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二○二二年八月七日,这一天立秋。一个男人给自己放了一天假。这属实是一次随机行为,没有策划、预谋——他昨夜刚刚出差回来,而老板相信他今晚才能落地。
中午,男人按东北的习惯吃了饺子,还是大辣椒芹菜猪肉馅的。他操作订餐的时候,脑中突然冒出一朵火花:立秋吃饺子,还是这种馅料,全是老妈的规矩。
不过一闪念罢了,谁的脑子里没有一个烟花大阀门呢?多少思绪就那么突然爆燃,又瞬间消散,来无影,去无踪,完全没有缘由。
其实,老妈离世多年了。
男人吃完饺子,放下筷子,脑子里又一闪: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这句原始粗粝的小镇俗语,他听很多人说过的,但这次脑子里的对话框圈定了老妈的声音。他会心一笑,人到中年,发现很多事年轻时只当耳旁风,似乎从未在意,而如今,倒是一一想起,甚至一一得到验证了。这样他就趁着食物的满足感充盈在心的时候,倒头睡午觉。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醒来,居然像个孩子一样一时无法从睡意中脱身。他盯着雪白的天棚,身体一动不动,内心却在翻江倒海,有一种要失控的奔泻之感。他爬起来,窗外的天空与他撞了个正着,天色阴沉,而远方有雪白的云隆起成堆,体积庞大,雪山一样连绵、高耸。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便觉那一丛“雪山”似乎在向他的窗子迫近。阴沉的天色退去一些,那雪山便在某些回转曲折之处留下蓝色的影子,更见壮阔威仪,传递着不好表述却可以深切感受的意味。这个男人抱着膀子,站在窗前待了一待,就动身下楼去了。
于是,这个立秋之日的下午,偏远的黑龙江的一个小城的下午,一个男人骑着小蓝车上街了。
他骑到一座废弃的大超市门前,遇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坐在破敗的水泥台阶上,手中拿着一个啤酒罐,另有两个空罐子一躺一立在脚下,还有一个简装啤酒箱在他身边,透明的塑料袋包装可见里面碧绿的三听啤酒。这个喝酒的男人穿着体面的西服,但面色苍白,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露出红砖底子的水泥台阶上,在遭废弃多年的大超市门前,面对着人来人往的大道,举起了易拉罐。
小蓝车从喝酒的男人身边骑过去,一直骑出小城,骑到江边。江水从他的眼角飞逝着,荒草和矮树丛从他的眼角飞逝着,天地豁然开阔空荡。然后他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荒草中,她面对着大江,他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女孩子纤细的背影,和两只交叉在脖颈上的纤细的手,垂着的头是看不见的,在脖颈处突然缺失,看起来十分怪异,但他知道那颗头颅此时低垂得不能再低了。
这个男人继续骑行,骑过一大段野水,用掉不少时间,他知道在这些时刻,时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最后,他从小道骑上牡丹江大桥。大桥上几乎没有行人,他将自行车逆行骑上人行道。他不记得是如何看到那个年轻人的,反正他和他相向而遇的时候,年轻人虽在自行车道,却停在桥的最高处。年轻人坐在车座上,痴呆呆看着江水的方向,已经成了一个木头人了。就在他和他交错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年轻人关注的方向,那是一条大江的横截面,此刻全部笼罩在初起的暮色中,一具摊开的庞然大物似的,苍茫、沉郁、静寂。
男人没有减速,他冲下大桥消失在城市车流中。
这个男人回到家之后,他沏了一杯茶,站在窗前的暮色中。
他慢慢沉入回忆,品咂这一路骑行的经历,发现几处他彼时并未觉得关注到的细节,而此刻却跳出,那些有限制的场景越来越清晰了:废弃的超市,那几级破败的水泥台阶缝隙里开着一朵焦黄的小花;荒草中女孩的两只手,白皙,或者说苍白到令人不安;将自己支在大桥边的男人,车筐里放着一本超厚的书,仰躺着的封面全是外文。
他把这些想了一遍,才开始回忆午睡时的梦境。好像是一个平房大院落,并不是自己小时候真实的生活环境,他没有住过院落,小时候住在胡同,虽然也是平房。但是在梦中这个大院落里的人都是熟人,老邻居,熙熙攘攘,十分嘈杂,就在这一片日常的烦乱中,他看见姐姐从院落深处逶迤而来。那画面十分反常——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梦中。一切都那么嘈杂,只有姐姐静悄悄而来,他看着姐姐轻轻靠在门框上,说:“妈说,家里条件都这么好了……”听起来意思好像是家里以前环境很不好,在梦中他也没有能力思考,就继续听着。接着,姐姐说,她重复了那句话——“妈说,家里条件都这么好了,可是你弟弟还是不愿意回来住上一晚。”他冲口而出:“好什么呀,我不住。”这一喊,他醒了,也呆住了。
这个男人重新回忆了一遍梦境之后,已经不像中午醒来时那么难受、那么愧疚了。他静静地站在窗前,等待它完全消退。可是毫无征兆地,他突然泪流满面。
要说的是,现实中从来没有发生过梦中的事情,这不是真实的,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男人,在一个立秋日,为着一个不存在的故事,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