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小学教师李正声
我念小学一年级时,李正声老师教算术,还兼班主任。
李老师长着张娃娃脸,却穿着军装。军装还有肩襻,曾按过肩章。娃娃脸抵消了军装的威严。听说他是1949年兰州参军的学生兵,也打过仗,但是,从战争硝烟走出来,却带出微笑,仿佛总有什么好事,脸上总是微笑。
李老师总是穿着那一套教官服,已经过时了,可是,军容风纪显得很正规,还有直直的折叠痕迹,好像要加强庄重,不过,他的笑脸,把威严、庄重给抵消了。
爸爸告诉我,李老师曾教过他们这批老兵的扫盲识字,我爸爸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一识字就头疼,还是李老师教出的呢。现在轮到我了——我缺乏数字概念,算术老是拖全班的后腿。
那时,我寄宿营部的学校,李老师还要管我们的生活,像个男保姆。放学早,吃了晚饭,太阳还没下去。我学会了下象棋,有空了,就杀几盘。晚霞洒满了校园,我和李老师对弈,似乎落日、绿洲、沙漠都被排除在外。炮不“翻山”就打,马跛腿了也走。
李老师笑了,说:没规矩,要乱套。
校长曾是他参军时的指导员,资格老,说他:小李老师,你像什么?咋能没大没小呢?在学生面前要摆出老师的架子。他的脸颊那两块不褪的红,就更红了。
有时,我们几个同学远远地喊:灶里烧的是驴粪蛋,锅里煮的是洋芋蛋,小伙子脸上“红蛋蛋”。
应当是红彤彤。等我上小学五年级,祖国江山一片红,红彤彤就走红,我还是把它念成红蛋蛋。顺口了。
李老师知道顺口溜针对的是他,他不生气。有一天,竟然煮了一小锅洋芋蛋,把我们召集到他的宿舍,一起打牙祭——他什么时候自己开荒,一小块地种了洋芋蛋。
我说:李老师,我再也不乱唱了。
他说:听到童谣,想起老家。
李老师歌也唱得好,还会拉手风琴。有时,他自拉自唱。他替生病的音乐老师上过音乐课。
他在兰州,念的是师范学校——不要学费。没毕业,就参军。
我的算术渐渐地“跟上了队伍”,跟教算术的李老师兼班主任密切相关。讨厌算术,却盼望他的算术课。听他的课,轻松、有趣,因为有故事听。
李老师跟我们混在一起,确实到了“没大没小”的地步。课外活动,他和我们一起打篮球,他会脱得只剩一个背心——骨头多,肌肉少。他把教官服折叠整齐,放在一张过期的报纸上。多细心。
同一年级,有三个平行班,算术考题,统一由李老师出。有一次,他把考题扣在帽子里,放在军装上,被场外观看打球的同学发现了。
那一次考试,我们几个男生考了个“好成绩”,三个班,我们班平均总分第一名。
校长表扬了他,说:你把这个出名的调皮捣蛋班带上正轨了。好像我们班是游击队。李老师找我个别谈话。我的脸发烫。算术成绩一下子蹿上去,是不是犯规了?——他不说作弊。我坦白交代了。
据说,他去校长那“承认了错误”,他用军事术语:走漏了情报。
校长借此契机,追究起李老师的课堂教学。
我们都喜欢李老师的算术课,是因为,李老师讲故事。那时,他不布置家庭作业,作业都在课堂上完成,但是,他有个规矩:课堂作业,不但要抓紧完成,而且要共同进步。同桌可以相互指导相互批改,最后一道关,由他带回办公室批改。
剩余的时间,李老师就讲故事——战斗故事,童话故事。我长大了,记不起故事的情节,却能记起故事里的形象、细节。故事和算术并置。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的声音、纸的声音,不过,涌动着紧张,有动作,有眼神,比谁快,还出现督促或帮助慢的同学加快进度的情况,只要有一个同学没做完作业,大家就听不上故事: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时不时有同学报:我做好了。上讲台交作业本,然后,背着手,端坐着,埋怨正在做题的同学:拖大部队的后腿。
李老师佯装没看见,只是坐着,一脸微笑,好像发现了我们的秘密那样。
大概有老师听到了校长和李老师之间的交谈,一传两传,传到我们的耳朵,只剩一句,校长说:算术课讲故事,你教的是什么课?
李正声老师来了个立正,说:能提高学习算术的积极性。
新学期开学,我上二年级。李正声担任了我们的体育老师。有人说,李老師喜欢跟小孩一起玩,那就让他玩个够吧。
我的眼里,体育等于是玩耍,可是,到了李老师的手里,体育就成了军事,他把重点和时间放在队列的训练上,好像我们是童子军。
李老师仍旧穿教官服,很适合体育。他的脖颈上挂着个哨子,脸颊上那两个“红蛋蛋”更加红了。可是,我还是喜欢李老师上算术课,坐着听。操场上不可能讲故事。
护瓜的老抠
那天,我进连队的水稻田捞鱼。天上,太阳像火炉。远处有一道高坝一样的林带,那条林带隔开了沙漠和绿洲。林带的那边是沙漠,这边是绿洲。紧挨着林带有一片连队的瓜地。
守护瓜地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老兵,是荣誉军人,曾和我爸爸是同一个部队,我爸爸也有一本荣誉军人的证明。
都叫他老抠,娶不上老婆,只爱瓜。哪有到了瓜地,不让吃瓜呢?他给路过的人喝水。一地瓜,他舍不得摘一个。据说,连长到瓜地,也自己带水壶。怪不得连长让老抠给瓜“站岗”。
我把渔网、水桶藏在渠沟的芦苇丛中,拿着赶鱼的棍子,模仿战争影片里的战士匍匐前进,摸到敌人的前沿阵地,抓舌头。
满地瓜,像戴着钢盔的伏兵。我用拳头砸开一个,是生瓜,再砸开一个,又是生瓜。一连砸了五个,都是生瓜。我疑惑,那些瓜,难道感觉我来偷瓜,纷纷由熟退到生了,不让我吃?
神仙难知瓜中事,我爸爸说过。我正琢磨,到底怎么了?碰上的都是生瓜,忽然,我以为天阴了,是一个人影笼罩在我身上。
老抠站在我的背后,他说:你是个生瓜蛋子,糟蹋那么多,非告诉你爸爸不可。
我起身,拔腿就跑。他的一條腿挨过炸弹,走起来一瘸一拐,我在学校的田径运动里,得过百米赛跑的亚军。
老抠喊:别跑,别跑,你跑得像兔子一样快,阿灵比兔子跑得还要快,你一跑,阿灵就把你当成猎物了。
我跑了五六步,就刹住脚。我发现老抠的旁边是阿灵——一条杂毛狗,正像旋风一样腾起,幸亏老抠没松开绳子。
老抠招招手,说:跟我走。又对阿灵说:好了,别激动。
我反倒成了老抠的俘虏,乖乖地跟着他走。顺着垄沟慢慢走,走到瓜棚。似乎阿灵以为我是它主人的贵客,像招手一样摇起了尾巴,表示欢迎。老抠指着一张小板凳。我一坐上去,凳腿就吃进了沙土里。老抠坐到芦苇编的一个垫子上。我感觉像是受审,他要掏情报。
老抠说:战士枪不离手,你逃跑,丢了枪。
他竟然把我那根赶鱼的棍子也捡上了——那可是证据。他支使阿灵,用嘴衔给我。
老抠说:捞了多少鱼?
可能我身上携带着鱼腥气味。我说:小半桶。
老抠说:养了水吗?
我说:要不我去拎来,给你分一半。
老抠指指窝棚上的渔网,说:我要吃鱼,就自力更生,可是,你怎么像雨一样来捣乱呢?
沙漠地带,讨厌下雨,一旦下雨,道路泥泞,还把盐碱调动出来。饮水,灌溉,都用雪水。我的父辈,垦荒年代,专门挖了一条大渠,引来天山融化雪水,雪水穿过戈壁沙漠,流进了绿洲。可是,一下大雨,就停水。雨水确实来绿洲捣乱。
我说:我渴了,闻到了瓜的气味。
老抠说:你要像雪水那样,哈密瓜、西瓜都欢迎你。
我突然问:老抠叔叔,我怎么碰的都是生瓜蛋子?
老抠摸了下巴的胡茬,说:瓜怕你来偷……说你是生瓜蛋子不冤枉,昨天,才卸过一遍瓜,熟瓜摘掉了。你也叫我老抠?
我说:不是我发明的,别人都这么叫,我也跟着叫。
老抠呼腾一下立起,他走向瓜,背着手,像是问候瓜那样。我想到团长来我们学校,我们排着队列,团长弯下腰,尽可能把头降到我们面前,问候我们,未来农场靠你们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兵的姿势很相似——那是爱的姿态。
我的嘴里,唾沫也活跃起来。老抠轻轻拍了一个西瓜,拧下来,捧过来。他拔出腰间的小刀。刀尖刚一碰瓜皮,瓜就像乐开怀那样,一条裂缝,如同闪电,带着脆脆的响声。红红的沙沙的瓤子。
吃了两牙,我忽然说:叔叔,你也吃呀。
老抠摇头,说:看你吃,等于我吃了。
我递给阿灵一口。阿灵摇摇尾巴,瞅瞅老抠。
老抠点点头,说:给你,你也别客气。
我竟把一个瓜都装进了肚子,打了个饱嗝。
老抠摆摆手,说:去吧,可能鱼都翻白肚皮了。
晚饭,我吃了半碗饭,妈妈以为我累了。爸爸说:有瓜的味道,你上瓜地了吧?妈妈是连队托儿所的保育员,她说:那个老抠,对待瓜,像照顾小孩一样。
我立刻说:我没偷,是老抠亲自摘了瓜,杀给我吃呢。
爸爸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抠大方起来了?
第二天,我要去捞鱼,爸爸吆喝住了我。往常他提醒我捞鱼。
爸爸要我坦白。终于知道,老抠替我付了瓜钱——交给连长。可是,一个瓜也没那么多钱呀。他隐瞒了“破坏”了很多生瓜。
爸爸说:小家伙,有面子,你可是老抠第一个自掏腰包请瓜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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