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川书舍札记(十三)

2024-05-06 11:14陈子善
书城 2024年5期
关键词:黄裳蜀道难张恨水

陈子善

罗琅旧藏《五十又集》

二○二三年十二月初,到港参加香港作联成立三十五周年研讨会。会后到“新亚图书中心”领取拍得的旧书,其中有一本一九六二年一月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初版《五十又集》,勾起了我的好奇和回忆。

有《五十又集》,前身必是《五十人集》。但《五十人集》我未见。《五十又集》,顾名思义,即又一本五十位作者文章的合集。对这两本书,叶灵凤在《五十又集》的《后记》中有所说明:

《五十人集》是一部新型的文集。五十个人到底是五十个人,生活、思想、爱好,以至文笔,都各不相同,可是也并不完全矛盾。因为这五十个人到底也不是“乌合之众”,彼此之间也不全是“路人”。因此我们读着《五十人集》,仿佛遇见了五十个朋友……

《五十又集》的体裁,自然也与《五十人集》差不多,但是内容方面,在我匆匆的翻阅了一遍所得的印象,觉得有了不少新的特点。第一是此五十人并非全是彼五十人,有不少是新的参加者,使得本书的读者获得不少新的朋友……

《五十又集》分为“历史·掌故·文物”“山水·风土·人情”“诗画·书籍·文玩”“花木·鸟兽·昆虫”和“戏剧·生活·其他”五大辑,真是丰富多彩,大都清新可诵,阮朗的《黄黑妮的一家》、沂新帆的《书橱偶拾》等篇尤使我心折。作者有大家熟知的早已在香港文学史上留名的叶林丰(叶灵凤)、阮朗(严庆澍)、辛文芷(罗孚)、何达、吴其敏、高旅、夏果、黄蒙田、夏易等,还有林霭民、陈君葆等著名人士。然而,更多的作者名字陌生,显然都是笔名。有趣的是,这本《五十又集》“目录”下方有多处钢笔注释,一一注明作者原名,按“目录”次序照录如下:

包有鱼(陆雁豪)、吕章(李侠文)、淡生(苗秀)、陈思(曹聚仁)、沂新帆(张千帆)、林下风(侣伦)、吴双翼(吴羊璧)。

其中,陈思是曹聚仁,林下风是侣伦,刘以鬯主编《香港文学作家传略》(香港市政局公共图书馆1996年8月初版)早已注明。但包有鱼是陆雁豪笔名,沂新帆是张千帆笔名等,均为新发现,这本《五十又集》的原主人想必有所本,才会这样加注的。那么,原主人是谁呢?

打开此书,扉页右下方钤有一方很大的“罗琅之印”,原来这本《五十又集》是罗琅先生的旧藏。他也是此书作者,书中写《牛》的罗漫,就是他。

罗琅先生长我十七岁,是我的师长辈,我们结识于一九九三年,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了。我的《香港访学日志》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日这一天有如下记载:

上午访罗孚,拍苏曼殊手迹照片。中午与吴其敏、罗孚、罗琅见面,与吴其敏笔谈。

记得那天是星期天,我们一起在港岛上环的一家店饮“午茶”,这是由罗孚先生介绍,我与罗琅先生的首次见面,谈笑甚欢。因吴其敏先生听不懂我的上海口音的普通话,我又听不懂他的广东话,我俩之间只能“笔谈”,谈些什么,却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后来我多次到港,在香港作联的活动上,在“炉峰雅集”的聚会上,又常与罗琅先生见面,也常向他请教,他还赠我《香港文学记忆》(香港文汇出版社2005年3月初版)等书,使我受益匪浅。但我没想到他的这本《五十又集》能归我所有,自当什袭珍藏。我很想念罗琅先生。

新见梁遇春译本

这次到港开会,另一个收获是得到了四种从未见过的梁遇春译本。

大家知道,梁遇春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影响却很久远。他是独树一帜的散文家和翻译家。不过,对梁遇春的翻译,尤其是他深度参与上海北新书局“英文小丛书”的成就,我们至今不甚了然。以前我曾介绍过“英文小丛书”中的几种梁译,原以为已经差不多了,不料这次又有新的发现,而且一下子竟有四种之多,实在是意外之喜。

这四种梁译分别是《一个自由人的信仰》,B.Russell(罗素)著,一九三一年一月初版;《三个陌生人》,T.Hardy(哈代)著;《老保姆的故事》,Mrs.Gaskell(盖斯凯尔)著;《忠心的爱人》,St.John Hahkim著。后三种都是一九三一年五月初版。

北新书局的“英文小丛书”是英汉对照的小册,篇幅仅一百二三十页,故每本只能收入一篇中短篇小说或一个独幕剧或几篇散文,可谓短小精悍。《一个自由人的信仰》就收入了罗素的《一个自由人的信仰》《机械与感情》两篇,再加一篇《罗素的自叙》,而《忠心的爱人》则是“一幕青春的喜剧”。“英文小丛书”的另一特色是书前大都有译者写的同样是短小精悍的前言,对作者生平和入选作品略加评点。梁遇春在这方面就显示出了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分析的独到和文笔的优美,不妨把《老保姆的故事》的前言照录如下:

Mrs.Gaskells(Elizabeth Steven-son,1810-1865)

这位女作家是英国小说家里第一个把穷人们的生活老老实实地描写出来。迭更司写下流社会时总是画出一幅闹烘烘的,怪有意思的图画,虽然有时也说得叫人辛酸流泪,但是他的滑稽口吻把窮神的单调的,死板板的,毫不容情的丑面目遮住了。这位女作家却敢大胆地将英国工业区里工人穷苦不堪的状况素朴地写出,而成为很妙的小说,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猜出她的艺术手腕是多么高明,她的处女作Mary Barton和North and South,是属于这类的长篇小说。

但是她又具有细腻的诙谐情调。曾经用极恬美的笔描状一个全是女人住着的僻乡里的生活。中篇小说Cranford可算做她的杰作。

她对于低调朴素的生活深有同情,能看出内中的种种意义。所以有人说她是英国第一个善说出保姆、管家婆、女仆的心情的人。这篇《老保姆的故事》是她在这方面最大的成功。

她不单会体贴平凡人们的心境,而且能看透许多人的动机。她的长篇小说Ruth就是分析一个女子的动机的作品,可说是后来心理小说派的前身。

总之,她知道怎样用女性特有的锐敏观察力和体贴能力,做平凡人和穷苦人的生活的舌人。这个功绩是值得钦仰的。

例外的是,《一个自由人的信仰》没有译者前言,只有书末的《译者附识》,结尾的几句话特别有意思:“我们听到几句入耳的话,便疯魔似的大声嚷我们中国的文化是超乎一切国家以上,就是鼎鼎大名的西洋哲学家现在也看出我们的好处了……罗素最反对的是对自己本国盲目的赞美,我们现在因为他几句话,却大发挥我们腓立士丁的精神,闭着眼睛来说自己的好话。罗素先生若是真知道了个中情形,又将作何感想?”

梁遇春为“英文小丛书”译本所作的这些前言和附识,均未能收入《汉译文学序跋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7月初版),可惜。

叶永蓁的《浮生集》

鲁迅曾为黎锦明、柔石、葛琴、萧军、萧红等青年作家的小说集写过序,关心现代文学史的,大概都知道。但他也曾为叶永蓁(原名叶会西,1908-1976)的长篇小说《小小十年》写了《小引》,就知者不多了。一九二九年八月,上下两卷的《小小十年》由上海春潮书局初版,从此,叶永蓁“以《小小十年》一书为读书界所认识”(《浮生集》勒口的广告语),但这部长篇也曾引起文坛的争论。四年之后,一九三三年八月,《小小十年》改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过了一年,一九三四年十二月,生活书店又出版了叶永蓁的散文集《浮生集》,列为“创作文库18”。

“创作文库”由当时主编大型文学杂志《文学》的傅东华兼任主编,起讫时间为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七年。这可是一套具有深远影响力的新文学丛书,装帧较为考究,分精装和平装两种。作者阵容强大,有郑振铎、王统照、鲁彦、朱湘、巴金、老舍、张天翼、沉樱、吴组缃、李健吾等名家,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单行本就列为丛书的第九种。《浮生集》能够列入,可见编者对叶永蓁作品的青睐,而读者应该也投了赞成票,两年之后的一九三六年五月,《浮生集》再版。

鲁迅认为《小小十年》是“以一个现代的活的青年为主角,描写他十年中的行动和思想的书”(《〈小小十年〉小引》),这段话也可视为阅读《浮生集》的一个指南。书中共收入《献给母亲》《伤逝》《破碎了的梦》《都市的月亮》《浮生》《雨》《似近中年》《心境的秋》《坟地》等十二篇散文,具有强烈的自传色彩。一个远行的游子对家中老母的心情复杂的思念,一个似近中年的人生奋斗者对时光流逝的深切感慨,在作者笔下都写得如泣如诉。作者对不幸早逝的师长和同道也充满思念之情,《伤逝》和《旧侣》中对W先生、杨贤江、黄元白、黄尚英等有名无名的师友的追怀,同样感人至深。作者的感受是细腻的,文笔也是生动的。在作者笔下,无论天上的月亮,地上的阵雨,还有荒郊的坟地,都可以赋予生命,都能够有所寄托。也许仍可用鲁迅说过的这样八个字来概括《浮生集》,它也是一本“感伤的书,个人的书”。作者在《后记》中表示,他之所以有勇气将这本《浮生集》“出而‘问世”,只是想再一次把自己当年的复杂心境和盘托出,并且提醒读者:

我的责任只在写下我自己的心境变迁到怎样,至于旁人的了解如何,毁誉如何,乃是看那人是否有知我同一的心境而定。带着勇敢的幻想而能大踏步地走上前去的人固足佩服,但在明知无望的环境底下而尤能一步一颠地走上前去的人,这在我看来,尤觉得敬仰。

我佩服如武者小路实笃那样的人,我也佩服如巴金那样的人,有岛武郎虽然以自杀做为他生命的结局,但他也没有在文字里告诉旁人说,一个人必须以自杀了结的。毒害的思想,我以为,那人除以这思想对待自己之外而还有影响于旁人的才算是,否则,那人将怎样对待自己,而仍然要旁人不踏他的覆辙,那人就可够给人以宽恕的了。

《浮生集》之后,叶永蓁再未在大陆出过书。他早已从军,抗战中表现英勇,后去台湾,晚年在台湾出版了《御寇短评集》等,那是另外一副笔墨了。

黄裳题《鲁迅书简补遗》

日前见到一册《鲁迅书简补遗(致日本人部分)》,吴元坎译,一九五二年一月上海出版公司初版,红布精装本,列为“文艺复兴丛书第二辑”。此书扉页有钢笔题字:“黄裳  一九五二,三,廿六”。书末空白页又有大段钢笔题跋:

此书初议由余倡之。初于风子寓斋中见日本版《大鲁迅全集》中有书简皆未曾见,遂提议译出。此后进行托人翻译之事,即未更参未议。今见此书已出版,遂在上海出版公司买一册归。

一九五二年三月廿六日,黄裳记

初闻冯雪峰主张此书不可印,不知何故又印了出来也。

显而易见,这册《鲁迅书简拾遗》系著名散文家、藏书家黄裳当年所购置,购书当天又写了题跋,殊为难得,而这段题跋尤耐人寻味。

刘哲民主持的上海出版公司以出版周氏兄弟的著译为己任,鲁迅的书就出版有唐弢(即黄裳题跋中所写的风子)编的《鲁迅全集补遗》(1946年10月初版)和《鲁迅全集补遗续编》(1952年3月初版),《鲁迅书简补遗》正是与之相配套。因已有许广平编《鲁迅书简》(鲁迅全集出版社1946年10月初版),故名之曰《鲁迅书简补遗》;又因书中只收入致日本友人信札,故又有副题“致日本人部分”。当然,黄裳当年首倡出版此书之功不可没。

此书译者吴元坎(1913-1989)留日,系日本文学翻译家,译有尾崎红叶、国木田独步、川端康成等名家的小说,但这部《鲁迅书简补遗》,而今已知者甚少。书中收入鲁迅致青木正儿、内山完造、增田涉等七位日本友人函八十八通,中日文对照。译者在《译后记》中说:“这些信在日本发表时,可能有些地方已被日本人改過了,按理我应该在翻译以前,先做一番审定和考据工作,可是由于我平素对鲁迅先生缺乏研究,因此这一点没有能力做到。”这应是实情。

那么,吴元坎告诉读者的,是否即是黄裳题跋中所说的“冯雪峰主张此书不可印”的原因或原因之一呢?也许是。但冯雪峰当时与黄裳是有些过节的。黄裳晚年在《来燕榭集外文钞》(作家出版社2006年5月初版)的《我的集外文》中的一段回忆可以佐证:

一九五○年四月四日,我在(《文汇报》)副刊上发表了一篇《杂文复兴》,不想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当时夏衍是掌管上海意识形态的长官,他又是老报人,看到这篇不合时宜的杂文,以为可能引起祸端,立即打电话给唐弢,转告我设法弥补。我遵命又写了一篇《再论生产救灾》,赶忙发表。不料为时已晚,补救无效,各种棍子已打上来,围剿一阵之后,由雪峰写了结论性的批判文章,并在电台上向全国广播。终于在共和国建国之初,宣布了鲁迅式杂文的死刑。雪峰当时一面起劲地写《鲁迅回忆录》,一面又回过头来向鲁迅背上捅了一刀,此中玄机,我至今还参详不透。

據查,冯雪峰此文题为《谈谈杂文》,一九五○年六月十九日“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讲”,六月三十日发表于上海《文汇报》。文中针对黄裳认为杂文时代并未过去,并提倡“热讽”的杂文,指责道,“把鲁迅的杂文,或者鲁迅式的杂文,才看成为杂文”是“一种偏见和一种狭隘的心情”,然后对这种“偏见”作了猛烈的批评。黄裳的记性真好。

张恨水《蜀道难》自序

张恨水是二十世纪中国的通俗文学大师,在他的众多小说中,《蜀道难》大概是最不起眼的一部,不但篇幅不大,还不到五万字,最多只能算是一部中篇,而且张恨水研究者也几乎从不提及,似乎张恨水没有写过这部小说似的。查《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年12月初版),《蜀道难》一九四一年十月由上海百新书店初版。《总书目》将其列为“长篇小说”,显然不妥,更重要的是,《总书目》未标出书前有序。那么,本文题目所示的“《蜀道难》自序”,又从何而来?

一九四四年七月,也就是《蜀道难》初版三年之后,成都百新书店出版了《蜀道难》蓉一版,系土纸本,书前出现了张恨水的《自序》。这篇短小的《自序》印在“海上闻人”虞洽卿的书名题签之前,很别致,而且《自序》和题签都套红印刷,也很郑重而别致。先把《自序》照录如下:

《旅行杂志》约予写小说有年,予苦题穷,屡辞不获所请,而编该杂志者,系友人赵君豪先生,又为多年文字之交,断然拒却,亦属友谊所不许,故每每就旅行所得印象,穿插故事,另成一类小说,自视聊备一格,殊未足登大雅之堂,沪上人对予小说有若嗜痂,苟有成篇,必然出单行本,予自展之,亦复莞然不置也。

是书为予入蜀之后之作,仅就汉口至重庆一段航路,觅一中心人物,随文加以点染,在旅行中读之,或可小解枯寂,以言今古蜀道艰难,此书何能尽其万一?百新书店主人携此书纸型入蜀,亦拟重印,而索序于予,予觉在蜀言蜀,乃有班门弄斧之感,唯当年千万义民,徘徊宜汉之间,其情亦有足堪回忆者,或终胜于断烂朝报也,是为序。

三十三年六月张恨水记于南温泉北望斋

从中可知,《蜀道难》是因为《旅行杂志》一再约稿,张恨水才动笔撰就。而且是先在《旅行杂志》连载,后又出版单行本。小说写的是抗战烽火中,主人公李六平与其同学之妻白玉贞结伴入川,从汉口赴重庆一路的所见所遇和所闻,以及两人之间“说不出的情绪”和出人意料的结局。其中当然有张恨水自己的入川体验,也写出了战火纷飞中民众逃难流浪的艰辛。全书共十二章,每章开头有根据小说情节所绘卧文插图一幅,也颇别致。不妨录一段白玉贞清晨在轮船上眺望长江景色的描写,从中可见张恨水的文笔:

长江到了这里,微微的一曲;北岸原来无山,离开了宜昌一二十里,北岸也就山峰突起。由所站的地方,顺了船头前进的方向看去,但见两岸山峰对立,长江一条水,在许多山峰的脚下,吐露了出来。长江的最远处,就是山峰抱住,好像前进并没有路。近处的长江,夹在两边山缝里,倒像是一条很宽的巷子。

张恨水这篇新写的《蜀道难》蓉一版《自序》虽然简短,却已把为何创作这部中篇的缘由和盘托出,对读者阅读这部小说不无帮助。同时也再一次提醒我们,现代文学创作的初版本固然重要,但再版本及更后面的版本中或刊有初版本所无的新的序跋,切不可忽略。

临了还需说明,敝友谢家顺兄正在编集《张恨水序跋》一书,初选目录中缺了这篇《蜀道难》蓉一版《自序》。此文的发现,正可为《张恨水序跋》增肥,快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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