺治初年,词人途经金陵、扬州一带时,看到眼前的金陵,联想到了当日的南明王朝的奢靡享受、醉生梦死,想到了当年清军攻入扬州,攻破南明王朝之后,清军仍不满足,在扬州屠城十日,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成为清军的刀下亡魂,其所犯下的暴行,可谓罄竹难书。此时此刻,在荒凉的金陵古城中,在朦胧的月色之下,词人仿佛进入了时空通道,穿越到了曾经的扬州,看到了“紫箫低远,翠翘明灭,隐隐羊车度”[2]289-290的景象,沉浸其中,难以醒来。“霜色”“紫色”“翠色”等颜色的明暗变化、时隐时现,将古城历史上的繁华之景和如今因为战乱导致的荒凉进行对比,色彩上的强烈反差也造成了心灵上的震荡,让人在唏嘘中久久无法回神[3]121-122。
徐灿笔下很少有颜色特别厚重的词,不给人以压抑之感。她更偏爱一些带有清冷之感的色调,在无声中显出她内心的悲咽凄怆、不堪言说。即使是面对山河旧景,她的亡国之悲也是节制的。
二、徐灿词色彩搭配的艺术特点
阅读徐灿的词作,我们可以发现,在徐灿的词中,红色和绿色出现的频率最高,而且多数为红绿搭配,词人更是常借红绿色调来表现自己的愁情:
“依然红,为谁绿,草草花花满泪丛。”(《捣练子·春怨》[2]273)
“江南景,绿阴稠,惓红收。”(《诉衷情·暮春》[2]282)
“绿沉嘶马路,红点榜人头。”(《临江仙·系舟》[2]286)
“弃绿怜红,不是他心劣。”(《蝶恋花·咏事》(蝶不恋花花恋蝶)[2]289)
“愁红休怕绿阴交,早也明朝,迟也明朝。”(《一剪梅·送春》[2]290-291)
红绿色彩的对比在徐灿的词中反复出现,使得词人的作品更具立体感,表情达意更加丰富。同时词人将古人常用来表达喜悦之情的红绿色调用来抒写自己的愁绪,形成了徐灿词独特而又亮眼的美学色彩。在这些充满冷暖色对比的词句中,“红”“绿”二字常被徐灿用来指代植物,并在特定背景下被赋予了独特的生命价值。[4]如《诉衷情·暮春》中“江南景,绿阴稠,惓红收” [2]282一句,“绿阴”在这里指成片的叶子,“惓红”则指盛开后即将凋零的花朵,正是绿肥红瘦的季节,最易引起人的思乡之情。红绿之色的搭配,在这首词中不仅是绿叶与红花的代名词,更营造出了一种落寞之感,表现出了词人的念归之情。同时,徐灿在用这些鲜明的色彩造境之时,也隐晦地表达出自己那种百转千回的心绪,让她的词带有自身独特的意味,成为清词史上的一朵奇葩。
纵观徐灿词作可以发现,徐灿作品中除了使用红、绿两个词语进行搭配,同时,粉、橙、白、黄、紫等色彩词语亦出现在徐灿词中。词人常常在色彩搭配中融入身世之感,以颜色的明暗变化来喻指自己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如《风流子·同素庵感旧》。这首词中“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2]298-299中的“残红”,一方面是指花事已残,另一方面是指江山的残破。既指自然界的春光将去,也暗喻政治上的好景不长。下阕“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2]298-299这句中的“前度桃花”是刘禹锡玄都所观的桃花,“旧时燕子”是刘禹锡乌衣巷中的燕子。前朝的“碧沼”“朱楼”而今都已经人去楼空,破败不堪,联想此时山河破碎,故国收复无望,让人心情沉重[3]199-203。
三、结语
颜色词在古诗词中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在诗词意境的营造中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女词人徐灿的作品中使用了许多颜色词进行造境,并通过不同颜色的搭配来表情达意,在前人的基础上对色彩的使用进行了拓展,并展现出自己的新风貌。她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探索出了使用色彩的独特路径,与其他女词人相比,她的词中的色彩搭配的独到之处,值得探究與品味。
作者简介:孙桃(1999—),女,贵州遵义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
注释:
〔1〕戴新月.颜色词在古典诗歌中的作用——以梁启超诗歌为例[J].泰山学院学报,2017,39(2):92-96.
〔2〕陈之遴,徐灿.浮云集·拙政园诗馀·拙政园诗集[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0.
〔3〕程郁缀.徐灿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2003.
〔4〕曲健.徐灿词作设色艺术探赜[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9,39(3):29-31.
〔5〕李漩.明末清初女词人的性别书写[D].重庆:西南大学,2016.
〔6〕张颢瀚.古诗词赋观止[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