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
天气再凉些,男人们就躁动不安起来了,老张和老万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火枪,他们要打雁了。
每到秋天,渭河的芦苇塘里就歇息着成群成群的雁,它们不是今天来了明天走,而往往要在这个地方盘旋很久,直到很冷了才离开。那些雁都是麻色的,粗看很不起眼,但是在阳光下细看,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辗转着色彩,随着角度的变换而变得五彩斑斓。
老张们的枪已经准备好了。
我去河边看那些雁,一大片的,有时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有时则吵得一塌糊涂。它们在河里觅食,在芦苇丛里歇息,这些齐整的、有纪律的鸟儿,给枯黄惨淡的渭河滩带来了美丽的色彩和无限的生机。秋风吹过,雁在寒水中瑟瑟发抖,我真是可怜它们。白居易有诗说:“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我心里想,怎么还不快走呢?家乡就这么好么,南边比这里要暖多了,危机四伏的黄河滩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但那些雁还是迟迟地不走。
一天傍晚,枪声终于响了。
长河落日,萧萧风声,天地间一片血红。我认为他们干打雁这样的事有点残酷,雁是义禽,从古至今对雁的赞美数不胜数,“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高城残照下,万里一行飞”;“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对这样的鸟儿怎能开枪射杀呢?
我的心里满是悲哀与失望。
大堤上,老张们手里提着淌血的雁迎着我走来,他们很夸张地向我炫耀着。李瘪在我的眼前将一只很秀丽的绿羽雁使劲地晃动,得意地说:“今天夜里别睡着了,我给你们做红烧雁肉。”
我看见那只雁的头颈像绳子一样地垂着,眼睛睁着,晶莹的黑眼睛里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它大概到死也不理解、不明白,没有招谁没有惹谁的它,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奔到芦苇丛中,大声地冲着那些雁吆喝。
我要赶起那些雁,让它们快走,快走,快走!
没有雁儿飞起,四周死静一片。
它们在更深的苇丛中躲避。
我跌坐在河岸,望着滔滔的河水,只感生命的不易,存在的艰难。
雁尚且如此,更何況人。
李瘪做别的不行,红烧雁肉却做得很地道。农场的人都很兴奋,大家都在为雁肉而熬夜,难见荤腥的人们在厨房溢出的肉香中已经飘飘然、昏昏然,不能自已了。
我没有去凑热闹,早早地躺下睡了。在朦胧的状态时,我听见老万在招呼大家去盛肉,老张的媳妇敲我的门,说去晚了多半会让那帮“狼”吃光。
我说不吃了。
老张媳妇隔着窗户说:“那你就亏了。”
我还是说不吃。
老张媳妇说:“要是真不吃,我就把你那一份也打了。”
我说:“随便。”
老张的媳妇就蹬蹬地跑走了。我知道,她是想着她的那两个馋肉馋得眼睛发绿的女儿。
“青面兽”和李瘪们就着雁肉蹲在碾盘上喝酒,是下午派老张到河对面小村沽来的一毛二一两的红薯酒,几个男人为这顿肉每人摊了四毛钱,老张跑腿,少出了一半。他们边吃边闹,“老虎、杠子、鸡”的嘶喊声传入我的小土屋,清隽高雅的雁与浑浊浓烈的酒风马牛地搅在一起,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男人们都吃得很惬意,他们开始唱了,唱秦腔:有为王打坐在某某地面……
跟大雁没有关系。
老万喝得舌头已经发直,他不利落地说:“明天还去打……”
男人们纷纷应和着:“……还打。”
第二天,按正常作息时间起床的只有我一个人,我看见石碾上一片狼藉,被嘬啃过的雁骨遍地皆是,厨房的墙根是一堆用开水烫过的杂乱的雁毛,情景惨烈而悲壮。
我来到河边,见苇丛中又有雁在起落,不禁深深吸了口凉气:
糊涂的雁哪——
后来,男人们就每天都去打雁,他们吃了多少次红烧雁肉,谁也记不清了,可叹的是那些雁,打了还来,打了还来……
我埋怨它们的没记性,细想那也是一种执着,是一种临乎死生而不惧的气节,一种伏清白以死直兮的精神。
我不如雁。
事后我才知道,打雁的并非我们这个农场,几乎黄河滩上的所有团队,在那个时期对雁都发动了攻击。一到傍晚,河滩上枪声不绝,经过沿途无数的浩劫,南去的雁真正能飞到目的地的大概没有几只了。
就是能到达目的地,那里也未必就是乐园。
我将那些雁羽做成了一把把扇子,为的是纪念那些在黄河滩上永远不能再飞起的鸟儿。我被招回城市以后,不少朋友都接受过我馈赠的羽扇,他们为那羽的美丽而惊叹,我就给他们讲那些大雁九死而不悔的故事。
选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