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飞跃(短篇小说)

2024-05-07 10:08广奈
作品 2024年4期
关键词:马斯陨石瘟疫

广奈

2096年,莱萨大学文学院院长维奇邀请里奥斯做了一场文学讲座,主要讨论后瘟疫时代(2030—2081年)持续半个世纪之久的写作现象,里奥斯敏锐地捕捉到了“飞跃”一词,这个潜藏于人类基因并越来越凸显的艺术理念。

里奥斯说,它是一切上升动作聚合的最高形式,也是某种情绪的象征,更重要的是,它是克服文学变成僵硬的尸体最有效的途径。我们不能再任由文学被简单地分化为现实与浪漫、纪录与虚构,在各种主义与形式之间,需要完成一次“飞跃”。

里奥斯的这次讲座主题来源于一次坐飞机的经历,他曾对诗人梅塔谈起——“我关心飞机升空的那一瞬间,因为它包含无数难以预料的未来和许多片云。写作如同起飞,但目的不是为了飞翔,而是为了触摸云。”

这篇讲稿曾被收录于《后瘟疫时代的彷徨诗人》(老虎出版社,2099年),在里奥斯的理论集中,《我们如此热爱飞跃》是被后人讨论最多也最具有影响力的一篇。

我想跟你们谈谈飞跃。

我们早已忘记祖先们如何在天空飞翔了。19世纪以来,我们发明了新的交通工具,借助飞机、火箭、热气球、滑翔伞,包括最近出现的任意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时间在距离中的分量被减轻,几乎可以忽略——正因消耗的时间变得更少,我们认为空间也被拉近了。可是,让曲折变为通畅并不是飞跃的本意,我想请你们思考一下祖先的第一次飞跃,人们又为什么失去了翅膀——我们现在不断尝试接近天空,仅仅是向往逝去时代的生活方式吗?

在我有限的阅读和写作生涯里,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飞跃的重要性。“作家应当立足他们的时代,表现那个时代的特质。”——这是我最初接受写作训练时,文学老师们一贯的教导。作家的确应当书写、表现某个时代,它的反智或庸常,它的黑暗与溃败,它的繁荣、理性、自由……这类被现实主义小说奉为圭臬的创作准则,在某种程度上,带来的益处不比坏处多。也正如此,大多数写实小说常常戴着枷锁在琐事里寻找偶尔闪光的碎片,作家难以飞跃,虽然他们脚踏实地,却毫不在意这块土地有多贫瘠。

想想第一个飞跃的人,《莱萨古纪》为我们保留了丰富的神话资料与民间传说,如果我们想清晰地理解现在的世界,最好的方法是认识它从前的模样。铁器时代的匠人将神话故事铸刻于斧头侧面,莱萨博物馆珍藏的九百二十一件斧头详尽地描绘出祖先们的世界观,它们坚硬而顽固地与时间抗争,如今我们才能读到那些飞跃的传奇瞬间。

以马斯是第一个以飞跃的姿态进入文学的英雄。最初,他是一条鲤鱼,因为捡到始神丢失于河中的牙齿,始神便答应满足他一个愿望。以马斯想要(I-f)离开水域,去别处生活。始神说,“外面的世界有陆地和天空,你只能选择一种。”以马斯选择了天空,并谨记始神的指示:永远也不要站在地上,只要碰到土地,翅膀就会消失,再也无法返回。还记得《莱萨古纪》是如何书写以马斯的飞翔吗?“他坚硬的鳞片突然变得柔软,比河水还要温柔,逐渐从尾部汇集至两鳃,那些细小的绒毛带着巨大的力量将他托举到水面,以马斯看见了白云、树叶、水仙花,他觉得自己和空气一样透明,飞翔——像一块石头落入水中,而它正落入天空。”对于神话,任何解读都不会比它本身更过分,更脱离实际。我试图去理解以马斯的飞翔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是欲望催生了他对天空、对外部世界的幻想,“以马斯想要离开水域,去别处生活”,“想要”(I-f)这个词跟“欲望”(I-F)共属同一词根,欲望引导以马斯上升,也是欲望催促我们去探索更遥远的空间、理解更陌生的人——通过文学的形式。以马斯在天空俯视万物,透过水面的倒影,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模样——必须借助一次飞跃来认识自己,脱离生活设置的牢笼。河水如镜,以马斯之前的生活处于镜中,鲤鱼只是假象,以马斯属于天空。

直到他的后代不冬出现,“天空的生活”也成为禁锢的监狱——他们穿过缥缈的烟尘,在云上睡眠,羽毛有时被雨水打湿,他们在光里生长,也在光里死去。一切都太轻柔,没有重量没有痕迹。终于有一天,不冬放弃了飞翔,他停止摆动羽毛,身体落到地面。正如始神所说,他的羽毛一片片掉落。顿时世界变得阴暗,乌云密集逼迫大地,果实从树上坠落,狂风吹卷,那些飞在天空的游民也折断翅膀,一切都在下降:雨、树枝、云上的房子、光线、钻石、声音都被重力吸附。不冬的脚踩在地上,但他并不适应站立的方式,只能四肢匍匐——不冬成了第一个落在地面上的人,从此,他们再也无法飞向天空。

银色时代的诗人月白对不冬的降落有更深刻的理解,《大地之歌》这部史诗不厌其烦地描绘祖先升空与降落的过程。在月白看来,降落比飞跃更重要,那不仅是一次对神的背叛与冒险,也是人类主宰自然万物的开端。以马斯完成的飞跃意在认识自我,不冬的降落则是在认识世界,由此,人才真正脫离神的禁锢变得完善起来。我认同月白的看法,也对她的“发现自然”论深表赞同,不冬下降的每一刻,都在有意识地构建世界的细部:

他要脱离柔软编织的虚无牢笼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坚实稳固

不像雨水失去颜色

不像时间没有痕迹

也不像云变幻莫测

他要去触摸一块石头

紧握斧头的手柄

感受血液被利剑割裂的瞬间

于是他的身体变得沉重

他正在下降

他闻到了蔷薇花的芬芳

他听见了狮子的咆哮

他看见了蜘蛛细密的网

…………

直到不冬落在地上,所有景象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阳光被乌云隐去,树木枯萎,季节更替无常,一切飞翔的事物都将落下。这是始神的咒语里隐匿的惩罚。因为不冬落地,所以始神与祖先的契约失效了,人们将不再受到神的约束。遵循月白的《大地之歌》,理论家乔西认为,“不冬的降落”其实是一场文学事件,是纪实文学对虚构发起的第一次挑战,不冬的冒险意在认识自然与现实,抛弃飘浮的想象与虚幻的天空。以马斯代表了虚构的传统,不冬则开掘了写实的源流。

之所以提到这则神话故事和银色时代的理论,是因为对我们理解后瘟疫时代的文学有重要意义。我们的文学始终处于“飞跃”与“降落”之间,有的更接近地面,有的更接近天空。就像莱吉的诗:“我是中间也是部分,没有绝对的形体,没有绝对的人爱我。”不过,他的另一部小说《古兽》更丰富地表现出人与物作为中间状态的变体——变化是永恒的形式,谁此刻上升,未来就必将下落。

我不得不提醒各位,下降(包括坠落、下落、坠亡、滚落等)这个词语带有危险的欺骗性,就像被魔术师的袖子所掩藏起来的道具。每当我想要说服自己接受“下降、坠落是写实的开端”时,我都会想起不冬那双翅膀——直到落地之前,它都没有消失。也就是说,尚未到达地面的坠落其实仍是一种飞跃,无限接近写实之前,仍然由虚构与想象托举作家进行写作。

我们都爱飞跃——我要说的确如此。虽然我们的祖先放弃了翅膀,但我们对天空和未知世界的探索仍不会止步。天文学让我们看见了地球之外的宇宙奇景,未来学引导我们跨越时间的界线,物理学使我们改变空间结构发明了任意门……人类的想象力正处于上升的阶段,但是,文学中的飞跃并不简单等同于虚构与幻想。飞跃既作为一种实在的内容也作为一种特殊结构出现。

后瘟疫时代的作家们,几乎将飞跃扩张到各种风格的小说里。作为后瘟疫时代文学的开山之作,古来包的《秘密》已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经典小说。在第五十八章,莉莉去往教堂的路上被一块小型陨石砸中,她的脑子成了泥浆,身体完好无损。药剂师取了部分陨石磨成粉末,再混合莉莉的血液与牛奶制成了一个新的脑袋。不过莉莉的记忆已全部消失,过了几天,从她的后背长出了一双翅膀,尽管如此,她并不会飞,在她新脑袋的意识中,遗失了飞的概念与具体动作。药剂师说,“她失去了飞跃的想象力,有了一双精巧却无用的翅膀。”

我们很容易理解《秘密》中想象与翅膀的关系。飞跃须要欲望与幻想助推,莉莉的大脑被置换后,情感、记忆、想象的粒子无法在新的大脑里衍生,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在她的身上长出来,也就是翅膀。缺失的想象力变成了真实的羽毛,但是正因为它可被观测,所以变得无用。陨石大脑的唯一作用也仅是让她活着,不会为她提供情感与记忆,她成了没有欲望的人。

这篇小说还有一个部分令我感到好奇:为什么陨石可以制成脑袋?它落到地面的过程难道不像不冬降落的过程吗?它在宇宙中漫长地飞跃,没有重力,轻盈——好似被神囚禁于虚空,于是它有意冲破固定的轨道,撞击地球,一层层燃烧,最终露出核心,抵达地面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因此,陨石必然带有曾经飞跃的特性,它有提供想象力的可能,它与大脑属于同一介質。

从文学角度解释陨石的作用,一定会想到李末的《来客》,这部小说描绘了一百三十八种使用陨石的方法:

1.将陨石切割成栗子大小的颗粒,放入葡萄酒里发酵,半年后加入香杉叶和牛粪,可以用来祛除肿痛。

2.选取陨石的核心部分,混合玻璃碎片,熔炼,制成灰色的镜片,可以透视衣服、木门以及五厘米厚的水泥墙。

3.用火焰烤陨石,加上辣椒,放入热水中,熬制“黑暗药水”,涂抹在敌人的眼睛上,可使其失明数日。

4.将陨石制成环形,每天戴在大脑上一个小时,一年后,便能召唤前世的记忆。

…………

《秘密》中药剂师对陨石的处理与《来客》第九十二条十分相似:“将陨石磨碎,混合乌鸦血与牛奶、柑橘汁,可制成乌鸦脑。”我不知道古来包是否读过《来客》(《来客》发表于2027年,《秘密》发表于2030年),但是两位作家对陨石的想象都与飞跃产生了关联:飞跃提供想象,想象指引飞跃。

为了使文章具有飞跃感,一些作家常常选取特定的意象进行书写,赫斯伍斯的文中就经常出现“彩虹”:“德里姐姐收拾好厨房,窗外升起了一道彩虹。”(《归家》)“她撕掉了他写的信,扔在火堆里,阳光正好,照着镜片上,她看见一道细弱的彩虹在秘密进入房间。”(《婚姻》)“他们想去看彩虹,但是山上什么也没有,在末日到来前,生活仍然无聊,甚至没有人唱歌。”(《末日移民》)……除此之外,“月亮”“太阳”“燕子”“飘起的窗帘”“奔马”也是许多作家反复书写的对象。

后瘟疫时代的诗人尤其爱表现飞跃,谁能忽视博卡在诗坛的影响力呢?在他的诗歌里,每一种细小的事物和情绪都像飘浮半空,自由运动:“我的苹果在果园里秘密生长/没有人能猜到/它们藏于哪片树叶背后/它们是微微晃动的秋天的露水/于一场风后落在空中/落在我/触碰秋风的手中”(《季节》)“要说再见吗/你尚未离开/夜晚的雷声提前到来/有只燕子从屋檐落下/我仍未学会飞翔/我曾悲哀地这样想”(《告别时刻》)“你们点燃了火把/你们在山中呼喊彼此的名字/你们忘了追寻那只萤火虫/我的指尖触摸到/空中的回响/你的姓氏和月光——一半的热量”(《郊游》)“最好提前关上窗户/人们密集地欢笑与哭泣/夏日孤独的蝉鸣/将要被雨打湿/我手中的香烟还在燃烧/我的身体也在燃烧”(《香烟》)……还需要更多吗?博卡的《日画像》几乎将飞跃运用到了极致:

我的眼睛在空中为你

画了一幅透明的肖像

光线折射的时刻

灰尘落在

蝴蝶的翅膀上

没有风擦去

多余的痕迹

你唇边的痣却逐渐消失

如果我失去想象

在白昼将要结束之前

成为一块石头

一块鲤鱼尾部的化石

被你拿起

又放下

在诗人笔下,“一块鲤鱼尾部的化石”似乎正是以马斯在水中死亡的形态,这块石头完成了两次飞跃,一次是诗人“失去想象成为石头”,另一次则是“被你拿起又放下”的过程,阅读《日画像》,我们能够感受到博卡的想象力不断飞跃变动,一块石头也失去了重量,如同空气,忧郁而轻盈。

但飞跃与轻盈不是同义词,飞跃仍然能使人感到负重。同一时期,另一位诗人白鲁斯激烈地批判了博卡的诗歌,认为他只在乎个人矫揉造作的情绪,没有关照社会现实,对他人的生活不闻不问,失去了作为诗人应该有的崇高与良知。

在白鲁斯的作品里,诗人常常以飞跃的姿态俯察万物,书写瘟疫年代人们艰辛的生活,苦难与疾病是他永恒的主题。阅读《椰泉》这本诗集,我们也能看出白鲁斯一步步接近地面,放弃飞跃的过程。从“我看见你们的眼睛就像看见风铃落在大地/我看见你们的尸体/废铁交错的城市里/锈损的螺丝钉”诗人正在空中最高处俯瞰沉重的土地,一直到“酒瓶/在日落时刻打碎/你们身体渗出的血液/侵蚀我的双手/像开不完的/春天的野玫瑰”,此刻诗人已经平等地站在他书写对象的面前,值得注意的是,他已从一个诗人变成了医生。《椰泉》出版后,白鲁斯再也没有写过诗,他认为文学只能培养博卡这类脱离现实整日做梦的庸民,学文无法对抗瘟疫、灾难,为了拯救莱萨,他选择投身于与疾病抗争的医学事业中。

我列举这些作家,是想说明(也足够充分地证明),当飞跃作为内容出现于后瘟疫时代的文本中,它有着三个显著的特征。其一,是飞跃与想象力紧密相连,没有想象力就没有飞跃,反之亦然。其二,飞跃既是上升也是下降,想想博卡笔下那块“被你拿起又放下”的化石。其三,飞跃既包含轻盈也包含沉重,当白鲁斯舍弃了飞跃之重后,面对生活与现实的繁重,他已经不再是诗人了。我们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地心沉重的引力正在将飞跃的诗人向下拉动,于是有人向上奋力展翅,有人跌落地面——谁被现实打败,谁自愿放弃,谁就不再是诗人,这的确很苛刻。

现在我要讲讲作为结构出现的飞跃,或许它比“内容的飞跃”更能反映后瘟疫时代文学的独特之处。

结构的飞跃在于不同的故事瞬间被紧密连接起来,但它与插叙、故事圈套不同,被结构的飞跃相连的故事没有逻辑层面的关系。以吉岛岛柰子的《放夜》为例,小说一共出现了四次飞跃。第一部分讲的是三个小孩在莫比花园放风筝,风筝在天上失踪了,男孩加藤想要沿着风筝线爬到天上去寻找丢失的风筝,另一个男孩则将花园里的紫丁香摘了一朵,扔在空中。第二部分,小说开始讲述一只狗在河里游泳的故事,它游到岸边,被小偷带走,小偷问,“你叫什么名字?”狗说,“我叫橘子。”然后作者跳跃到第三部分,一个修表的工人修了一天表,回家吃了碗炒面就睡觉了。第四部分又回到白天,装修房子的工人按照主人的要求把房间刷黑,由于他忘记房间的界线,把颜料涂到了天上,于是,窗前的天空都变黑了。第五部分,失恋的女孩准备跳楼,跳到一半时故事就结束了。

吉岛岛柰子的这篇小说,听起来有点无聊,似乎就是简单地罗列出五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但这的确是飞跃的形式特征,人们在飞跃时,目光可以随处转移,变动方向,从一个故事到另一个故事,没有开始也没有必然的结局。《文艺吧,文艺报!》的主编由易在一次与吉岛岛柰子的对谈中问到,为什么要给小说取名《放夜》,它的涵义是什么?吉岛岛柰子说,我不知道,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它的意义,才用它取名的,而且我也不知道这篇小说有什么意义。

由易说,“我觉得你可能想表达出众生无聊的生活状态,人们在无聊中去寻求某些价值,就像工人刷黑天空,小男孩爬上风筝线的时刻——这些片段正是生活意义的体现。”吉岛岛柰子回应,这篇小说大家可以随意解读,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它。

吉岛岛柰子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的小说是自由飞跃的,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视线会转移到哪里。我们可以认为,不是吉岛岛柰子在写小说,而是“飞跃”带领吉岛岛柰子将她所观察到的世界写出来。

作者对于自身作品“无意义”“不求甚解”的写作方式,在吉岛岛柰子之前,就已经有人尝试过了,2019年,后瘟疫时代尚未到来的年份,一个叫我蜂的翻译家翻译了古伊国作者废啊泥东的小说《收集者》,在这部小说中,拉班·扫马游历于卡尔维诺笔下的《看不见的城市》,并于各个城市收集不同的文学形态与小说理念,其中《形式之三》提到安德里亚城的天空文学节,特比萘芬先生的《碘伏》获得了最佳长篇小说奖,拉班·扫马询问为何这篇小说的题目与内容毫无关联,特比萘芬的回答很有意思:“因为当我写作时,桌上正好放着一瓶碘伏,于是便用它作为小说名。”可以看到,特比萘芬也经历了一次飞跃,从现实到作品,将视线中无关的两者连接了起来。更有趣的事,安德里亚城以“天空”为文学奖命名,本身也在倡导飞跃与想象,這一巧合实在奇妙。

不得不提的是,《收集者》中,有一条理论与“飞跃”的结构非常相似。《形式之五》中,拉班·扫马于左拉城找到了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三卷残本,其中一条理论叫作“跳跃”:事件非线性发展,空间按照无标准的形式切割成万亿碎片,链接不同叙事空间的故事,或者同一叙事空间中不同时间段的故事,必须完成跳跃这一最为简便的过程。——或许,这可以看成飞跃结构的雏形,但还不够完善,因为以视线为转移只是飞跃结构的一个侧面,我们还必须注意听觉、嗅觉……各种感觉汇集的结果。后瘟疫时代“音色派”代表曼草写过一篇《公交车纪行》,在这部非虚构作品里,他记录了从第一班车到最后一班车所有人的谈话内容,读者必须时刻注意,同一时间出现的对话,被打断、突然转移的短语,插入、断断续续的词汇,临时结束又开始新的话题,随意转变的诉说对象与听众,没有意义的感叹,清晰地分辨自言自语与外界多重音部……所有语言都在飞跃,这类最普通的生活场景,到了小说中形成了复杂精巧又极易崩塌的结构,写完它并非易事,要去条分缕析地读完也不简单。似乎没有读者认真读完这部作品,就连作者曼草也表示:写完《公交车纪行》后,他自己都没有兴趣读下去。但我们不可否认,《公交车纪行》对于声音的飞跃状态比其他小说有了更准确更真实的把握。

最终,我们能够总结出两项关于飞跃结构的认识:其一,结构飞跃不受时空限制,不受意义束缚,文本可随意开始、结束、转移、连接、变动,就像从混乱的故事机器里抽取了几块毫无关联的拼图碎片。其二,人类所有的感官都可用飞跃连接,使用这种方式,我们能够更接近真相,更有生活感。

说到生活,一些细碎而有趣的线索也能证明后瘟疫时代的作家对飞跃的热爱。我们不能否认生活有时也是一场文学事件。后瘟疫时代的作家们,尤其是男性作家,他们热烈追求上升的运动。科耶斯喜爱爬树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每到一座城市,他都要爬上当地最高的树,眺望远方。他说,有一股魔力将他牵引至天空,接近天空,才有写作灵感。为此,科耶斯专门写了一部自传性小说《爬树的柯西》,与现实相异的是,柯西最后一次爬树时,想要从树上飞下来,由于重力加速度,柯西的身体砸进泥土里,变成了一颗榆树种子。科耶斯只敢于想象,他才不会从树上跳下来。作家绘笔墨常常与德珍夜跑,德珍形容绘笔墨跑步时“两只脚离开地面,像苹果滚了一地”。阿贡喜欢乘坐热气球在天上写作,目前出版的五部作品《特拉的水晶》《空气》《疾步狗》《酒》《圣伊芙的战争》都是在热气球上写完的,“一回到地面,我就失去了想象,也失去了语言。”阿贡说。还有一位散文家李妮妮,癖好吃云朵,在她故居的地下室,存放了九万多个云朵罐头。“我们如此热爱天空,我们如此热爱飞跃。”21世纪中叶的作家们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倾露他们对天空的痴迷,甚至近乎疯狂地追寻飞跃的状态,也正是因为他们自由、无限地放大个人欲望,浪漫地表达,革新语言与写作形式,才产生了如此丰硕的成果。

我似乎说得太多了,希望我的表达足够准确。在结尾的时候,我想再分享一篇短篇小说,作者是谁先已无法考证,但它的确写于后瘟疫时代,这篇小说尝试将飞跃的内容与结构进行双重运用——《所有人支持所有人》:

“他们吃完面包,他们在坐过山车,等会儿看烟火表演,他们的笑声刺透黑夜,明天要去河边捡石头,游泳到对岸。他们丢掉手里的气球,红色气球飞过教堂尖顶。如果明天恐怖分子袭击广场,他们想,这种事情的确会发生,特别是夏日午后。现在,夏天即将结束。‘有人死在去海边的路上。他们听见行人的对话,‘距离海岸线两百公里。

“我们夜里到拉塞尔火车站,安检员打开我的手提包,拿出我的药水问道,这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用生硬的拉塞尔语回复,消除(eteler)手上的湿疹。一个政治意义上的词汇:消除,即灭绝,屠杀。我实在不记得一般事物、疾病的消除应该用什么词表示。也许是aimak,但它好像是稳固是意思,我不太确定。我伸出手对他指了指,手上的湿疹已经好了许多,看不出痘印,安检员反而更疑惑。这是一瓶毒药吧,他说。我说我们有句老话,叫是药三分毒。于是他立刻铐住了我伸出的双手。新型毒品,他说,你是个新型毒品犯。我正要解释,我的拉塞尔朋友立即掏出了他的手枪,‘所有人支持所有人,他在火车站里大喊道,人们望向了我们,‘所有人支持所有人,一个男人也说道,然后我看见我的朋友把枪对準了我。我突然想到,明天是市长大选的日子,而我,无法再为布丽奇投上一票。我的朋友会投给谁?阿列冬或者文斯,我们谁也不知道。

“他们谁也不知道,音乐响起来,有人决定跳舞。”

十分遗憾我们不知道是谁创作了《所有人支持所有人》,但它的飞跃性足以表现那个时代的特质,那些变动的语言——事件与对话完全处于分离状态,小说的情感却被内核包裹——秘密被人悄悄打卡,却又关上了门。我们在人称上连续跳跃,究竟是一群人还是孤独的几个人,谁也说不清,唯一肯定的是,21世纪中叶,人们的确这样生活过。还记得最初我的文学老师所说的话吗?作家应当立足他们的时代。是的,从地面飞跃起来,才会更清楚地认识脚下的土地,我一直笃信着。

如果我能够真正地在现实中飞跃进后瘟疫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运气捡到始神的牙齿,我会抵达拉塞尔火车站,举起手枪,对每一个人询问:你来自地面还是天空?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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