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英国著名学者盖伊·克拉克斯顿的《任性的大脑:潜意识的私密史》(姚芸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是一部关于人类潜意识的著作。这部著作值得关注的地方在于,作者不仅详细追述了潜意识的私密发展史,同时也写出了我们每个人经常会出现的一种状态,诸如沉思、默想、神游、幻觉……写出了人类大脑的种种任意妄为的特性。
诚如作者所言,人类的大脑影像及其潜意识区域,绝非他们思维活动可有可无的装饰品,而是真正主宰他们如何体验外界,并对外界做出反应的决定性因素。作者关注的目标,正是关于人类构建的对潜意识的各种解读,以及这些解读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推进而逐渐发展的:从神灵、仙女和超自然力量,到潜意识主流和神经传导;从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到现代的波利西尼亚;从荷马史诗、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到莎士比亚、弗洛伊德……这个从“外向”转为“内向”的过程,可谓完整地再现了人类大脑与潜意识演进的历史。
公元前二○○○年,当胡夫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迎来它们的第一千年春秋时,古埃及人已经解析出相当完整的潜意识概念。他们创建了一套可以解析死亡和梦的心理学,其中有神灵和魔鬼,有各种富有象征意义的动物,以及后世被称作灵魂的种种原始特征,包括理性和潜意识,把人类的内部和外部世界全部包容进去。
正是从古埃及的这些极具画面感的开端,拉开了人类潜意识长达四千多年的演进历程。彼时支撑着人类的梦与死亡、疯狂与不幸何去何从的,更多的是一些神话与寓言故事。它们的来源大致可以划分为两类:其一是风景、天气和动物的自然世界;其二是权力、智慧、信任和影响力的人类世界。可以说正是非人性的大自然和诸多人为的因素,为扩大人性互动提供了鲜明的形象来源,造就了一群像人类一样的超自然生灵。
在古希腊的社会中,公众的传说和神话包裹着这些超自然的存在,并通过奥林匹斯山上各司其职的诸神,回应着古埃及的多层次神化体系,进而将其发扬光大。荷马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首次使用了“灵魂”的概念,提及了与宙斯或雅典娜相呼应的人的内在世界的问题,被后世认作心理学的远祖。
到了阿里斯托芬和欧里庇得斯的时代,他们将内在冲突的紧张时刻戏剧化,启发了观众解读自身犹豫不决的各种可能的方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则推崇理智,前者结合了灵魂进化的古老趋势,最终将其糅入理性;后者虽然推崇理性,却认为潜意识是人类内在的“形式”,从而给非理性留下了一定的空间,为未来以智力的方式、而不是以情绪的方式接近潜意识埋下了伏笔。
到了中世纪,随着贸易的增长和人员的流动,古希腊的诸神开始逐渐失去唯我独尊的地位,其他族群各有塑造超自然领域的不同方式,也各自创造出了自己解释疯狂、魔幻或者非理性的不同方式。
多元主义一旦盛行,就不可避免地会削弱确定性和信仰。随着时间的流逝,古代的国王等一些统治者转而被神化成半人半神的偶像,他们转向了神性和半神性的存在,然后便有了教皇、主教和神甫等,继而又有了一套专事传递上帝信息和内容的完整的等级架构。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时代相比,中世纪在身体和精神两方面,都是一个推崇确定性、斯多葛主义和艰苦劳作的时代。
然而,尽管如此,中世纪却有两种心理意向值得注意,第一种是公元三世纪的哲学家普罗提诺提出的“即使我们没有意识到,感觉也依然存在”;第二种是记忆作为知识宝库的比喻。正是这两种心理意向,直接推导出文艺复兴时期潜意识精神活动和潜意识结构存在的意向。中世纪后期,人们已经认识到自我审视的真正意义,原先混淆着的从众性与一致性,逐渐被一个锋利的楔子撬开,于是,关键性的转折终于开始了。
变化首先出现在文学作品中,诸如薄伽丘的《十日谈》,展示出的是人类更加无耻、无礼甚至下流的一面;莎士比亚的戏剧,则将潜意识的思想、欲望和感情淋漓尽致地发掘出来。被长期边缘化的古希腊心理学的萌芽重整旗鼓,以一种新的方式被继承,进而被发扬光大,人类开始直面自身本性怪异的深层体验,乃至在接下来的世纪里,在整个欧洲,甚至连游吟诗人和说书人的公共世界里,也开始更多地描述人类心灵和爱情中表现出的微妙性、自主性,甚至还包括自我接纳。认识你自己,成为一个时代的召唤。
曾经将人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灵魂概念,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宇宙,以及无数个单独的个体,他们在思想和感觉隐身着的私人阴暗的世界里不断地探索。笛卡儿认为,灵魂独立于身体而存在,灵魂的本质正是思考。而“头脑”本身则第一次被认为能够使用人类动机和心理策略,新时代的人类共识是:潜意识具有鲜明的强大力量,能够通过梦与幻象,为人们提示深刻的洞察力和睿智。对潜意识的研究,自此成为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主题之一。
从十七世纪开始,随着解剖技术的成熟,中枢神经系统的运作方式日益清晰,人们的关注点也从大脑的空心腔室转移到组成脑室的复杂物质组织。灵魂的概念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尽管当时公开质疑灵魂的存在依然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身体并非只能接管灵魂的某些功能,而是可以接管灵魂的所有功能;灵魂只是有意识的理性和意志的根基,潜意识则是灵魂无法解释的奇特体验形式的根基。
肇始于欧洲十八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对潜意识的进一步发现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进而对人类文化从历史的蒙昧时代就隐含着的几种潜意识进行公开讨论。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在评价同时代的剧作家理查森时,如是说道:“他把火焰带到了山洞的最深处。正是他,学会了辨别那些微妙而不诚实的动机。这些动机隐藏在更受人尊敬的欲望背后,又被欲望推动向前。他的笔下刮了一阵风,吹走了洞口那漂亮的守门小鬼……”可谓形象地阐明了隐藏在潜意识背后的一个人的多面性。
在狄德罗之后,叔本华把压抑的概念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弗洛伊德随即走上了前台,尝试以潜意识解释人类所有的行为体验和古怪之处。
纵观潜意识被发现的历史,可以看出,人性一直处于意识与潜意识,或者说理性与非理性的相互撕扯之中,此消彼長,此起彼伏。文化亦因之悄悄地发生着某种潜变,当下与过去相比,一些约定俗成的风俗,会随着人们对潜意识的认知而改变。当人们以更加“原始”和“天然”的方式去理解世界时,他们会将自身的价值判断看作显而易见的或开化先进的,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加自主,他们的人生会变得更加随意—潜意识的古老故事,终于支撑起人类天性中不可明说却又相通相知的观念。
由此不难看出潜意识被逐渐认知的清晰轨迹:先是灵魂走下神坛,继而大脑成为意识的引擎,而不是灵魂的居所。从进化的角度看,人类意识的能力是缓慢而曲折进化发展的结果,人类现代的、复杂的、有意识的自主生活,不过是大脑经过漫长进化后所形成的一种有趣的新产品,这种新产品既具有独立存在和独立活动的意识,又纯粹是一个内心世界的感觉。它以两种方式帮助人类生存:一是更好地协调人类日益复杂的内部需求、能力和感官知觉;二是提升人类学习的能力,它挑选出世界上重复出现的模式和各种偶发的事件,将其转化为对自己有用的专业知识。
克拉克斯顿认为,多重人格乃是人类最重要的技能之一,而潜意识则属于直觉的幻境,既像真实记忆积淀成岩,又如压抑情绪锁入天牢,只有挖掘出这些内在的东西,才能够证实人之为人的本质。所以认识自己,必须从认识大脑开始,人类从崇尚灵魂,到认知大脑,是一次质的飞跃。这次飞跃让人类更加接近人性的真相,但仅仅是接近,而不是抵达,因为人类对大脑的探索仍在进行中,并且永无止境;因为这只是一个无限接近的过程,所以永远不会抵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