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禛
很多年前,那时香山脚下的许多自然村落,纷纷将自家平房改建成两三层的楼房,希冀更多的租金收入。我们的主人公,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就租住在这些村落的其中两个里面。
有很多路公交车从香山发到城里。有一路,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路了,分快车和慢车,其实行走的路线差不多,只是停站的疏密不同,所以快的那一趟车确实快,慢的那一趟车确实慢,而且慢的那一趟车长得还又破又旧,不过它很漫长,像两节的小火车,后面的那一节只及前面那节的一多半,两节车厢间有个泥鳅般的连接地带;它有三个车门,从中门上车,从前后门下车。
這趟慢车,就像一长条奇异的旧吸铁石,沿途将那些麇集在站台边的以年轻人为主的人群,吸纳到它那似乎有无限容量的破肚烂腹里,后半程又不断地将人群呕吐到路边,他们也就射线状离开,自己则扬长而去。
小姑娘租住在起点站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那近旁散布着数个破旧、拥挤的村落,而且起点站是许多路车的发车点,所以早晨排队乘车上班的人乌泱泱的,不过轮到她的时候总还有座位,这就比起点站之外的其他车站幸运多了。
小姑娘刚大学毕业,想到北京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和她同来的还有一个同学,她们住在一块,找的工作也在同一家公司。不过,她们平时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得太多,到了坐车的时候反倒安静得很,不特别留意,不大会注意到她俩的亲密关系。
小姑娘是一个电话业务员。那时这类电话推销的工作在北京最好找,没啥门槛,认得字儿,口齿较为清楚,就行;可能现在依然很好找,但那时北京的电话推销居多的是,邀人参加以各种权威名义举办的会议或培训。小姑娘很不喜欢这份靠打电话邀人参会的工作,但又苦于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就凑合着干着。每个月的房租三百多块呢,总不能都毕业了还跟家里要钱,小姑娘朴实地想。
小伙子租住在下面的南河滩。这个村庄后来被拆掉了,原来的路被拓宽重修了,好像这个村庄不拆就配不上这条路一样。拆完村庄的地基上他们栽上树苗,树苗长了好几年都不见长大,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也是电话业务员,已做了这行一年多,他大学毕业正好一年多。他对被拒绝已很习惯,对于听到对方或愤怒或调侃地说“又接到你们北京来的电话”已习以为常。出于前途上的考虑,小伙子也早就打算换一份工作,但行动上又不太果敢。
这是燠热的七月,不过早晨还不算多难受。一天早晨,小伙子跟小姑娘相遇了。那是在小姑娘面朝后门等待下车的时候,他不经意注意到了她。当时他站在车厢最后部分的过道中间,面朝着上下车的那一面。他那青春的身心迫使他惯于打量远近的年轻女性。他惯性地扫描着这半边的世界,宛如雷达,却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她长长的乌黑直发披肩,上身穿黑色蕾丝镶边的黑色T恤,下身穿蓝布长裙,蹬一双白色平底鞋,她个子不高不矮,苗条匀称。看到这样的形象,尽管不是正面,他也感到一种美好在心中甜甜地流动。小姑娘像是注意到了一个年轻男子正在打量她,遂侧过脸来,她很准确地就把目光落在小伙子身上。两人就对视起来。一般地,小伙子遇到这样的目光,总会本能地选择躲闪,以此来掩饰自己,因为这样直视女性他总感到难为情。但这一次,小伙子却没有躲闪,也没有感到难为情,因为他被吸引住了,陷入被美震惊的呆滞时刻,这就使他本能地无法躲闪,等到他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又舍不得躲闪。让人费解的是,小姑娘也没有如女孩子通常情况下,或她自己通常情况下,因为不好意思而迅速地收回目光,她也直视着小伙子,大方地给予小伙子充足的鉴赏时间。这样,两个人便都记住了对方的面孔。
小伙子发现这个侧影美好的女孩子美得出奇。直发垂帘般掩映在两鬓,微微露出仿佛月牙儿的耳尖,鲜桃般的面颊,白里透红,两只眼睛里温柔的水波荡漾,鼻子小巧而挺拔,像舟子使湖面更为活泼、俏皮,并与两只米白的耳尖呼应。最绝美的是她那一双红唇,那一抹艳红,性感撩人,但因为归属于这样一张邻家妹妹的脸蛋,又绝不至于引起人的猥亵之欲,而是鼓舞着一类品行端正又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子去追求她,去跟她热恋。他被这张有着红艳之唇的天真美丽的面孔彻底打动了,不可撼动地在心中记住了这张让他惊艳的面孔。像是知道小伙子以记忆在心中雕篆她的工作已经完成,她跟随着下车的人流下车了。他需要计算下并且记住自己今天上车的准确时间,这样好再次遇到小姑娘。小伙子不笨,他就这样做了。
原来这是小姑娘第一次抹口红。闺蜜送给她这支口红,已有个把月了,她老是撺掇她抹一次看看。今天早晨她心血来潮,洗好头发,吹得半干,又拿出口红,愣怔了半天,才开始小心地抹。闺蜜见她涂口红,忙过来帮忙,在两人的仔细收拾下,这一份成果就出笼了。小姑娘兴奋但更害羞,镜子中的自己分明过于诱人,自己从来不是这样高调张扬的。要是在老家,说不定会被老妈骂死被老爹揍死,小姑娘心想。但在闺蜜“要迟到了,赶紧走吧”的不断催促怂恿下,迟疑不决的小姑娘才最终没有将它擦掉。从出门到走到车站她都挺不自在的,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一点没法踏实下来,后来,路途的急弯和颠簸让她分散了注意力,她才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嘴唇上那明艳的存在。
第二天,小伙子早早地来到车站。之前,只要是这一路慢车,来了他就乘,今天,他觉得自己来早了一点,所以一趟慢车开过来,他没上车,但他又不太放心,张望着车窗,好像没那个小姑娘,又怕她在里面自己没瞧见。过了七八分钟,另一趟车过来了,停下。他上了车,朝后门走去。刚低头小心走过那片连接地带——左右那两个像手风琴的玩意儿和那个转来转去不稳定的铁圆盘,抬头就发现小姑娘坐在最靠近下车门的那排坐椅上。小姑娘坐在外面,她旁边尚有些空隙,他就挤过去站着。他左手抓住被磨得有些发亮的铁扶杆——上面有刷卡器,所以他高高地攥着。他挨着一个年轻男子,这个年轻男子离小姑娘比他离她略近一些。小姑娘原先靠在椅子上,现在,她紧张地坐直了。所以感觉比刚才离她还要近,尤其她的头部和上身。他遂大胆地、自感不对等地观察她,他细味她的头发,它们长而直,洗得很干净,然而有若干根白发,它们也长长的,滥竽充数在瀑布般的黑发中间。她看上去这么年轻,就有白发了,一定源于遗传,他想。他想起母亲四十多岁,仍没有一根白发,自己也没有一根白发。那姑娘知道自己在被贪婪地注视?忽然仰起头来,朝他看来,他俩的目光又一次交接了,是很温柔很熟悉很安心的交接。这样她那熟悉而又美艳无比的脸又一次清晰地投入他的目光,九曲回肠地播映到他心中,他心中的那座雕像仿佛活了过来。这样的仰视是很累人的,被别人看见也会于她不利,譬如会说她:这女孩子可真够厚脸皮的,竟那么盯着男子看。小姑娘已尽了最大的力,已突破了自己的羞耻心,终于收回了目光,但一直紧张地直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要下车了。她招呼她旁边一个刚进入老年的男子坐到她的位置上,他挨着距离她最近的那个年轻人站着。这个年轻人在她起身后,正准备就身坐过去,见她已指定了位置的继承人,是他身边这位上了点岁数的人,就让开来,让那个老者挤过来,而她稍稍低下头,从他的臂弯下穿过去。小姑娘挤到门口,不一会儿车到站,人就随着泄洪一般的人流下去了。他好像能够感觉到她从他的臂弯下钻过去,稍稍擦着他的身子,是内心窃喜同时脸上绽着笑花的。这挺像一个亲昵的舞蹈动作。他感到了她小鸟依人的温柔,尤其还亲眼见她善良美丽的心地。他觉得自己彻底迷上了她。
对于小姑娘来说,又何尝不是呢。她闺蜜当时就坐在过道另一边。小姑娘倾情地仰视小伙子那悠长的几秒,她瞄到了。她想起来,这个男孩子就是昨天直愣愣地打量小姑娘的同一个人。下了车,看着面带桃红的小姑娘就说:看来某人走桃花运了。小姑娘的脸更红了,也更妩媚了。什么啊,她说了一句像掩饰但更像承认的话,不理闺蜜,自己朝办公的大楼那边疾走。闺蜜追上来和她同行。她们说笑着。
小伙子记住了她下车的站名:蓝靛园。上一次,他恍惚了,竟没听见报站的声音。
他俩暂时都不考虑离职的事情了。
奇迹的是,第三天早晨,他俩又相遇了。她坐在最后排,她前面的一排座位,不是朝前,而是朝后,那里空着一个座位,像是给他预留的。于是他坐过去,于是他跟她面对面。他想跟她说话,但从哪句话开始呢?他怕自己说话很蠢。他其实是个不太喜欢说话的人。工作时候的话语差不多是提前拟好的,也是不得不去说的,否则连那点薪水也拿不到。这一年来,他还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他正挣扎在一方小世界里,他正学着去看,还不知道怎么去说。他是个很年轻很幼稚的诗人,虽然都大学毕业了,但实质地说,他精神上还没有成人,只是凭天性知道有些做人的底线一定不能突破。
他还是习惯去看,他仔细地欣赏她,她没再抹口红,梳着马尾辫,但又放出额前的两缕头发来,额边一边一缕,它们轻柔摇荡,它们翩然若飞,它们温婉柔情,它们妩媚动人。这是张清新脱俗的标致面孔,是小家碧玉,是清水出芙蓉。黑色蕾丝镶边的黑色T恤神秘地裹着两座有梦幻般曲线的丘陵,T恤敞口的中轴线那儿一道不浅不深的诱人幽谷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香气仿佛从那儿弥散开来。从幽谷到颈项,有两根细细的红线呈V字形上升,将那一片细腻明媚的肌肤的平川雪原映衬得更加迷人。不知是什么吊坠,但那吊坠无比幸运地正在那幽谷里徜徉,流连忘返。她穿一条浅蓝的牛仔裤,膝盖极力地收缩着,才没有跟他的膝盖触碰。
跟她说什么好呢?他打破不了沉默。他应该之前就好好想想打破这种沉默的方法,但他现在去想,就有点来不及了,他的脑子不够用了。他不是那种拥有急智可以随机应变的人。他就紧张了,现在更不敢有所举动了。他俩如果都坐得正,那么膝盖肯定是相碰的。但这么近的距离,却真是咫尺天涯,他们中间有一道天堑,有一道屏障,不可逾越,在他看来。如坐针毡地坐了一段时间,他知道她就要下车了。这时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她离开座位,她走过他身边的过道,她走到下车的门边。他忽然发现对面两个位置的中间有一个文件袋,是那种透明塑料的,里面装了一些纸质材料。她离开的时候,坐在她里面的那个位置上的女孩也同时离开。此时,他还不知道她俩的关系。这时他的反应倒迅疾起来,他马上站起来,向门口的她俩说:这个文件袋是你俩谁的啊?小姑娘看到了他的举动,听到了他的声音,有些害羞,说:“不好意思,是我的。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也是最后一次。”前一句声音响亮,后一句声音细小得像自言自语。他就立即挤过去,把物件交到小姑娘的手上。他还很激动,觉得这是发生在他俩之间的又一个故事,他觉得他俩更接近了,却不知道……
那文件袋里其实装着小姑娘的简历。她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为的是找新工作面试时使用。但今天带这个简历袋,却是为了他。这是小姑娘昨晚看到自己的简历袋,突然想到的。她想,如果明天或哪天,还像今天这么巧遇到这个男孩,如果这个男孩子因为害羞胆怯,没敢主动跟她搭腔,那么自己就故意把这个文件袋落下,或直接丢给他。上面有自己的联系方式,还有自己的照片呢,他看到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可是我们的小伙子却不知道这个用意,他一看见遗落的文件袋,就立即想到要物归原主,这似乎也不能怪他。看到小姑娘下了车,又看到下了车后,一个女孩子笑着跟她说话,他才反应过来她俩是同伴的关系。他才后悔起来。他想,这个文件袋,如果不递给她们,自己拿着,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那个文件袋里有什么呢?会不会有小姑娘的联系方式,或者她朋友的联系方式呢?她们一定是室友了,有了她朋友的联系方式,也就能联系到她了。但如果没有联系方式呢?如果文件很重要,她们就要急用呢?那怎么办呢?小伙子觉得,还回去还是对的,哪怕里面有小姑娘或她朋友的联系方式。
但小姑娘的闺蜜却奚落起这个看上小姑娘却怯于行动的小伙子来,觉得小伙子挺蠢笨的,根本配不上她们那儿的姑娘,更何况是她闺蜜这样的其中佼佼者,就说了几句瞧不起这小伙子的话。小姑娘还记着小伙子的真实反应,那完全是没有私欲的,完全是本着物归原主的急切心理。再想想,自己的主意也不是没漏洞,这倒使她有些歉疚,觉得自己当时在车上说的那句话有些狠了,于是就气愤地跟闺蜜吵了起来。两个人都固执得很,想不到一块去,以后就不再同行了,就是同行,她对小姑娘的事也漠不關心了。
小伙子一直搞不懂小姑娘在车上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什么“这是我第一次这样,也是最后一次”,他无法琢磨清楚这句话的本意。但想再一次遇到小姑娘的心却愈发强烈,他几乎为她着魔了。但不巧的是,紧接着的两天他没能遇见她。他才觉得,奇迹就是奇迹,它是不会规律化地出现的。她不能出现的可能性太多了,那么多人排队等车,车子的容量那么大,有两个下车门,每天经过南河滩一站已足够拥挤,极有可能看不到对方。碰不到她是很正常的,碰到她才不正常,他安慰自己。但他的思念更为炽烈了。他觉得小姑娘没有忘掉他,也不是在故意躲着她。直视时那眼神里面的坦诚,他想,已充分表达了她是不会躲着他的。
小姑娘确实没有躲着小伙子。第一次见面之后紧接着两天都见到了小伙子,但都不是她刻意而为之的结果,都是“碰巧”遇到了,小姑娘想,这样的遇见是最美的。小姑娘不仅为小伙子年轻的仪表、清秀的面孔,尤其被那双黝黑的眼睛和它们发出的直冒傻气又让人怜爱的眼神所吸引,而且被那“怎么那么巧”的巧遇所陶醉,正是这奇迹般的,她觉得没有刻意追求的巧遇,让她感到自己和小伙子似有缘分存在。倒是自己有些急切了,怎么想到给他留下简历袋这种馊主意呢,太刻意了,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她就决定明天,还有以后,还像以前一样随心好了。这么一想,小姑娘的心情就轻松了,就开始回味跟小伙子的那三次相遇,同时琢磨起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周四周五连着两天都没遇到小伙子,还有下个礼拜的周一周二也没遇到。小姑娘对小伙子的思念加深了,那些记忆开始控制着她,叫她有些不能自主。她明白了爱上一个人,是一件痛苦的事。小姑娘躺在床上,感到痛苦也一同躺下来,它在小姑娘的心里,她的眼泪不断滑落,枕巾都被打湿了。
下个礼拜的周一,小伙子采取了一些策略,比如上了某一趟车,从车头走到车尾,如果车上没小姑娘,他就尽快下车,然后换乘下趟车。这样也就只能倒腾三四趟车,然后就过了蓝靛园,长驱直入市中心了。他的这一天是从失落开始的。第二天他接着这么干,还是没有从人海中再次遇到她。周三的时候,他早早乘车到了蓝靛园,从这里下车,然后在站台等着她。但接下来的数趟这一路车停下来,都没有小姑娘。他站在那儿,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怪,他觉得他常乘坐的那路车的不少司机都熟悉他的面孔,也许还有不少乘客,他们也许已留意到他的怪诞举动。他们像在这样对话:“噢,他搬到这儿来啦!”“没有吧,我昨晚还看到他从南河滩下车呢。”“他好像在等人,你看他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有不远处在树荫下、在建筑的阴影里晨练的中年人、老年人,他们好像也注意到了他,正在琢磨这个人:“他站在那儿有个把钟头了。”“他在等哪路公交车?”“那个年轻人举止有些怪异,我得盯牢他,他要是做出什么更加怪异的举动,得立即报警。”……礼拜四的时候,他又来到蓝靛园站,等她,在此经受着他想象的外部目光对他的聚焦、考验,他感觉自己像被人们用目光给煮熟了一般。等到耐心的极点,一辆这一路的车过来,他就上了车,正在他上车的时候,他仿佛看到小姑娘正从前门跳下车,他变得迟钝了,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但后面的乘客不容他迟疑,他们推挤他,他被迫挤进车厢的内部。从人头的间隙他看到了小姑娘的侧脸,他感到熟悉又亲切的身影,但小姑娘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朝那个方向留恋地望着,呆呆的。
下个礼拜的星期二,他刻骨铭心地记得这个日子。这个日子他见到了他的小姑娘。这一天早晨,他既没有来到蓝靛园站蹲点守候她,也没有掐准时间坐她以前最常出现的那趟车,他有些意兴阑珊,有些垂头丧气地上了车,靠在连接地带低头看着转盘儿,百无聊赖地望着它向左边扭扭又向右边扭扭,但他又带着一丝希望扫了周边一眼,他一下子就发现小姑娘在车上,尽管间隔着不少乘客。他也注意到了小姑娘已经看到了她,所以有些忧郁的眼部流露出喜悦,坐着的上身也直立起来,她的整个脸比记忆中的更加标致动人。他想,我今天一定要跟她说上几句话,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错过了,就永远也遇不到她了,没有人知道我这两个礼拜是怎么过来的,太痛苦了。他又想,在车上跟她说话,哪怕只是要个联系方式,举动都太惹人注意了,不如到时跟着她下车,下车后叫住她,然后跟她说他一直想跟她说的那些话。他觉得自己想定的这个主意更可行,也更符合他的心性。当他打定这一主意后,他稍稍高兴了一会儿,脸上绽出一丝久违的笑容。但又上来不少乘客,下车门那一块儿人更多更拥挤了。这个笑容,他本是朝着她的方向大胆流露出来的,但受阻于人群,小姑娘应该没看见。他知道小姑娘马上要下车了。他也喊着“借过,借过”,在人群里挤了过去,她在他前面,他就在她后面,他俩好像一对情侣,她小鸟依人,他轻嗅着她身上的清芬,为之沉醉。车门自动打开,她下车,他跟着,她落地了,她注意到他也下来了,她说:“您也这一站下啊!”他匪夷所思地违心说:“是啊,我下来办点事。”“哦,是这样啊!”她说。他没回应了。此刻,他紧张得身体僵硬,他的余光看到她右拐,往那边走,然而他的浑身往左边一拐,往这边走,他知道坏事了,他埋怨自己,他憎恨自己,他竟不敢回头。他刚在车上设定的方案,他没能做到,已经南辕北辙。他往这边走,前方荒凉,城市绿化在这一片地界上没有痕迹,杂草长得很蓬勃,中间一条细白的小径尽是浮土。走了一会,鞋子就脏兮兮的了,而且那些脏土还钻进鞋头的空隙中去了。他一直没敢回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敢,更别说追上去,要他想要的她的联系方式,说他一直想跟她倾诉的话。这一站到下一站漫长,不仅得经过一片荒地,还得上一座桥,其实很难走到下一站,有许多分岔的路,他不知道走哪条好。所以,走出很远的路,走出了很久,他才敢于返回,返回到蓝靛园这一站。而那条路上已没有她的身影,一片空旷。公交车也欺负他,差一点就走到车站,而他要坐的那趟车却从站台缓缓地开过来了,这意味着他要在那里等上七八分钟才会来下趟车。他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眼神黯淡无光,像一具行尸走肉,像一条死鱼。
小姑娘窃喜他跟着她下车,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期待着。他说他下来办事,他会跟我要联系方式,甚至对我说更多的他一直想倾吐而我也想听的话,我也许也会向他倾诉一些什么,这样我们就认识了,下一步自然就约起会来,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愉悦地想。她觉得,他就在她后面走,也许在酝酿什么话,也许是还没跟上来,那么我走慢一点。她慢下来,继续窃喜,继续期待,但她也不敢回头,她觉得小伙子就要上来说话了,就要说那一声“嘿——”或“嗳——”,或“前面的姑娘——”,或轻轻地拍拍她的肩,总之示意她停下来,那么她就装着惊讶,但内心一直在期待地停下来,听他继续说,或看他继续行动。她不能回头,她回头,如果他正巧上前要开口讲话,那就把那种气氛破坏了。她慢走着,够慢了,等得都心焦了,为什么他还不上前说话,为什么还没有任何行动?这个家伙,笨拙的家伙。尽管有所埋怨,但她对他没有憎恨。马上要拐弯了,得左拐,那么左拐,她用余光瞟向后面,然后回望,然后又返回到原来的路上,朝后面看,后面那条人行道在早晨白茫茫的白光里延伸,没有他……对此,小姑娘虽然失望,但转念又想到小伙子可能真有急事要办,也不能瞎埋怨人家,以后还有相遇的机会呢,也就沒当一件严重的事,踏实去上班了。她想:但愿好事多磨……
小伙子到了公司,首先不是来到自己的工位,而是敲开总经理的办公室。总经理说:我正想找你呢,怎么今天又迟到了?小伙子说:我不干了,今天就得离职。总经理尽管年纪才五十来岁,但看上去已是个小老头了。小伙子之前因为公司机制的不合理,跟他提过两次离职,他都极力挽留,一次提了两百块钱薪水,一次不仅提了两百块钱薪水还让他带个小团队。小老头为人挺亲切,对小伙子说话和颜悦色的,其实呢,不过是因为这一行流动性太大,而招人又越来越难,培养个熟手更不容易,才不得不委曲求全。这一次,小老头见小伙子态度那么坚决,一副不容规劝的样子,才打消了继续说好话、给好处拉拢小伙子的想法。好吧,我同意你离职,我马上安排办公室给你办理离职手续,小老头说,七月份的工资你放心,我们会结算出来,如常打到你的银行卡里。另外,公司的门为你敞开着,随时欢迎你回来。小老头对每一个主动离职的员工都这么来一套,他是尝过这么说的好处的,他为自己颇能胜任总经理的职务暗暗得意。小伙子备受打击地回到租住的房间里,关上门,暗自啜泣。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行动力,面对爱情,他连那真正的一小步都不敢跨出。他想:我是一个大学生,可是我到现在才学着看,而我看到的是多么狭小可怜的世界;我还没有学会说,更没有学会去行动。我就像一具最简陋的机器人,我不过徒有一个人的形体,而实际我什么用也没有……小伙子伤心已极,找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准备了结自己。但他蓦然地留意到自己仅有的那双凉皮鞋,他望着它们失神了。鞋头的那一小片透气孔中全是肮脏的尘土,让他想到了什么。他还想起,两只鞋子的鞋帮和鞋底都开裂了,只要遇到下雨天,鞋里面就会进水,相当难受,还在办公室或卧室里弥散一股死耗子的臭味。他打开窗户,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双破凉鞋,一只一只地扔了出去。“现在,我不需要你们了。”小伙子高兴地说。然后,他就结束了自己可悲可叹、什么都还没开始的生命。小伙子是个非常年轻非常年轻的诗人。
小姑娘仍如常地坐着那路公交车去上班,但她上车的时候略有点儿野蛮了,她会去抢她跟小伙子第二次见面自己坐过的那个位置,如果这个位置被人占用了,她就站在这个位置旁边。她觉得这个位置最是醒目。只要他上车后往后门走,他就会发现她的存在。她经常坐在这个位置上,如同飘移一般从路途上滑过。在到南河滩站之前,她就朝窗户倾过上身,压抑着旁边不明所以的乘客,她仔细地查看有没有他,没有他。她到了蓝靛园,下车后总会去搜寻他,她就茫然呆立,许久才回过神来。漫长的暑气蒸人的夏天过去了,他的身影没有出现。小姑娘的眼神也黝黑了。第一缕秋风带来的是寒冷。树叶纷纷飘落如记忆的碎片,在街道上被漫长地践踏,最终化为齑粉。西山上的满山红叶像身心流淌出的血。小姑娘在北京最美丽的季节患上了抑郁症。
现在,小伙子的存在形式是灵魂了,尽管还是那么年轻幼稚,穿得还是那么破旧,但它自由了。当然,它是光着脚的。现在热和冷对它无所谓了,因为它现在是冰冷的存在,已经习惯了冷,无惧热。它还那么强烈地慕恋着小姑娘,还那么笨头笨脑。它还是在南河滩站上车,现在每天都能和她坐同一趟车了。本来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它站在不安的小姑娘身边,她刚才倾身寻找他,才失望地撤回身子,悲伤地坐着,额头上竟有了愁纹。它的脸上也就哀哀戚戚的,为她的哀伤而哀伤。它没法安抚她,它说出的话语她接受不到,它摸她的头发,在她的唇上施与一个安慰的爱吻,她也感受不到。它是隐身的,几乎没有质量。它痛苦地胡乱飞舞,伤心得不停捶打自己,但对于她的生活它干涉不了。她下车,它就和她一起下车,她在站台上搜寻他,它就垂头丧气,悲伤,她恍惚发呆,它就走过去抱抱她。每天上班,下班,工作的时候,还有休息日,它都这么陪着她,尽管她完全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冬天到了,这是小姑娘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但她被吓坏了。她像一只鸟被雾霾的破旧棉絮堵塞了所有飞翔的路径。她感到自己可怕地成了一只笼中的病鸟。空气的压力是那么大,她感到所有方向上的对心理的压迫力。她想歇斯底里,于是她这么干了。她想破坏,于是她砸坏了房间里几乎所有的易碎品。她想哭,她躲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地哭了三天,她不想上班,什么都不想干,蒙着被子。她还想用碎玻璃划拉自己细嫩的手腕,她也这么干了。得亏已跟她分开住的闺蜜过来看她,她才侥幸闯过了鬼门关。她将小姑娘送到医院。她不得不叫小姑娘的父母来到北京照护她。但小姑娘已经陷入情网,虽是跟小伙子仅仅那么几面建立起来的情网,她还是一往情深,像一条美人鱼,爱上了捕获了她的渔夫,她愿意为他而献身。没有小伙子,她觉得没有必要活下去。现在,记忆中的小伙子的形象已在消解,只有在梦中,小伙子的形象才那么完整而清晰。她现在就想去做一个长长的梦。她趁父母打盹的时候,扭开了医院的窗户……
小伙子的灵魂此刻正等在小姑娘之前上班下车的站台。它看见小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一辆最熟悉的公交车刚从那边开出,往香山方向开。小姑娘朝小伙子走过来。小姑娘现在能看见小伙子了。小伙子也向小姑娘走过去。它俩在道路中间,拥抱,接吻,数辆轿车穿过热吻的它们。
在它俩最熟悉的公交车上,乘客不多,它俩坐在那排它俩最熟悉的位置上。小姑娘坐在里面的位置,小伙子坐在外面的位置。車辆朝着香山行驶。它俩仍忘情地拥吻着。小伙子光着脚。公交车缓慢地行驶着,外面飞舞着雪絮,不断地往苍茫破落的郊野降落。乘务员报站:南河滩就要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提前走到前后门准备下车。它俩不必在这一站下了。它俩仍陶醉地拥吻着……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