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蓓
(宿迁学院 文理学院,江苏 宿迁 223800)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八大之后提出的关于多民族中国国情和新时代中国民族团结工作的新概念。即从2014年的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提出“牢固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开始,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党的十九大及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等重要会议中都对培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出重要指示。[1]其目的是在新的时代和历史形势下,“不断增强各族群众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2]8我们看到,中华民族共同体作为一个新概念,它的形成基础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但它作为一个各少数民族都理解和认同的观念与实体,却是在近代。即20世纪80年代费孝通所说的:“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是近百年来中国和西方列强对抗中出现的,但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则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3]5按照费孝通的观点,如果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在近代各少数民族普遍形成了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观念与实体之后形成的,那么它就有一个内涵形成与流变的过程。
诗歌是少数民族重要和常用的情感表达方式。这种重要、常用但又无意识、理所当然的表达,反映出少数民族人民最真挚、真实的感想与认同。从汉语诗歌的结构来看,少数民族诗歌主要分为民间诗歌和作家诗歌两种类型。民间诗歌是由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口头创作的,作家诗歌是由少数民族的知识分子以书面形式创作的。近代以来,在反封建、反帝国主义及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过程中,少数民族普通民众口头表达的民间诗歌(山歌、民歌及叙事诗等)和知识分子创作的作家诗,共同构成了各少数民族对具有政治共同体特征的民族、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真实性认同描述与认同表达。在这一意义上,如果以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普通民众口头表达的民间诗歌和知识分子创作的书面诗歌为中心,我们可以窥探、呈现出各少数民族对自身的民族共同体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情况与其时代变化过程。这对认识、把握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内涵与时代价值,无疑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前称,对应的应是费孝通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20世纪80年代末费孝通在香港中文大学的TANNER演讲中,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的“多元”与“一体”的关联及这个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动因有清楚的解释。对多元与一体的关联,费孝通认为:中华民族的“一体”是指在中国领土疆域内有民族认同的十几亿人民,“多元”是五十多个具体的民族单位。两者虽层次不同,但都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动因,费孝通则认为中华民族能够成为自觉的共同体观念与实体,是在近代以来的反对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斗争中形成的。[3]1在此,我们可以看到,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观念与解释,指出了中国几千年自在、自然、传统的民族能够在近代成为具有政治共同体特征的现代民族,以及中国所有民族成为一个自觉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或者说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有决定性的时代背景和动因的。而为了在费孝通的观点基础上阐释、还原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我们就需要在时代的背景和动因中,从现代的民族概念出发,界定现代民族具有怎样的政治共同体意涵,才能理清各民族的共同体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之间的关联。
我们现在所说的“民族”,虽然它“既是现代的,也是自然的,它既适合方兴未艾的工业文明,也能在原始时代找到踪迹”[4]86,但当我们真正走进它的时候,得承认它是近代产生于西方的政治性概念。在西方,“人们普遍认为,它的正式形成是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其标志性事件是北美独立战争、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和费希特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说》的发表(有人认为,还应包括1775年波兰的第一次瓜分)”[5]3。这就是说,作为产生于和直接服务于世界各地独立运动(战争)、反殖民斗争及现代性国家建立过程的观念或实体,民族既是一种具有明显的政治意味与团结人群意义的现代称谓;又是一种实际的斗争力量,并往往直接表现为传统的族裔共同体自发或联合其他族裔对压迫、侵略的反抗与起义。对这个既现代又传统的民族观念和实体到底是什么?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其称为“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6]6安东尼·史密斯也将民族称为“具有名称,在感知到的祖地上居住,拥有共同的神话、共享的历史和与众不同的公共文化,所有成员拥有共同的法律与习惯的人类共同体。”[7]13
现代的民族无论是作为“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还是作为“人类共同体”,从单个民族来看,它自身都有一个历史的、自然的形成过程。这个历史、自然的民族共同体是非常传统、原始意义的在一定领土范围中共同生活的民族(或是族群)。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斐迪南·滕尼斯就认为古代这些在一定领土范围中共同生活的民族(或族群)是建立在家庭血缘、邻里地缘及精神信仰之上共同体。对于这种民族(或族群)共同体的形成过程,滕尼斯认为:“血缘共同体作为行为的统一体发展为和分离为地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直接表现为居住在一起,而地缘共同体又发展为精神共同体,作为在相同的方向上和相同的意向上的纯粹的相互作用和支配。”[8]65显而易见,从滕尼斯所说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及精神共同体的形成过程与相应的关系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想象与还原出几千年来自然、传统的民族(或族群)共同体的形成与发展过程,而且还可以联想到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这种自然、传统的民族(或族群)共同体,不断地构成、组成了古代的城邦和现代的联邦及国家。
就中国而言,滕尼斯所说的这种建立在血缘、地缘及精神共同体基础上的民族(或族群),应对的是费孝通所说的在“熟人里长大”[9]12的乡土中国或乡土社会。这种乡土中国或乡土社会(包括其中的民族或族群)基本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习的,到某种程度使人感觉到是自动的。”[9]53换句话说,古代的民族(族群)是在一个土地(领土)范围内由家庭血缘及熟人组成的邻里构成的自觉单位。他们平时是松散的、各家顾各家的,但在重大的场合,特别是在外敌侵扰之时,他们又是理所当然和不约而同地自觉联合起来,共同行动。因而,在古代,某个民族(族群)与其他民族能够联合组成更大的族群或国家,主要是因为战争及战争前后人口流动、贸易及联姻等。即费孝通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所说的,某个民族“必须和‘非我族类’的外人接触才发生民族的认同,也就是所谓民族意识,所以有一个自在到自觉的过程”[3]7。这是古代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民族(族群)自我独立,又组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原因与历史面貌。在这种存在、延续的历史面貌中,我们看到中国各少数民族存在的独立状态,又感觉到他们能够从原先传统、原始民族发展为现代民族和民族共同体,并能够以此为基础再次认同、融入更大政治性共同体的原始性因由。
我们不能否认现代或者说今天的民族和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与他们的远古历史之间存在一种被感受到的血统承继和文化亲缘关系”[4]44,但从民族和民族共同体的现代性、政治性方面看,我们同样也不能忽视“国家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4]75直接的依据就是,近代以来的独立运动(战争)和反殖民斗争的事实、结果表明,对民族和民族共同体的强调与动员,往往直接导致一个国家的诞生。对今天的世界而言,无论是单纯意义上的由一个民族组成的国家,还是由多个民族构成的国家,它们都共同说明了“‘民族’与‘国家’已经完全融合为一体,‘民族第一’与‘国家至上’观念深深融入人们的意识之中”[5]11。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3]1,在这一多元一体格局上诞生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自然也是一个由多民族构成的现代国家。因此,在单个少数民族的血缘、地缘及精神的共同体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得出近代少数民族已是在超出他们的“‘血缘或种族身份’上,形成了‘中华民族’这一涵括了境内各民族的、多元一体的民族共同体的全新概念”。[10]130-157这种全新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实际上建立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基础之上的“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观念与认同。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互联的时代趋势之下,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存在与发展,已不是传统的自给、孤立的存在与发展,而是越来越成为相互关联的命运共同体。在这种存在、发展及风险与共的全球化时代,每个民族或国家在风险社会治理中的共同体建构,除了要指向符合自身历史、传统及国情的“民族—国家”共同体维度,其突出的特点是“也必然指向人类社会共同体的重建”。[11]91-97此时,在全球化的发展与问题(如城市化、全球变暖、经济危机及重大疾病灾难等)从大城市覆盖和影响到少数民族地区之时,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个体与国家、个体与世界、民族与国家及民族与世界的共同命运关联,生成了他们超出“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即一种具有人类共同命运特征中华民族共同体观念与认同的产生。少数民族在全球化时代产生的这种具有人类共同命运特征中华民族共同体观念与认同,就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不断强调与推进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两个重大命题。
显然,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各民族在中华大地上“数千年唇齿相依、情甚手足,近百年忍辱负重、团结御侮,从而形成强烈的中华民族整体意识”[12]122-127。这种强烈的整体意识是中华民族发展的根本动力,也是抵御外来侵扰和实现独立的力量,具有重要的历史与现实意义。对各少数民族形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我们要了解它的来龙去脉,也要在当今时代大潮中充分调动起来。这样才能实现各民族和中华民族更大的发展。在2019年的《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伟大的祖国,幅员辽阔,文明悠久,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也是我国发展的巨大优势”[2]4,同时也表示在面对当今世界复杂的国内外形势时,“我们更要团结一致、凝聚力量,确保中国发展的巨轮胜利前进”[2]7。这就是说,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识,我们既要尊重、肯定由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民族的疆域、历史、文化、精神等客观实际;同时也要在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共同的反帝反殖民斗争、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及新时代的历史进程中,归纳、总结及凝聚各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只有这样才能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在各民族中铸造一种既有历史纽带渊源,又有更为牢固的时代命运关联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表达他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方式有很多,如自发的组织本民族地区的反殖民斗争,参加八路军和解放军,学习新中国推行的汉文字,以及各种形式的文艺创作等。在这些不同维度的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表达或行动方式中,各少数民族遵从自身民族传统,本体的诗歌创作是一种最全面、最真实的表达与行动方式。说最全面,是从少数民族诗歌的整体结构方面来看的。按照梁庭望在《中国诗歌通史·少数民族卷》中所说的“从整体结构来看,少数民族的韵体文学和汉族一样,是由民间诗歌和作家诗构成的。但不同的是,少数民族诗坛在很长的时间里,是由民间诗歌(包括民歌、民间长诗、民间说唱)领衔的,作家诗产生比较晚。”[13]5我们知道,民间诗歌是由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劳作及特定的仪式场合口头创作、口头传承的,作家诗是由知识分子(至少是有文字书写能力的人)创作的书面诗歌。由于中国大多数的少数民族是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有书写文字,各少数民族在很长的历史时间中(近代以来也是如此)普通民众创作的民间诗歌是主流,知识分子创作的作家诗是小流。这种情况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才有根本性的转变。[13]5这种主流、小流相统一的情况,呈现的是各少数民族从普通民众到知识分子的全面性诗歌创作格局。说最真实,是从近代以来在中国大地上,各民族共同的反帝反殖民、争取民族独立和建设新中国的真实经历出发的。近代以来的殖民与反殖民的斗争是世界性,这种世界性造就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区从未被族群或民族冲突所侵袭,或不曾见证过特定人群发动的要求民族独立的运动。”[4]175-176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在中国大地遭受殖民统治之时,每个少数民族不仅不能幸免,还无一例外地投入了一场民族独立的斗争中。各少数民族从普通民众到知识分子在革命斗争年代、社会主义新中国建立及全球化时代的诗歌创作,自然是反映了他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和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内涵流变。
应该看到,在中华大地上,各少数民族普通民众和知识分子的诗歌创作(口头诗歌和书面诗歌),既是他们的民族、情感、忠诚、血泪及奋斗的直接反映,又把他们所经历的“一个一个时代连在一起”。[14]因此,考察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诗人(民间诗人和知识分子诗人)在不同时期的诗歌创作与审美特征,对认识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及其内涵流变也是一种全面、真实及直观的视角。结合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反帝反殖民斗争、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及全球化背景下的新的历史进程,各少数民族的创作诗歌大致表现出三个特征明显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阶段。这三个认同阶段,前后之间内涵有承续,也有新的特点。它们作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整体内涵,展现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与时代价值。
首先,晚清至新中国成立前,对基于领土自觉的各民族共同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从现代民族产生于民族独立运动、反殖民斗争及现代国家建立的历程中,我们发现现代民族和民族共同体之所以能够产生与形成一个实体,最直接的因由是战争的大时代背景。对战争与现代民族和民族共同体的这种形成关系,安东尼·D.史密斯在《民族认同》一书中指出:“对共同体来说,战争提供了一种向心的力量,……在族群认同的形成过程中,或许正是战争的这种功能产生了最深远的影响。”[4]37现代民族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战争的这种直接性关联很好理解,因为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我们分析了历史、传统的民族与民族共同体是在血缘、地缘及精神的共同体维度上自然形成与独立延续的。各少数民族这种千百年来都是自然、独立的状态,在遭受外来的压迫与殖民时(表现为对领土、领地的入侵),就会产生一种集体性的反抗意识。这种集体性表现为战争形式的反抗意识,其实就构成了晚清至新中国成立前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一种领土自觉的认同与维护。
我们知道,近代中国是在鸦片战争(1840)后清政府与西方帝国主义国家签定了一系列的割地赔款签约后,才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西方帝国主义国家集体性地瓜分中国领土版图的殖民统治下,分散聚居、杂居于中国大地各个地方的少数民族不仅不能幸免,而且还相继进入了半殖民半封建的状态中。如英国通过割地赔款条约瓜分到西藏、云南等地区后,他们的殖民官员与士兵就深入到藏族、白族、彝族等地区;沙皇俄国通过割地赔款条约殖民统治新疆之时,就对维吾尔族生活的地区进行入侵;而在抗日战争时期,日本的殖民统治是深入中国东北、内蒙古等的民族地区的。[13]556作为长时间生活在特定区域中的共同体,原来自然存在与发展的民族及其成员是在一种自治、独立的状态中,共享着共同的领土、经济、文化及信仰。这是各少数民族自古以来的存在与延续方式。近代帝国主义对各少数民族地区的武装、经济及文化侵略与殖民统治,实际上作为一种“外来者”、“他者”强行侵入各少数民族世代生活的自治、独立地区,进而破坏、剥夺各少数民族对原有领土、经济、文化及信仰自由拥有的状态。当各少数民族发现他们的领土、经济、文化及信仰,特别是他们与祖先世代生活的领土遭受侵扰时,他们原来松散、自然的民族意识和共同体意识就被聚拢、激活,进而成为具有现代政治特征的现代民族与民族共同体。在此意义上,在中华民族从晚清到新中国成立前的这段近代史中,由于国家的观念与国家的意识没有在各少数民族中产生,各少数民族地区从原先的多个帝国主义的瓜分殖民状态,到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对整个中华民族侵略状态,整体上表现出的是一种领土自觉意义的各少数民族对自身自然、传统的民族共同体与对更高意义上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初步认同。
显然,晚清到新中国成立前的这段近代史,是各少数民族在自身领土范围内和中华民族领土范围内,对那种传统与现代的民族、民族共同体及中华民族共同体(此时的传统与现代应是统一的,或者说是现代唤起了他们那种习以为常的传统)的“觉醒期”。在各少数民族对现代民族、民族共同体及中华民族共同体观念与实体接触有限的情况下,他们在觉醒期的民族共同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其实是由少数民族中的知识分子(包括少数民族中开明和有文化的阶层人士)引导普通民众建构起来的。诗歌作为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与普通民众最常用、最主流的情感表达方向,恰当地反映了他们领土自觉基础上的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如在19世纪末,法国入侵贵州布依族“云雾”地区时,布依族人民创作与传唱了民间叙事长诗《罗华先》(岑玉清搜集翻译),以反映他们联合各村寨组成一个民族共同体,共同抗击法国传教士和军队的事迹。“教士霸占我们的好地方,/教士要抢我们的财富;/好媳妇被他调戏,/好姑娘被他奸污。/我们要把他撵出去,/我们要把他打出去。/请你们来帮忙,/请你们来帮助。”[15]143抗日战争爆发后,蒙古族无名氏发表在《蒙藏旬刊》(1937年第9期)的诗歌《秋夜》以“秋雨”隐喻各族同胞团结起来,共同抗击倭寇,保卫中华民族。“秋雨儿蒙蒙,造成了悲愤的慌恐,/淅沥地竟似报告被杀同胞的哭泣。/秋雨啊!你竭力地滴透人们的死心!/来和倭寇一拼,使中华民族独立于亚东!”[13]632;迪化(今乌鲁木齐)省立师范学校毕业的维吾尔族诗人黎·穆塔里甫表达了各民族一同为中华民族的独立而奋斗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观:“瞧吧!旧历程/就要变成新历程;/因为我们/为了建设‘解放了的新中国’,/一心一意地/在这广阔的原野里,/高唱着‘各民族’在前进。”[16]26
其次,新中国成立后到20世纪80年代,对具有“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近代史中,中华大地上和中国社会的最大变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现代意义的国家的建立。随着新中国在1949年的成立及推行的民族平等、民族共同繁荣等政策,各少数民族作为新中国的主人翁团结生活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大家庭中的。在中国共产党实现了各少数民族的社会身份翻身和开始以社会主义大生产的方式让各少数民族过上旧时代无法想象的生活时,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也进入了“民族—国家”相统一的维度。在社会主义新中国建立的初期(即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各少数民族对“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非常全面、深刻地表现在毛主席所说的“在古典诗歌、民歌基础上发展新诗”[17]552使命的“新民歌运动”中。“新民歌”是诗,但其之所以称为“新”,主要是因为少数民族将原来在日常生活、劳作及婚丧嫁娶等仪式中口头创作的民歌(或山歌),“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新思想的基础上重新结合起来”。[18]1-2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少数民族人民深具民族传统、政治认同并且是真情实感的新民歌创作,对少数民族群体内部建构关于新中国的现代民族共同感和国家共同感有着重大的推动作用”[19]106-113。在这一过程中,与晚清到新中国成立前的这段历史中以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为主导唤醒的领土自觉的中华民族认同不同的是,这一时期具有“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认同,以各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为主导。这种遵从少数民族普通民众歌唱传统、习俗及情感的新民歌创作,既共同表达了“他们歌颂祖国,歌颂自己的党和领袖,歌唱他们对更美好的未来的向往”[18]2,也建立了一种由千千万万的少数民族普通民众构成的“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
具体来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和民族平等、民族共同繁荣等政策推行后,各少数民族作为新中国的主人翁,他们在新中国当中能够真实地感知到彼此间的平等和对民族即是国家、国家即是民族的这种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藏族新民歌《最亲的弟兄》道出了他们对这种认同理解:“汉人、藏人、各族人民……/虽然语言不同,/但却是最亲的弟兄!”[19]在新中国这种多民族平等、团结及共同繁荣的大家庭中,每个少数民族是相信并且是愿意紧紧团结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周围的:“祖国啊,党使您充满太阳的霞光,/没有任何困难能把我们阻挡,/祖国是我们战无不胜的力量,/各族儿女团结的比钢铁还坚强。”(《歌唱祖国》)[21]16社会主义新中国建立之后,各少数民族对“民族—国家”意识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本质上表现为对民族、毛主席(或中国共产党)、国家及时代相统一的认同:“果儿散发着诱人的芳香,/我们的果园最美好;/对于我们各民族的人民来说,/生活在毛泽东时代最美好。”(《最美好》)[22]显然,“站在‘新中国’的土地上,回望各民族对中国/祖国的认同历史,便会发现,祖国已经现实地成为各民族对‘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23]17-31
最后,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具有人类共同命运特征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随着全球化时代的来临,每个民族和民族的个体间相互联系被极大地压缩、拉近。这种“地球村”性质的人与人、人与民族、人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近距离感知、关联,生成了各少数民族比中华民族共同体更高层次的认同。这种超出单个民族与单个个体维度的认同,产生于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基础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感知与体验。党的十八大以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习近平总书记不断强调和推进的“具有很多相通、相似乃至相同的目标指向”[24]16-21的关系中国与人类共同发展的两个大命题。这两个把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和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相统一起来的命运,“对于人类团结起来应对现代性危机、走出风险社会困境具有重要意义”[11]91-92。显然,习近平总书记认识到了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中,单个地区和国家的团结与发展已超出了单个地区和国家本身,而是处于一种全球化的共同命运关联中,并与世界各地的一个或多个地区和国家共同的合作与发展问题。在诗歌中,全球化带来的地区与国家之间的这种共同命运关联,实际接近了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距离和命运感知。20世纪8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各种重大灾难事件也频频出现在诗歌里,如汶川大地震、SARS、冰灾、马航失联、矿难、洪灾、雾霾、温州动车事故,乃至2019年与2020年之交暴发的‘新冠疫情’,几乎都有大量诗歌即时回应”[25]149-155。
诗歌对全球化中人与人、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的关联感知,最直接的表现是将个人、民族的命运提升到全人类共同的命运认同维度。这种人类命运共同体特征的认同观,使少数民族诗歌产生了超越中华民族共同体基础上的更高层次内涵延伸。即全球化让20世纪80年代(特别是新世纪)以来的少数民族诗歌“获得一种全球性的诗歌品质”[26]218-222。如在2019年底暴发的这场全球性的“新冠疫情”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个人、地区(民族)与全人类的共同命运的关联。吉狄马加作为一个具有彝族身份的诗人,他在疫情期间创作的诗歌就表现了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状态中个人、地区性的民族(单个少数民族或中华民族)与整个人类一致的遭遇与命运。“一个人的声音背后是一个民族的声音,而从一个人/声音的内部却又能听见无数人的不同的声音。/……相信吧!我们会胜利!中国会胜利!人类会胜利!”(《死神与我们的速度谁更快——献给抗击2020新型冠状病毒的所有人》)[27]
综上所述,各少数民族近代以来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观念与实体的认同不仅“在各层面均有反映”[28]12-13,还大致表现为领土自觉、“民族—国家”及人类共同命运的三个流变阶段。在这个既有承续又有延伸发展的流变过程中,各少数民族既实现了自身的民族共同体之发现与独立,也为建立“民族—国家”性质的社会主义新中国贡献力量。在全球化的时代下,各少数民族原来对自身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也表现出人类共同命运的指向与内涵延伸。
从少数民族诗歌包括民间诗歌和作家诗歌的结构中,我们可以想象自古以来的少数民族诗歌,具体地分为普通民众创作(口头表达)的口头诗歌和知识分子创作的书面诗歌两种类型。正是这两种类型的并行发展,构成了少数民族诗歌的历史全貌。在近代的民族逐渐具有了政治共同体的内涵与实体意义之时,作为少数民族集体性、承续性表达传统的诗歌创作(包括民间诗歌与作家诗歌),一方面是直接渗透到现代民族和民族共同体的孕育、形成过程中;另一方面随着中华民族独立和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少数民族诗歌也直接反映各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无论是少数民族普通民众的口头歌唱,还是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书面表达,作为中国“近代历史遭遇及国家转型所产生的民族主义历史叙事”[29]1-8,所呈现的是各民族对自身作为一种政治共同体的认同和近代作为中华大地的一员而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透彻理解与行动。这种理解与行动生成了近代少数民族诗歌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价值。
首先,表明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基础深厚,认同情感牢固。我们知道,少数民族无论他们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是否创造了本民族的书写文字,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从小到大基本是能歌善舞和出口成歌(山歌、民歌)的。[30]106-117有一定韵律格式的山歌、民歌及叙事诗等口头表达,实际上是一种真挚的、从心从俗的民间诗歌创作传统。[31]539在一个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与一个少数民族民间诗人对等关联的前提下,近代以来某个少数民族的民间诗人总数在极大程度上与这个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总数相差不大。在近代,我们能够从各少数民族这种世代传承、延续下来的“民众即诗人”口头歌唱传统中,说明少数民族的民间诗歌创作群体几乎是全员性的。所以,当少数民族的知识分子和国家要聚拢各少数民族的共同体意识(包括各民族自身的共同体意识与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时,各少数民族这种全员性的民间诗歌(主要为山歌、民歌及叙事诗)表达就是一种基础非常深厚、情感非常真挚的认同。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能够从近代以来以各少数民族的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为主导的诗歌创作(包括口头诗歌与书面诗歌)发展过程中,得出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的认同基础是深厚的和认同情感是牢固的判断。各少数民族近代以来表现为领土自觉、“民族—国家”及人类共同命运特征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实际上也证明了这种客观、真实的情形。
其次,作为一种政治性动员力量,激励各少数民族为中华民族独立和新中国发展而奋斗。诗歌是为时、为事而作的。近代以来外来列强的领土瓜分和殖民统治、新中国的成立以及中华民族和世界遭受到的重要疾病与灾难,成为了诗歌创作的时与事。少数民族作为中华大地的一员,在近代以来民族成为了一种政治共同体时,少数民族自然也成为一种能够推动、实现中华民族之独立和社会主义新中国之建立、发展的政治性力量。正是这种从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到普通民众集体性的政治动员力量,让中华民族和社会主义新中国具有应对无数重要挑战、疾病及灾难的决心与能力。近代以来,少数民族知识分子的书面诗歌作为政治性动员力量,即他们在所创作的表现民族共同体及建立在民族共同体基础上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很好理解。因为这种政治性力量一方面是直接与他们为之奋斗的实现民族独立、中华民族独立及新中国现代发展相关,另一方面也是从上到下、从高雅到通俗地融入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当中,以唤醒和动员普通民众的共同体意识。少数民族普通民众的口头诗歌创作是一种政治性动员力量,需要从少数民族普通民众口头表达的特征与意义来认知。我们知道,张口即来,或者在特定场合演唱的口头诗歌,是少数民族情感表达的重要但也习以为常的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对少数民族普通民众来说,看起来是单纯的情感抒发或娱乐(如对歌比赛),但更重要的意义是作为他们力量动员的方式(如驱除疲劳后继续劳作、号召族人共同完成一个大事或重要仪式)。在这一意义上,近代以来少数民族普通民众的口头歌唱,除了表达他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真情实感外,还是一种出自自身的,号召、动员本民族共同反抗外来侵略、实现中华民族独立及建立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政治性力量。
再次,呈现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内涵流变轨迹与延伸可能。近代以来中华民族能够成为一个自觉的共同体,主要原因是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由多个民族构成的国家这种历史实际。费孝通在20世纪80年代所说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既是对近代以来这个自觉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初步概观,也是对几千年来中华大地上各民族发展关系的总结。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既是对费孝通所说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承续与发展;也是在新的时代背景和全球化趋势下,对中国的单个少数民族、对整个中华民族如何在人类越来越明显的命运共享、风险共担的巨大共同体中如何发展的新思考与判断。这就是说,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形成的这个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它的内涵在承续中发展和延伸。近代少数民族诗歌作为由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和知识分子共同建构的民族主义叙事,不仅“蕴含着各民族丰富的民族情结和久远的历史曲折进程”[32]30-33,还是他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解和认同的最真挚的反映,所呈现的是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对民族独立、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的历史面貌。这种反映近代中国“民族独立和民族建设”[29]1-8历史进程的民族主义叙事,体现了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内涵流变轨迹与延伸可能。
最后,以歌唱与书写的形式表征近代中华民族和新中国是多元一体格局。现代民族意识觉醒的近代中国和中华民族,既遭受过清政府的封建压迫和军阀剥削,也受到了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在这些苦难、屈辱的岁月里,各少数民族始终荣辱与共,为自身民族和中华民族的独立而奋斗。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是所有中华儿女(包括少数民族)共同为之奋斗、牺牲的结果。不管岁月如何艰难,各少数民族都是以英雄的气概捍卫自己的土地、家族,维护中华民族的统一,并义无反顾地投身到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中。在这一过程中,少数民族普通民众口头歌唱的民间诗歌和知识分子的书面诗歌,实际上以诗歌书写的形式表现了他们对“我们中华民族的整体认同”[33]30-32,并表征近代中华民族和新中国是多元一体格局。在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的很多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他们对中华民族团结、统一和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多元一体的认同与捍卫。
总而言之,在近代以来西方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将中华民族变成一个自觉的共同体之时,逐渐形成现代民族和现代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少数民族,也踏上了具有政治性的争取民族独立和建立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奋进之路。在这一过程中,少数民族普通民众口头歌唱的民间诗歌和少数民族知识分子书面形式的作家诗,共同表达了他们对中华民族、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理解与认识。他们这种从领土自觉、“民族—国家”及人类共同命运特征的共同体认同,呈现了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共同体从诞生到发展及内涵丰富的完整过程,这表现了少数民族诗歌创作具有重要的共同体意识。
综上所述,民族作为一种政治共同体概念与实体,大致产生于近代西方世界的各地独立运动(战争)、反殖民斗争及现代性国家建立的过程。费孝通所说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也在近代中国的反封建、反殖民及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过程形塑。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对应的就是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其基础是费孝通所说的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个民族构成的国家。在现代的民族观念维度下,各少数民族先是形成了自身的民族共同体观念与认同,再以此为基础,以领土自觉、“民族—国家”及人类共同命运的层面上认同与捍卫近代以来产生于中华大地上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少数民族诗歌包括民间诗歌(口头诗歌)和作家诗(书面诗歌)两种类型。近代以来,各少数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与内涵流变,完整、清晰地反映在由少数民族的普通民众口头表达的民间诗歌和少数民族知识分子创造的书面诗歌中。因而,以少数民族诗歌为中心考察,我们能够建构、呈现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相对完整、清晰的流变轨迹及其具有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