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财
一
这天一大早起来,父亲说他想先去理个头发。
我一看时间八点多了,妻子早已去单位上班,五岁的儿子壮壮还在床上熟睡。父亲想让我先照看一下孩子。
我有点弄不明白,为什么周末我和妻子在家时父亲不去理发,偏偏待我要上班时去呢?我觉得父亲着实不够体谅年轻人。
“前两天周末为何不去?”
“天气太热。”
“能否这个周末再去?”
父亲有些不悦,说:“那还得等三四天呢,头发长,太热!”
我不知父亲何时变得如此矫情,这不符合常规。他有什么事这么着急要修一下头发?我想起他最近早晚都去跳舞,莫不是这个原因?我这么想就这么问了。父亲瞬间涨红了脸,神情中掠过一丝尴尬与慌乱,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一直很担心父亲太过沉溺于跳舞,忽略了我儿子壮壮的安危。有时他带着孩子一起去跳,音乐一响,舞步一摇,整个世界就抛到脑后去了。
我的父母分别在广州、福州两地,为我和弟弟家照看孩子。为了更好地跟两家孩子相处,他们采取定时对调的方式进行轮换。今年暑假,父亲刚好对调到我家。父亲退休后喜欢上了跳广场舞,准确地说是男女交谊舞。前些年父母一度都在我家,母亲没少为这个跟他闹别扭,父亲脸上隔三岔五留下母亲的抓痕。可父亲还是顽强地坚守了这一爱好。
父亲晚年能够有个爱好,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这是我乐于看见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嘛,此时若还不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样子去活更待何时?作为儿子我亦不过度干预。至于帮我家带孩子,说到底不过是对晚辈的情分。这个我很清楚。
“您看一下能否尽早回来?我还要上班呢!”我虽有几分抱怨,却不得不放软语气跟父亲沟通,并希望他最好暂且打消理发的念头。
不料父亲竟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转身就溜出了门,关门声震得我一脸蒙。
我在一家企业工作,虽然上班时间相对自由,却也没有到可以随时放羊的程度。尤其近几个月来,现实生活的各种压力奔涌而来,加上找律师打一桩家中堂弟工亡赔偿的官司,着实令我精神上有些不堪重负,整个家族亦笼罩在悲伤的氛围之中。
父亲怎么还有这个兴致呢?我感到不可思议,内心不由得更加苍凉!
二
这天我正在单位上班,接到妻子的电话。她急匆匆地告诉我,父亲病逝!
我如遭五雷轰顶。这么突然?我想起了自己对父亲的各种不好,以及父亲对我的各种好,不禁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早该意识到父亲的身体有些问题了,他理发的前一天晚上,还让我用白花油帮他揉搓肩膀。肩胛炎是他多年的老毛病,总也根治不了。事实上,他这次来福州之前,我就通过朋友对接了省里一位权威专家打算给他诊治一下。只是生活中诸多事头又将这事给耽搁了。那晚父亲就对我说,现在不单后背疼,前胸很大一块也疼了。我听后不以为意,揉完便退出了他的房间。
如今父亲却走了,匆忙而草率,我为自己明明能够为他做得更多而没有这样做感到懊悔莫及。
此时,母亲又打来了电话。令我意外的是,她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她说她对父亲的身体早就有数了。
“前幾天,他是不是去理了头发?”
“是的。”我说。
母亲说:“他就是看到你们年轻人太忙,工作压力大,所以提前把自己收拾利索,省得走时给你们增添更多麻烦!”
啊,父亲理发竟为了这个!我禁不住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三
“爸爸,爸爸,你怎么哭了啊……”
我隐约听到儿子壮壮的喊声,寻着声音,我伸手摸到了睡在身边的他。哦,原来这是一场梦!我立马起身坐到床沿边,庆幸好在是一场梦!
此时,妻子也醒了。她问我是不是梦到了阿杰。阿杰是我二叔的儿子,几个月前工亡的堂弟。
我不置可否,只是轻声说:“继续睡吧!”
我却再也无法入眠,想起了与父亲有关的许多往事,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用自行车载我上学,成年后为我谋划出路的情景……我还想到,这些年我和妻子多有抱怨老人不够体谅年轻人,而事实上我们对他们又给予了多少关注呢?
第二天到办公室后,我拨通了医生的电话,我想先预约带父亲去看一看他的肩胛炎。
选自《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