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浓
ChatGPT“数字人”版AI助手WeHead
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一个希望再见到的人,就像每个人心里可能都有一个想要回到的时刻。
想再见汤晓鸥一面的商汤人,在商汤科技2024年的年会上如愿以偿;想再见女儿一面的音乐人包小柏,实现“复活”女儿的心愿,并让女儿为妻子唱了生日歌。还有许多普通人,有机会通过AI的帮助,再一次见到离世亲人的音容笑貌,甚至能与“数字亲人”对话、相伴。
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爆发,视频大模型Sora的横空出世,让电影《流浪地球2》中的“数字生命”似乎不再只是科幻桥段。有人说“不妨再大胆一点想象”:“通过虚拟数字技术,我们或许能够聆听孔子的教诲,与爱因斯坦探讨物理学的奥秘,甚至可以和李白‘月下共饮。”
当震古烁今的AI科技为人类带来更多可能性,“质疑图恒宇,理解图恒宇,成为图恒宇”道出了人们对生命的依恋,对“永生”的觊觎。
然而,人类历史上每一次技术变革与进步,都会引发人类对技术的深刻反思。AI技术海啸前进的路上,也许需要科技伦理之光照亮。
商汤科技2024年的年会,离世不久的创始人汤晓鸥通过数字人技术,再次以脱口秀的形式与大家见面。
“这已经成为了商汤科技年会的保留节目,所以我们让汤老师以数字人的形象再次用幽默的方式与大家相见,以寄托大家对他的怀念。”商汤科技向《看世界》透露,实现这一次“重逢”,是采用了AI数字人视频生成平台“如影SenseAvatar”的数字人技术打造,在实现面部、声音、表情和动作模拟的同时,还隐藏了商汤数字水印解决方案。
此前,市场上对于数字人的主要需求来自直播、视频制作等娱乐产业,以及医疗、教育、金融保险等行业,原因是不需要真实的演员就能制作短视频,有可能降低人员成本、沟通成本和时间成本。而目前,“数字亲人”的需求随之增加。
早在2017年,小冰公司就曾申请了一项复生已逝亲人的专利技术,随后提出AI being概念,即通过AI技术“一站式”完成虛拟人的创建、驱动和内容生成,并具备感知、表达等无须人工干预的自动交互能力。不过这项“数字永生”计划推进缓慢。
2023年4月,24岁的上海小伙吴伍六用Midjourney、ChatGPT和D-ID等最新的AI技术“复活”奶奶的视频,在网上迅速走红,引发热议。大量求助“复活”亲人的私信,令他决定启动“数字关怀服务平台”,分享AI“复活”技术。
与此同时,“数字永生”开始成为一门“生意”。在网络平台上搜索,出现大量“复活亲人”的服务,价格最低可至10元,多则数百元;有的可“几分钟创建AI虚拟人”,有的需要定制服务,精心制作60天后可“交付”;有的商家正儿八经地提供套餐选择:三大主题场景任选,包含湖边、草地、海边场景,本服务可任选其中一个场景;动作服务预设一套人物动作,伴行散步、喝茶、面对面聊天三选其一……
事实上,几年前,日本殡葬行业已经开始推广数字亲人的业务,亲属可以通过3D眼镜、VR眼镜再见逝者。
而如今,随着技术的发展,生成“数字亲人”的技术成本和时间成本已经大大降低。有视频博主就介绍了“数字亲人”的人人可有:利用逝者生前的照片,使用Midjourney制作一个精细化程度较高的基础图像;使用诸如飞桨AI Studio等工具,来把逝者生前的语音资料生成和制作仿真电子合成语音;使用ChatGPT-4来为虚拟数字人生成对话内容;使用D-ID生成虚拟数字人。
汤晓鸥的数字人形象
康德“人是目的”的道德命令,是建构人工智能道德行动者的最佳契机。
想“再见一面”,竟变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错过爷爷最后一面的大学生王同学,却觉得很难才能“见”上爷爷一面:“有一次好不容易梦见他了,梦里一直哭,哭了很久,一直到接近中午才恍恍惚惚醒来。”他觉得,梦是链接逝去亲人的方式,因为想念,所以梦见,哭着不醒来是因为恋恋不舍,不愿断了这个链接。
当被建议可以用AI再见爷爷的时候,他却表示了拒绝:“我想让他的形象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不管是不是未来有一天会变模糊,因为那是我最隽永的回忆。在梦里见到他,那是我在索取我自己大脑中的回忆形成的样子,我不愿意通过AI的手段来回忆。”
丧失是关系的终止,是一种“未完成”,而“告别”是一种完结。笔者曾学习艺术治疗,在失落与悲伤艺术治疗中,对于失去亲人的来访者进行悲伤辅导的目标有4个:增加失落的真实感,其心理和情感接受失落发生的事实;协助其处理已表达或潜在的情绪;协助其克服适应过程中的障碍;最终目的是鼓励其以健康的方式向逝者告别,并坦然地将情感投注在新的关系里。
电影《流浪地球2》中的数字生命
“数字亲人”带来的,究竟是抚慰伤痛的一剂良药,还是隔绝世界的自缚蚕茧?
在这个过程中,尽管艺术治疗师往往会借助逝者的照片,鼓励来访者与亲人进行对话,催化出失落的真实感,但最终目的不是继续留恋,而是告别。
每个人都会经历丧失的悲伤,并且不可能回到沒有发生之前的状态,只能进入下一个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有的人善于“伪装”,也有的人忽略了自己并未痊愈,故作坚强一如常态。而对于不懂伪装或无心伪装的人来说,这个过程就容易暴露无遗。
笔者作为志愿者,长期陪伴心智障碍青年(心青年),不久前,一名心青年的母亲突然去世,长期支持他的社工、心理咨询师联合家长,先对他隐瞒母亲去世的消息,随即为他进行连续多日的死亡教育后,才告知该消息,并辅助他进行与母亲告别的仪式。
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接受了母亲离世的事实,时常提起母亲在天上等待自己团聚,自己必须足够努力,才能在100岁的时候再见母亲一面。支持者认为,正是“再见一面”的渴望,支持这位青年继续努力生活下去。
有人说,告别是尊重逝者,尊重生命;期待重逢是一种念想,一种慰藉;而执着于“数字亲人”,是放不下、未完成。
“有的人能看到能听到可以缓解思念,抚平一些痛苦,有的人会因为这个而更走不出来。”一名小红书博主在一篇《关于把已故的亲人做成数字人的提议》的文章中写道:“如果做成数字人对你来说会加深痛苦,就没必要。”
有人发问,“数字亲人”带来的,究竟是抚慰伤痛的一剂良药,还是隔绝世界的自缚蚕茧?
电影《银翼杀手2049》剧照
笔者发现,在网络平台上,许多看似营销帖的“复活”亲人故事,往往引发“我也需要”“还接单吗”的回复,还有不少网友评论“这是科技的温度”“科技疗愈了人类”;也有一些表示质疑的声音,比如“逝者是否愿意被‘复活”“生命教育还没有普及,人们尤其是孩子对生命的理解会不会出现偏差”。
“何而为人、人应该如何处理与科技的伦理关系,是人类进入科学选择阶段必须思考的命题。”当下,学界正关注的,不仅是人工智能在技术层面带来的风险,以及给人工智能伦理从业者带来日益严峻的挑战,还有在哲学和伦理学层面带来的风险,即它“可能会逾越人、人性和人类性,而重新定义人或人性”。
“数字永生”并不只是“生意”。
有从业者在回应《看世界》关于科技伦理这个问题时表示,AI数字人复活逝者不只是一个技术问题,更是一个伦理道德问题:“技术是否可以成为人类情感的一种寄托?在数字化时代,我们如何重新定义和塑造人与人之间的联系?AI数字人能否理解人类的情感、是否会给亲人带来二次创伤?如何避免这项技术被滥用?这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也令从业者更加深入地思考人类的本质和技术的边界。”
不过该从业者认为,至少在数字人技术不被未经授权滥用的方面,他们做了很多工作,比如在推广和应用数字人技术时,建立严格的伦理准则和监管机制,包括使用范围、保护个人隐私、尊重死者和家属的意愿等。
据了解,此前,在中国信通院的研究机构牵头下,商汤科技等多家AI公司共同制定了“可信虚拟人生成内容管理系统技术要求”的标准,制作一个数字人,首先需要得到当事人生前或其家人授权。
商汤科技还透露,商汤科技数字人有相关的鉴定机制:“在商汤科技平台上制作的数字人里,有一系列看不到的‘编码藏在其中。”
中国信通院曾在《人工智能伦理治理研究报告(2023年)》指出,人工智能伦理包含价值目标与行为要求两个方面:在价值目标上,人工智能伦理要求人工智能各阶段活动以增进人类福祉、尊重生命权利、坚持公平公正、尊重隐私等为目标;在行为要求上,人工智能伦理要求人工智能技术做到安全可控、透明可解释。
吴伍六曾在一篇帖子里写下“不会过度缅怀过去”,且“希望能激起大家对人工智能、生命、感情、寄托、人性和伦理道德的深度思考,珍惜当下”。
有学者断言,康德“人是目的”的道德命令,是建构人工智能道德行动者的最佳契机。是的,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数十年前,用笔构造一个全新世界的科幻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曾提出,科幻小说是“增加对人类自身的认知,而不是对未知生命的认知”—在人工智能构造了一个全新世界的今天,坚持卢德主义早已不合时宜,倒不如借AI发展大势,进一步增加对人类自身的认知。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