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宗文
我脑海中总忘不了这样一幅画面:那是一轮悬挂在大山上空的圆月,有浅浅的如棉絮一样的云缠绕,这让月光清净而略显羞涩。大山静默如初,与月亮是如此契合。它们彼此相望、彼此敬仰,心照不宣。
山峰连绵,偶有挺拔的松柏昂扬而立。远山如黛,风轻如诉,似乎在讲述几十年来的桩桩往事,描摹在701 铀矿这块土地上曾经留下青春或者生命印痕的人们。
这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矿山的夜晚美得如画,只要在这住过,就永远忘不掉。
矿,是埋藏在大地深处的自然精灵。矿是有灵魂的,在上万年与大地母亲的共生共长中,沉默隐忍,直到有一天它破土而出。在它有限的生命甚至一瞬间,在电光火石中完成自己的使命。
铀,是元素周期表中序数为92 的元素,是自然界中存在的最重的天然元素之一。它生性活泼,却与水谈过一场历经万载的风花雪月的情事。
长着一颗坚硬内心的铀,与日月同长,同流水厮守缠绵。水流万古,铀终成器。造化如此玄妙,你不得不相信,在这沉默无语的旷野之中,那些亘古不变的深情原来早有安排。
发源于广西天等县的顿周河逶迤东南而行。没有人知道这条河的前世今生,没有人读懂它曾经的桑海沧田。直到1969 年6 月,这里的宁静被一群来自祖国四面八方的人打破。当宋义亭、张辰星、郭道远和刘正运这几位正值壮年的地质中流砥柱带领几十条汉子依河搭建起简易的茅草棚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正照在宁静无声的顿周河上。
矿区的夜晚如此清凉。星星像撒豆子和芝麻一样布满天宇,四下里虫鸣蛙唱,一派“暗虫唧唧夜绵绵”“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的景象。
上下求索地质人。他们白日丈量天地间,夜宿满天星辰下。边坡整治、大规模基建剥离,最初几年,这些矿山的创业人日晒雨淋,个个都干成了“黑泥鳅”。
矿山,关键是干部上山;生产要上去,干部要下去,到工作基层去。一晃50 多年,当我们再去寻找这些当年的元老,为他们再描画像时,一切恍然若梦,一切又似乎清晰如昨。他们大多已经不在人世,而更多的人惦记起他们的名字时,是他们的后人端起一杯浊酒,缅怀在一片袅袅的烟火中。
我没有放弃,我在寻找那些依然健在、坚硬得像当年的矿石一样的生命。这些值得我们尊敬的生命就算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我也要找到他们。2022年10 月的一个下午,南宁市淡村路广西壮族自治区锰矿公司大院内,树影斑驳,在一幢旧屋的四楼,我见到了我们的老矿长唐显章。
唐显章在1984 年搬进广西锰矿公司大院之前,他工作的单位是原二机部下属的701 铀矿,这正是我生活了大约20 年的地方—从童年到青年,不曾离开的地方。
从1970 年6 月24 日进入顿周河边那间地质队的茅草屋,到1984 年11 月25 日离开701 铀矿,5 200 多个日子里,唐显章没有忘记和乡亲们高举苞谷酒一饮而尽的场面;没有忘记扛着一根坑木,带着工人们打眼、放炮、支柱的情形;没有忘记全矿工人大会上,台下1 000 多个员工期盼的眼神;更没忘记离开701 铀矿那天,前来送行的五六百人挤满了小街的两旁,还有一位老职工张洪福紧紧拉着他的手,就算车开了好几米,还一直喊着:“一路平安……”
一切皆为缘分,正如茫茫人海,擦肩而过的未必深情,天涯遥望的却刻骨铭心。不相忘,常挂念,就算是30 多年过去,矿区的人有啥事,只要有空,他都会亲临现场。
75 岁高龄时,唐显章开始写回忆录。从2013 年5 月7 日到2 0 17 年4 月24 日,写回忆录成了老人一生做事拖拉得最久的一回。所幸的是,直到今天,老人指着照片,仍记得当年参加矿区党代表会议的每一位代表的名字,也记得参加职工工会代表大会的每个职工的名字。
701 铀矿,1969 年8 月28 日在南宁注册。从1969 年到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几代铀矿人奉献了自己,奉献了儿女。
矿石必须要运到崇左,然后中转上火车。从矿区到崇左的车程需要1 小时30 分钟左右,全程约90 千米。
在至少20多年里,亚热带刺眼的光芒,或者突发的暴雨伴随着一辆辆飞奔的运矿大卡车,行进在一条看似寻常,却是与中国核工业事业息息相关的道路上。时光流转,又有多少人从青葱少年成长为面对沧桑巨变的世事已经泰然自若的中年?
我愿意追随老人的目光,在每个普通的日子回忆他们。他们大多数人也许当初是有选择的,亦或根本没有选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若干年后,他们,更多的是儿女与他们一起面对选择。20 余年的生活,对人生而言已然不短,这里有静默无声的星月陪伴,有漫山遍野的野花低声吟唱,但又有多少人听懂了他们内心深处的独白。或许,他们的奉献已经被山河铭记,早已载入绸缎一样的岁月里,在每个崭新的日子里,如云出岫。
我愿意追随老人的目光,在晴朗的日子回忆那段时光。风吹过山岗、吹过田野、吹过稻浪翻腾;风钻进南方的洞穴里,钟乳石煜煜发光,宛如矿山人容易被人忽视的品性。
我愿意在飘雨的日子回忆,南方的雨季,风卷起竹林的枝叶,婆娑起舞。雨在河面卷起浪花,那些鲜活的生命就在历史的风浪中栩栩如生。
我知道,那些铀矿子弟如今已经走向祖国的四面八方。唐显章与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矿山子弟一直惦记的,也正是他们曾经为之奋斗的。
20 世纪90 年代,我们陆续告别开采完毕的矿山。我已经将近30 年没有回矿区去了。30 年里,一千多人的矿山,如今只有3 户人守护。我从友人传来的视频中看见一个很旧的阳台上,青青的绿植依然生机勃勃。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些隐修的人和物,与光阴无关。与世隔绝也罢,平凡无声也好,却坚强地成为这世间最艳丽的一抹生命之红。
而更多的人,各奔西东,成为再平凡不过的水滴,他们融入到祖国建设的洪流中,成为每一个波光粼粼的自己。
让人欣慰的是,红色旅游的规划蓝图已经在描绘,曾经一度沉寂的矿山又将热闹欢腾起来。一切有希望,一切又将是最好的安排。一轮悬挂在矿山上空的圆月安详而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