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
三哥说,姑父一直想回到老家,回到他的出生地和归宿地。三哥说,姑父到死都想。三哥说,姑父死的时候,他在台湾创作采风。听到父亲的死讯,他提前从台湾赶了回来,见着的是平静的父亲。
四哥说,姑父到死,都挂念着老家,挂念着老家的亲人。四哥说,姑父死前,总念叨着老家的祖坟和祖坟上的青草。四哥说,姑父火化了,他的肉身再也回不到老家去了。母亲请人做了法事,要让父亲的魂魄一定回到老家去,回到那个二百八十里远的对门姜家。
说起姑父,我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他高高瘦瘦的样子,常年一件长长的黑色的风衣,长得帅,且酷,不多言语。小时候只记得这些,还记得姑父的威严。姑父从老家走出来,先是上了湖南大学,后来分到涟邵矿务局牛马司煤矿一个叫水井头的小地方,在矿里干的是财会。那个时候的姑父,常常担惊受怕,不能回到老家去,甚至连提一下自己的老家都不敢,他是怕家庭的成分。
那样的岁月里,姑父就时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打着算盘,左右开弓,噼哩啪啦,噼哩啪啦,把账目复了一遍又一遍,对了一次又一次。只有在那样的时刻,姑父才不会走神。姑父没有打算盘时,也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他常常久久地出神,然后一旦回过神来,又马上伏案在纸上画着什么,用尺子在量着什么……
有几次,姑妈到了办公室外面,站在窗户前,都不忍打扰姑父。姑妈并不知道姑父天天关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但姑妈常常对自己说,对家里人说,说姑父的心里苦啊。那种苦,姑父从来没有说出来。姑妈说,一个人心里的苦,比什么都苦!
姑妈说,姑父把家安在娄底这个叫水井头的小煤矿,那是有原因的:一是在煤矿里能多领几个钱,好养活一大家子;二是回老家也近点,可以经常回老家看看、走走。姑妈说,就连姑父的娘死了,家里人也是不准他回去,怕回去了受了牵连。娘死了,姑父接到妹妹的信,信中一再说娘早已入土为安了,不要回去,不能回去!姑父就有点牵怒他的妹妹,说应该要早告诉他的。姑妈说,早告诉你,你就敢回去吗?!你不是你,你还有一大家子!一大家子,你还要不要?孩子们的希望还有没有望?……姑妈一个劲儿地发问,姑父一下就懵了,垂下了头。
老家来人越来越少了,后来一年到头都少有人来。一年当中,有一两次来信,也都是电报一样简短。有时,姑父一个人也想到了喝酒,喝着喝着,姑父竟然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回过一次老家的,确确切切:他是偷偷地跑回家的,按着自己的行程,马不停蹄。姑父生怕有人看见,是夜里摸黑进的村。他不敢打手电筒,在夜的层层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然而,还是被人识破,从沉沉的黑暗中射出两道闪电,照得他原形毕露。他被抓了个正着,五花大绑,被两个民兵一前一后地押着走。不一会儿,推开黑沉沉的大门,咣当一声,他被推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姑父梦醒,额头上的湿汗如河流四溢,他感到透心的悲凉和后怕!
我问四哥:姑父最初的那些年,是因为家里的成分,不敢回到老家去,后来怎么也没有回去呢?四哥说,每一次的“运动”,都让你姑父惊魂不定,担惊受怕老大一阵。待完全惊定下来,做好准备回去的时候,又掀起了下一次“运动”,就这样一次次不能成行。后来,一大家子要养,姑妈生了他们六个,养大了五个。就这样,一直没有成行。
四哥说,一直等到他们几兄弟一个个长大成业立家,父母又要带大他们一个个的小孩。等小孩一个个长大了,母亲又老是生病,父親又不能离开母亲,就这样一次次,父亲总不能成行。姑父后来自己也生了病,病中的他一直念叨着老家。
四哥说,转眼间,父亲就八十岁了。那天,他和哥几个作了一个决定,父亲上九十大寿时,就回老家办寿宴。姑父非常高兴,特别期待着,就这样父亲又挺了快十年,眼前看九十大寿的日子临近了,却满是遗憾地走了。
三哥说,他在父亲的遗物里翻到一张泛黄的图表,那是父亲描画的一张线路图表。从水井头到邵阳市四十里,从邵阳市到高沙镇二百二十里,一路上都有标注,邵阳以下,标得很细:隆回、石下江、竹篙塘、大水、高沙,从高沙插小路过南泥,到对门姜家,行程二十里,总其二百八十里。有粗线,有细线;有逗号,有顿号,有句号;标注有红、黄、蓝,有歇脚、吃饭、住宿的地方……线路清晰,详略得当,准备充分。
三哥说,一直到父亲死了,他也没完成那篇小说。他写着写着,就泪水双流,痛哭流涕,写不下去。
二百八十里,说长也长,姑父一生都没有抵达;说短也短,现在通了高铁,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选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