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梦朵
商圈的迷你动物园在室外新开了一个鸵鸟区。其实就是在广场上用木栏杆圈起来的一小块位置,里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土。两只大鸵鸟蜷在里面,目光呆滞,肢体僵硬。据说鸵鸟在遇到危险时会把头埋在沙子里,可是这里的沙土太薄,它们连逃避的空间都没有,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被带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进食。
只要交上一笔钱,就能让一个一米二以下的孩子骑十分钟鸵鸟。一对夫妇带着上小学的孩子来骑鸵鸟。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游记,可是他们没时间出去玩。大人加班,孩子需要补课,思来想去,只有挑一个一家人都有空的上午去附近的商圈逛逛迷你动物园。仅仅是骑在鸵鸟上踱来踱去,就让厌倦了书本的孩子感到新奇和欢喜。
“这跟我小时候在农村骑鹅也没什么区别,现在的人真会赚钱。”丈夫抱着双臂,对刚刚那笔支出有点不满。
妻子拿着手机给骑在鸵鸟上的孩子录像。她把镜头拉远想录个全身,跟着拍了一会儿,突然说:“这只鸵鸟走路有点怪。”
“哪里怪了?”
“说不上来。就是腿的样子跟一般鸵鸟好像不太一样。”
“搞得像你见过鸵鸟一样。”
“就是有点不正常。”妻子坚持。
丈夫又瞥了鸵鸟一眼:“可能是经常背小孩,腿有些变形了吧。”
孩子恋恋不舍地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从鸵鸟背上下来,跟着父母去看其他动物。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孩子来骑鸵鸟。十二点,工作人员把两只鸵鸟领到场地旁边连着商场主体建筑的一个房间内,然后把门关上。门上画着一只卡通鸵鸟,旁边用花体字写着:我要吃饭休息了,请在营业时间找我玩哦!
然而门内没有饲料槽,没有稻草窝。这是一个灰扑扑的狭小空间,两只鸵鸟像两颗黑色的巨蛋一样挤在一起,就已经占了大部分位置。突然,它们的长脖子晃了晃,从根部断开掉在地上;接着是“刺啦”两道拉拉链声,闷闷地从大片黑色羽毛里传来。鸵鸟的身体从中间分开,两个汗湿了的人从里面直起身,像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大口喘气。随后,他们像脱掉肉色紧身裤袜一般,努力将两条精瘦的细腿往外拔。这个过程很是滑稽,人的四肢和两具肥大的鸵鸟身子总是撞在一起,但他们奇迹般地没有摔倒。专业训练让他们习惯了蜷着上半身模仿鸵鸟的姿态行走,并在负重的情况下保持平衡,此刻更是不在话下。
一番周折后,他们脱下了鸵鸟外衣,从缝隙里找到落脚点站稳。一个人四十多岁,另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身体都有些畸形:矮小,驼背,但两条腿细长无比,以一定的弧度向前屈膝。两人舒展了一会儿筋骨,随后拿起放在一边的盒饭,坐在各自的鸵鸟外衣上狼吞虎咽起来。饭后,他们换上动物园工作人员的衣服从后门出去,穿过一路光鲜亮丽的商铺拐进厕所,各自点了一根烟钻进隔间。
“你今天的姿势还是有些僵硬,不过一个新人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大学实习的时候在动物园当过鸵鸟。”
“现在大学生也做这个?”年长男人叹了口气说,“在动物园要好些,起码不用背人,只是现在动物园的位置也饱和了。以后有机会,可以跟那种直播公司签约,假装动物跟人互动。不过这些都难找。”
这种行业不知是什么时候兴起的。饲养大型动物往往要花费一笔昂贵的饲料费,要是在不适应的城市氣候里被养死了,又是一大笔损失。让人假扮就不会有这些问题,同时创造了更多工作岗位,总会有人想要挤进这些逼仄的动物外皮。
两人沉默着靠在同一块隔板上吐着烟雾。
过了一会儿,年轻男人没话找话道:“前辈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我前东家也是动物园,只是他们太晚才开始雇人,已经倒闭了。但是最开始,我其实是舞狮队的,所以基本功很扎实。”
年长男人抬头看着烟雾弥散在那一方狭小的天花板,陷入了回忆。“我又打了几份别的工,直到几年前一个老队员告诉我有这种渠道。我先是在景区当马,就是别人骑上去,把蹄子扬起来拍个照,后面还扮过狮子——这个算是对口了。”
旁边的隔间没有回话。年长男人给了他一点时间消化,然后掏出手机看了看。“走吧,该回去上班了。”
他们一开门就撞见了上午那个为写游记而来的孩子。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个求父母买来的塑料鸵鸟模型,和他们面面相觑。
选自《小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