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理斯著述年谱中的“最后一年”

2024-05-06 11:14段怀清
书城 2024年5期
关键词:许地山汉学家剑桥大学

段怀清

剑桥大学图书馆中文部前主任艾世超(Charles Aylmer)所编撰的英国汉学家、剑桥大学第二任中文教授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的《翟理斯著述年谱》(“The Memoirs of H.A.Giles”,East Asian History,1997年第13、14期合刊),时间上结束于一九二四年。这一年,翟理斯被授予法兰西学院外籍通讯院士,距离翟理斯继威妥玛之后出任剑桥大学中文教授十七年。八年之后,翟理斯从这一教职荣休。某种意义上,剑桥大学中文学术研究的第一个时期,亦即所谓“威妥玛—翟理斯时代”,至此落幕。

一般印象中,作为汉学家的翟理斯,主要是以对古代中国的语言、文献、文学、思想及文化的研究而著称,这一点无疑是正确的,不过,翟理斯的中国研究,并没有仅止于古代中国部分。从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爆发,到一九三五年去世,至少到一九三二年从剑桥大学荣退,翟理斯的最后二十余年,是与现代中国、现代中国文学及现代中国思想文化的诞生,存在着时间上的交集的。进一步而言,翟理斯学术生涯的最后二十年,并没有对现代中国以及现代中国文学全然不顾或者熟视无睹,更没有对以五四新文学为代表的现代中国文学采取排斥和批判的态度,而是亦有所积极反应,这种反应在他的学术研究上也是有所体现的。

关于这一点,在翟理斯著述年谱中亦有所提及,“我对中国古代、现代各种诗文有着广泛阅读”。当翟理斯提到他对中国文献的个人阅读时,也提到了在时间上已经非常靠近现代的梁启超四卷本的《饮冰室丛著》,甚至对这部著述还有所评论:

在这部大部头著述中,作者展示出一种高超的风格,足以让作者在中国文学著述史上赢得一席之地。其中还掺杂着有关欧洲古代、中世纪以及现代历史、哲学的广博知识,这一点在古今中国是无人能够与之比肩的。

翟理斯用这种方式—一种高频率的书评写作以及在报刊上快速发表—保持着与中国著述界以及西方汉学界的密切联系。这种个人习惯或者写作风格,在当时的西方汉学家中也并非普遍存在。

而值得注意的是,当初剑桥大学对于威妥玛之后接任中文教授教席者的岗位要求,显然并没有涉及“现代中国”及其“现代语言”和“现代文学”,当年剑桥大学对这一岗位的要求很清楚也很简单,《剑桥大学报道》(Cambridge University Reporter)曾予以公布且只有兩条:

一、教授汉语中文的基本语法。

二、提升剑桥大学对于中国语言及文学的研究。

从翟理斯作为一个汉学家的著述生涯来看,上述要求中的第二条显然得到了实现;但第一条,也就是在大学里开展汉语中文教学,在当时的剑桥大学乃至牛津大学,都是一项极富挑战性的工作或要求。挑战性并不是来自汉学家,而是来自他们所服务的大学:大学能够招生到来学习汉语中文的学生人数极少。即便如此,由汉学家在英国大学里开启的汉语中文教学,尤其是汉学研究,在今天已成为剑桥、牛津等大学里中文专业人才培养和汉学学术研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对于翟理斯漫长的写作著述生涯来说,一九二四年,也就是《翟理斯著述年谱》中的“最后一年”,并非显得格外特别。某种意义上看,这一年似乎成了翟理斯在学术上频频“炒现饭”的一年。

亦就在这一年及稍后一年,翟理斯再版、重版了他的几种早年翻译著述:《法显佛国记》《洗冤录》和《笑林广记》。这些翻译著述,并不是奠定翟理斯当时在英国乃至欧洲汉学界地位的最高学术成果。事实上,即便是在中国文学翻译方面,《聊斋志异》以及《中国文学选珍》的翻译,亦要比上述几种英译本的影响更为广泛。卡夫卡似乎就曾读过翟理斯所译的《聊斋志异》,并对这部异域文学著作中所表达出来的作者的“孤愤意识”印象深刻。

很难说翟理斯的中国文学文本翻译,都是出于纯粹的学术研究目的。其中有些翻译的初衷,确实与学术普及或者翟理斯的个人著述习惯联系更为紧密,《笑林广记》的选译即为一例。为了破除当时欧洲人一般认为“中国人性情比较沉闷,就像是斯芬克斯,没有笑的能力”的这种偏见,翟理斯觉得有必要向他们介绍中国人的幽默。这种幽默,不仅在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中亦俯拾即是。在《笑林广记》英译本序言中,翟理斯指出,“本书的宗旨,在于展示中国人智慧与幽默的一面……除此之外,这些笑话还能真实地反映中国社会生活,反映中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行为、语言和思想”。这类初衷及翻译行为,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中国文学及文化,与当时英国乃至欧洲普通读者之间的“对话”,增加了中国文学在欧洲读者中的阅读及关注。

汉学翻译,不仅是翟理斯汉学研究及相关成果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他与当时的汉学家们甚至普通读者保持某种对话关系的一种方式。亦就是说,翟理斯并不只是通过阐述性的著述,像《中国之文明》以及《中国之动荡:狂想曲》这种小册子,来表达他对中国文化与文明的认知,同时也是他对西方普通读者对于中国认识的一种知识普及或者有意识的校正。

实际上,翟理斯一直保持着一种面向西方普通读者阐释、推广中国文化的“习惯”。一九一一年,翟理斯的《中国之文明》(The Civilization of China)被列入威廉斯一诺加特公司(Williams and Norgate)的“家庭大学图书馆”丛书。这部著述就是面向西方普通读者的。在该书序言中,翟理斯指出了写作该书的目的:“《中国之文明》一书的主旨,在于粗略勾勒中国的文明史。”其目标读者群,则是“对中国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的读者”。而翟理斯亦希望借此能够“引起读者对中国文明的广泛兴趣,从而对它进行更全面、更系统的研究”。

在这部包含了对于中华文明历史的回顾及未来展望的著述最后,翟理斯写道:“如果清朝统治者能够把握眼下机会,那么就算是举国上下动荡不安,他们完全有可能继续昔日的荣耀,这对于中华民族而言是极其有利的。但是,如果他们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很可能中华帝国要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浩劫。中国就会再度成为一个熔炉,经过这个熔炉的砺炼之后,中国会像以往所有时候一样,变得更为圣洁、更为强大。”

翟理斯当时并没能够准确预见到中国如何经过“砺炼”,又如何成为一个“更为圣洁、更为强大”的崭新国家,但他对中国未来的预言,却是积极和正面的。

尽管一九二四年的翟理斯,似乎是在一种“朝花夕拾”式的自我处境中度过的,其中不乏温馨,以及一种自得其乐,甚至自我满足—重温并再版过去的那些翻译著述,成了他与自己过去的汉学研究以及著述生涯进行“潜在”自我对话的一种特殊方式。但如果进一步细查,会发现一九二四年的翟理斯,作为一个汉学家,依然保持着著述写作上的部分“活力”,甚至依然显示出一种尚未完全熄灭的著述激情。

相较于那些早年翻译完成的中国古代文学、文献著述,翟理斯撰写的《中国之动荡:狂想曲》(Chaos in China - A Rhapsody)一书,昭示出翟理斯作为一个汉学家以及著述家对于当下题材,以及中国当下处境的敏锐观察与思考洞见。在这部小册子中,不仅对当时中国的动荡局势进行了思考,亦对儒家经典和道德为当代人所忽视这些现象而深表遗憾—翟理斯的这种立场及看法,与他的“老朋友”辜鸿铭,颇有点“英雄所见略同”。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翟理斯并没有“埋没”自己这部当代题材的汉学著述。在他的个人著述年谱中,特别提到了这部书出版前后的一些细节故事:

我的写作计划,得到了中国前教育总长和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认真审核,并得到了他的赞许。他在一封写给我的信中亦特别提及如下:

再次感谢您在撰写、出版《中国之动荡:狂想曲》一书过程中所经历并克服的那些困难。该书出版之后,中国读者怀着巨大兴趣和深切关注来阅读,它也赢得了他们持久的敬意。

在蔡元培之外,翟理斯还提到了另一位与《中国之动荡:狂想曲》有所关联的中国人梁士诒。蔡元培、梁士诒分别于一九一九年六月十七日和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四日到访过剑桥大学,并曾参观过剑桥大学图书馆的中文部,当时负责接待的人,就是翟理斯。

据翟理斯说,《中国之动荡:狂想曲》在当时即已被翻译成中文并在中国出版。这部小册子是否翟理斯与中国相关的著述最早被翻译成中文并在中国出版者,尚不得而知。但《中国之动荡:狂想曲》清楚地展现出了翟理斯作为一个汉学家的另一面,即超越大学校园的局限,在与传统中国的关系之外,与一个当代的、活生生的中国之间在思想上与情感上的关联。

这也反映出翟理斯在著述方面的另一面,即他的著述,同样也并不局限于“传统中国”,而是延伸到当代中国,其中就还包括他在一九二四年所翻译的许地山的“情诗”一首,以及胡适的《耶稣诞日》。这两首英译汉诗,前一首发表在英国伦敦的《观察家报》上,时间在一九二四年十月;后一首最初亦投寄给《观察家报》,不过据《翟理斯著述年谱》所述,当时报纸编辑回复,其手边已有若干首类似赞颂诗歌,所以后来胡适这首白话新诗的英译本,发表在了The China Express and Telegraph之上。

翟理斯的个人著述札记中,对于许地山这首白話情诗的英译及发表,亦有记载:

是年十月,在《观察家报》发表一首中文情诗,此类诗歌,迄今殊少被介绍给西方读者。

中文情诗一首,作者为一位当代中国诗人,其笔名为“落花生”,意为“arachis hypogaea”,即花生。

情 书

一写情书心便噪,

墨水到纸泪先到!

还用写么?

这些痕迹就够了。

When pen and ink I seize, in love to bask,

My mind at once of fitting phrase runs dry;

Tears stain the page ere yet the ink can lie.

What profits that I urge this hopeless task?

Surely these stain say all that she need ask.

记载中并没有提及情诗作者落花生的更多个人信息,亦没有就这首情诗的情感内容稍作阐释说明,甚至没有提及这首现代白话爱情诗在语言、诗体等方面与中国古代格律体诗之间的“差异”。在这里,看上去中国的古代文学与现代文学之间,似乎并没有一般人眼中那么的“泾渭分明”,亦没有所谓的“旧”与“新”之别。当然,翟理斯也提到了一点,那就是这种类型的情诗,西方当代读者还了解甚少。

或许值得顺便一提的是,许地山一九二四年从美国转学英国牛津大学,并于一九二五年一月注册入学。许地山到达伦敦的时间,可以肯定是在翟理斯翻译并发表许地山这首“情诗”之前。所以,翟理斯究竟是如何获得、选择并翻译许地山这首“情诗”的,是否为许地山直接提供给翟理斯,目前尚不得而知。不过,翟理斯翻译许地山的这首“情诗”,时间上与许地山入学牛津大学非常靠近。作为汉学家的翟理斯,之前大概也很少与自己的研究对象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

与将落花生称为“present-day poet”相比,翟理斯将胡适称之为“modern poet”,就显得别有意味,也表明翟理斯对于这两位同时代的中国诗人的身份、地位的认识评价,是存在着某些细微差别的。

在其著述札记中,翟理斯将其翻译的胡适《耶稣诞日》或者《耶稣诞节歌》,作为西方圣诞节的“应景之作”(accompanying verses for Christmas)。对于这一首描写西方圣诞节日习俗的诗歌,在胡适个人日记中亦有附言记载:“此种诗但写风景,不著一字褒贬,当亦觇国者所许也。”

但为什么翟理斯要在十二月初,借翻译一位中国现代诗人写的一首与圣诞节有关的现代白话诗歌,来作为西方圣诞节的“应景之诗”?其中是否隐含某些不便说明抑或不想说明的“深意”与“别意”?翟理斯的著述札记中对此并没有特别说明或任何暗示。

胡适的这首诗作于一九一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当时胡适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留学。房东家里或者周围邻居家里的圣诞节庆,对于远在异国他乡的游子来说,显然并非只是将之视作为一个宗教节日,实际上其中亦渗透着家人之间的浓厚深情。而在十余年后,一位以研究、翻译中国古代文学而著称的英国汉学家,选择翻译胡适的这首诗歌,其中所传递出来的跨语际、跨国际、跨文化交流与融合的现代气息和意味,亦令人印象深刻。

从《翟理斯著述年谱》来看,对于一九一七年前后以《新青年》和北京大学为中心所发起推动的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及“新文化运动”,作为汉学家的翟理斯,在著述方面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注。也因此,一九二四年《翟理斯著述年谱》中一下出现两首对于中国现代白话新诗的翻译,就显得多少有些引人注目。而《观察家报》的编辑婉拒了胡适关于“圣诞节”的一诗,而接受并发表了许地山的那首“情诗”,也反映出这位编辑当时对于远在东方之国所发生的新文学与新文化运动,并没有表现出特殊的兴趣。

众所周知,与牛津大学的中文教授理雅各以及苏慧廉任教之前曾经为传教士不同的是,剑桥大学的中文教授威托玛以及翟理斯,任教之前曾任外交官或领事官员。这种身份的差别,对于他们各自汉学研究的内容、格局以及立场、方式等,多少都产生了一些影响。而且,威托玛、翟理斯二人,对于英国来华传教士的在华活动,尤其是与当地士民之间常见的矛盾纠纷,亦有与传教士团体并非全然一致的看法,这在当时一些教案的处理中亦有所反映。至于翟理斯自己的宗教信仰,以及是否可以据此来理解他翻译胡适这首《耶稣诞日》一诗的“起因”,其实三言两语也未必说得清楚。

尽管许地山、胡适这两首诗,并不足以代表和反映翟理斯对这一运动的立场与看法,但这两首诗的翻译及发表,至少说明一点,那就是翟理斯当时已经对中国文学所发生的“现代”运动有所关注,亦有所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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