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作者

2024-05-01 13:22曹畅洲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斯坦纳维奥人工智能

曹畅洲

最初,它是在作画领域展露了可怕的头角,直接改变了作画工业的运作逻辑。人们不再亲自拿起画笔,只需要输入恰当的关键词,再从它自动生成的图片库中选取那张最满意的,就能满足一切商业或艺术的需求。经过无数次的迭代与算法更新,它现在已经得心应手,对抽象概念的艺术表达也不在话下。去年在墨尔本世界拍卖大会上的镇馆之作《嫉妒日》,不指涉任何具体形象,只有几团不明所以的线条,却制造了惊人的美学效果。当代艺术家只剩下了唯一的秘密——关键词。后人穷尽所有可能的关键词,都无法再现利弗莫尔先生当年的成果。利弗莫尔先生(Patrick Livermore)在12年前因义眼故障去世,将只属于他的才华与关键词一同送进了加拿大西部家乡的火化炉。

作画工业的革命使无数曾经靠手艺为生的美术人才面临失业,他们固然可以运用自己的审美经验继续从事关键词的设计与图片库的拣选工作,但没过多久,人们发现就连这一工作也可以被代替。这批卡在时代交错点上被弃置的人后来被称为“无用的一代”(Useless Generation)。这个名称所统摄的不只是美术从业者,音乐行业、文学行业、产品设计行业……所有那些曾被认为因其需要创造力而不可能被“它”代替的职业,最终都走向了同样的结局。当时那些对此持乐观态度的人忽略了一点:“它”代替创作者的方式并不是通过创作,而是量产。也许是最后一个以纯粹肉身思考的人类思想家拉维贝奇(Levi Berg)在其著作中充分指出了这一点,正如其书名所概括的那样:未来人类社会的运行模式将会走向“量产与拣选(Mass and Winnow)”——由“它”进行量产,人类成为且仅成为拣选者,“创造”的概念及其所暗示的神性也因此走向历史的终结。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尽管拉维贝奇在牛津大学担任哲学教授,但这本著作在当时几乎毫无反响,其原因是当时大多数哲学工作者都把精力放在了拣选最近不断涌出的人工著作(Artificial Work)中。当时人们讨论的重点是,在这些“概念的空转、语词的打滑”之中,是否可能产生真正有意义的思想。以莎拉·米兰(Sarah Milan)为首的南欧哲学团体的意见在当时获得了主流青睐:就人类感知的方式而言,一切感官经验都可被电磁信号与统计学规律转化为数据,如此一来,我们所能知道的,并不比“它”更多。这个带有休谟经验主义色彩的论调或许直接促进了所有行业对人工智能的信任与接纳。如果连哲学思考都可以代为操劳,又有什么领域有底气对“它”说不呢?经过学界漫长的伦理学论争,莎拉·米兰成了第一个在人工著作基础上形成文字成果并获得博士学位的人。她有一双闪烁着珐琅光泽的绿眼睛,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她在遗作中暗示拉维贝奇曾经对她实施侵犯。那时距离拉维贝奇自杀已经过去了4年。即便人工智能已经遍布了人类社会,依旧无法考证过去的真相。

无论是莎拉·米兰还是拉维贝奇,他们都属于“无用的一代”中少有的不那么无用的人,以现在的眼光回看,甚至也被某些人称为“英雄的一代”(Ulysses Generation)。第一款自适应阅读器发布的时候,人们还为这种新奇的阅读方式感到不便。但是,资本嗅到了它巨大的潜力。自其创始公司被带有犹太血统的美国富商艾尔·斯坦纳(Al Steiner)收购后,接连推出了面向七种人群的不同自适应阅读器,这个商业战略的提出和人群的维度区分策略来自斯坦纳旗下的人工智能公司“Mid-Core”。这是全球首个试行无人运营的公司,从管理层到执行层都由人工智能完成,并由独立运作的自修正系统保持其稳定性,向不同领域的客户提供行业咨询。十五年后,“Mid-Core”宣告破产。艾尔·斯坦纳手下的产业如此之多,甚至都没时间为此眨一下眼睛。

现在市面上普遍流行的自适应阅读器并不是斯坦纳公司生产的,它们只是使用了斯坦纳的算法。就像你已经习惯的那样,只要在条件栏中填入任何你想看到的故事元素,它就能自动生成上千个故事,并且在概览中一一表明它们的写作风格、剧情梗概和人物特点。这上千个故事根据你过去的阅读喜好依次排列,当然,你也可以通过脑机接口快速概览。事实上,任何一个故事都值得阅读。在迭代算法的运行下,阅读器能够在1秒内完成将近620万次自我抗辩与修正。随着人们不断为它上传文本与相应评价,它对文字的审美与使用在经历若干版本后已经天衣无缝。也许它无法感受那些作品的阅读体验,但通过什么样的文字排列方式可以形成如此艺术体验、如何组合语词可以助人抵达沉默的彼岸,对它来说轻而易举。于是,当今世界再也没有作者,只有写下关键词句的检索者——也就是每一个“你”。艾尔·斯坦纳的名言:“从今以后,文学依你而生。(Literature is born FROM you.)”

也有公共文本。在全球性的平台上,你可以看到最受欢迎文本的榜单。同艺术画作一样,这些广受好评的公共文本也是通过某些特定、神秘的关键词生成。不同的是,这些文本仅仅作为模具(Pattern),供不同读者进行个人化的再创作所用。你当然可以原封不动地阅读原始文本,不过这样的待遇一般只属于那些纯粹人类时代(Pure-man Era)的經典著作:《理想国》(The Republic)、《审判》(The Trial)、《灾异的书写》(The Writing of the Disaster)……如前所述,拉维贝奇的《量产与拣选》也许是那一时代的标志性终止符。

现今人们阅读纯粹人类时代的经典著作原本,多少带有一种尚古心理与历史好奇。这也是为什么拉维贝奇等人会被称为“英雄的一代”。36年前,诺贝尔文学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奖项颁给了一个团体——来自印度的阿什米塔·班索德(Ashmita Bansod)公司。该公司通过其专利算法,从成千上万模具文本中检索具有特定联系的文本,将之收编统合,并再次生成,经多次迭代后形成完整作品。这些完整作品当然也可被视为新的模具,但已浮现出公司自身的文学风格,并受到诸多读者好评。授奖辞称其“极富洞见地和解了公共写作与个人表达之间的内在冲突,为一种新的文学体例提供了属于这个时代的完美范式”。但人们认为阿什米塔·班索德的算法建立在大量公共文本的基础上,并不具有实质的著作权。在接下来的两年中,诺奖分别将奖项颁给了两部模具文本本身,并由最终发布者上台代领。人们依旧对此大为不满,因为代领人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享受了不合法的个人荣耀。诺贝尔文学奖正是在这一年走到了历史尽头,宣布停止颁发。“文学将以一种拒绝存在的方式在人类社会中永恒存在。”当最后一届诺奖评委会主席帕德里奇亚·卡拉维奥(Patrizia Caraveo)如此宣布的时候,只有少数人体认到了其中的凄凉。他们自发地在《量产与拣选》的书目评论中发表怀念之辞,但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阿什米塔·班索德公司获得的荣誉尽管充满争议,其商业运作模式却成为了当今文学市场的主流。不同于人们在自适应阅读器中搜肠刮肚地思考关键词,也不同于在公共平台上按各种排列顺序挑选作品,如今的书商们为读者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维度。来自哥伦比亚的西尼斯特拉图书公司(Sinistera Cor)每隔一个自然月便推出一套地理小说(Geography Fiction)汇编,汇总了该月以来呈现出新结构、新主题或新形式的地理小说模具文本;美国南部的阿卡德米公司(Academy Cor)则被称为“哲学家的批发地”,旗下最受欢迎的人工哲人(Artificial Philosopher)“普拉塔(Plata)”在五年前的一场黑客袭击中险些被篡思(Manithought);以人物传记为主要领域的中国出版社“东方”第一个发布了令人眼前一亮的《艾尔·斯坦纳传》。此后,新版本的自适应阅读器将新闻、社交媒体和可公开的全息录影也纳入其算法资料库,同样具备了生成传记与历史叙事的功能。但“东方”以其独特算法出品的人物传记依然有着一批忠实的拥趸。

33年前一个冬日的下午,前诺奖评委会主席帕德里奇亚·卡拉维奥正在瑞典的维纳什堡私立医院更换他的心脏。同往常一样,他一从麻药中苏醒,便通过背诵诗歌来确认手术没有发生意外:那颗钛合金心脏随着他的朗诵声热情而稳定地跳动着。当他披上大衣走出医院的大门时,他看见风雪中有两个越来越近的黑影。这就是著名的“卡拉维奥案”的开端。一个脸色阴沉的15岁南非少年穆巴迪卡(Mbadicka)声称帕德里奇亚·卡拉维奥在最后几届为诺贝尔文学奖所写的授奖辞中大量引用了他在自适应阅读器中生成的文本,并将后者告上了法庭。该案的结果便是出台了《卡拉维奥法案》(The Caraveo Bill):它将所有文字作品的著作权相关概念全部删除,标志着世界正式进入了只有作品而没有作者(因为所有人都是作者)的时代,促进了公共阅读平台上的作品大量繁殖与再生产。各书商的汇编、剪辑与新模具文本的生产被归入平台合作运营开支下,底层支付结构发生了重大转化。《卡拉维奥法案》为当今全球文字产业的运行方式提供了根本性的合法依据,也为卡拉维奥本人免除了此案的指控。但这个结果并未澄清卡拉维奥的抄袭意图。他多次在法庭上宣称自己的所有公开作品都来源于纯粹肉身思考,可惜这一说法并未因他的胜诉得到公认。他在隔年的新年之夜因心脏衰竭去世,在医院预留的备用钛合金心脏现藏于瑞典诺贝尔文学院博物馆。

如今,《卡拉维奥法案》引起的风波早已过去,人们像适应每一个时代的新事物一样适应了新的文字生产和使用方式。然而,正如人工哲人“鲍德里奥尼(Baudrillioni)”所言:“从古至今,文学最严峻的问题从来不在文学内部。”鲍德里奥尼在著述中列举了25个文学产生的历史要素,并通过演算与考据,认定文学存续的外部条件正在迅速湮没。其中一例便是人们拥有了过于富裕的闲暇时间。从22世纪上半叶起,一些国家就已经不再使用“失业率”作为衡量贫困程度的主要指标,直到今天,情况甚至完全颠倒了:高就业率成为那些最为贫困地区的标志,因为那意味着人工智能尚未发达到能覆盖绝大多数工作。但即便对于那里的居民,劳作也只占生活中一小部分的时间。鲍德里奥尼指出:“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人类第一次彻底摆脱了劳作之苦,从而揭开了有死生命最可怕的本质:无聊(Boring)。……由此带来的焦躁与恐惧,逼迫(Force)人们在一个刺激到下一个刺激间无法忍受任何等待。”鲍德里奥尼似乎是对的:体育竞技、偶像崇拜、身体改造、全息交互和自由性交正在成为人们一天中的主要活动。虚拟偶像赫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us)在3年前的全球联演中汇集了全球63%的观众在线收看。这个数据在未成年人中的比例高达惊人的82%。因为他们不被允许进行身体改造和自由性交。

赫马佛洛狄忒斯是极少数受官方管控的虚拟偶像之一。与处理“卡拉维奥案”不同,相关国际组织在偶像版权问题上的态度相当强硬。得益于人工智能的全球互联,被严格管控的全球偶像无法被任何自定义全息设备生成。但除此以外,任何人都可以用任何方式自定义其私人偶像,并通过脑机接口和全息设备自由交互。在智能算法生成的故事模式与偶像们的措辞风格中,文学被无声无息地内化。也许这预示着纯粹文学时代(PureLiterature Era)如同纯粹人类时代一样,即将进入历史的革命性转化。普拉塔曾以它的“新理型(Post-idea)”与“新上帝(PostGod)”学说对此做出批判,但已没有多少说服力。在从“篡思”事件中抢救回来后,普拉塔如同一个生了病的老人,不可思议地失去了智力上的活性。

普拉塔与鲍德里奥尼的论战本身恰恰解释了纯粹文学的根基危机。这样的论战在全体人工哲人集体内每天都进行成千上万次。它们相互迭代思想、循环进步,将阶段性思想结论提供给任何提出需求的技术行业,并由主管决策的人工智能进行拣选,如此完成了思想与科技的统一并进。当人们一旦发现,无论怎么去思想,都不如等待思想的结论,乃至思想的应用成果时,对文学的兴趣就可以完全被转化为更具娱乐性的方式。“文学被自身的题中之义所战胜。”鲍德里奥尼说,“无论文学本身有什么永恒(Solid)的价值与美感,自从《卡拉维奥法案》使文学失去作者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剩余的外部条件,无非是在日历上挑选一个连读者也失去的日期”。

对于人工哲人们暂时取得的共识而言,现实社会的发展也许显得有些缓慢。根据各大自适应阅读器厂商的统计数据,人们每月的平均阅读时间、阅读作品数目、模版文本的采用总量以及全球书商发布作品的总数等各项指标在过去的五年中未见有明显的下降趋势。然而,中欧联营的行业资讯公司COYG仍判断,鲍德里奥尼所预言的“纯粹文学末日”将在25至30年后到来。其所依据的主要指标之一是阅读器自适应程度的加深,即:在最粗略的意义上,人们正在将所有文本转化为越来越通俗的语言阅读。这意味着人们对语言文字的理解力正在日益下降。据统计,人们如今日常口头使用的语句平均长度较二十年前缩短了12%,高频词汇量减少了15%,在书面用语方面,这两项数据下降得更为严重。少数不得不使用长文与长句的场合中,人工智能足以完成所有任务。如今,音乐、影像、电磁脑机交感发展迅速,仅靠通过文字才能传达的信息正日益减少。阿什米塔·班索德公司在获得诺奖后不久,與印度南部的影像公司“拉美什(Ramesh)”合作,将《梨俱吠陀》转化为全息影像,引发南亚次大陆的集体轰动。该《梨俱吠陀》并非仅将其中的神话故事予以影像再现,大部分时间里,人们看到的是大量神秘、抽象、难解的画面,听闻的是无从辨向的凌空声响,经由脑机接口提供的精心设计的通感中,人们得以领会神曲最表面的含义与最深奥的精华。尽管它在发布后的初期一度引发地区暴乱,随着国内各宗教纷纷推出同样形式的全息影像,印度每年因宗教原因引起的犯罪数量很快开始逐年递减。

经由人类书库与影像公司联合制作的各教“全息教义”现已在全球通行。人工哲人的注疏与释经定期为之加入更新部分。几年后人们发现,那些从未接触过文字教义的孩子,也可从这难以言喻的“全息教义”中得到所有教徒应该记住的知识与基础,并获得无法言传的通灵体验。这似乎表明,对于超验体验的获得与思考,文字也许并不是唯一的方式,甚至不是最好的方式——尽管在过去的历史中,由于技术原因,人类不得不采用这仅有的方案。这一点对艺术也至关重要。如今,通过不同行业的人工智能协同合作,音乐、绘画、文字、影像、戏剧、建筑、装置艺术、游戏艺术等种种传统艺术门类提供了令人目不暇接的作品。人们自身的艺术表达则集中在了以私人爱好为起点的行为艺术上:栽种植物、观察天象、在全息影像中为所欲为,或者收集纯粹人类时期的近视眼镜,也许不久之后,阅读纯粹文学作品也将进入此列。

人们始终在争论眼下是不是一个更好的时代。在不同的阶段,人们通过不同方式询问人工哲人,期待得到一些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人们是如此相信它。人们相信人工哲人给出的思想成果,相信人工学者做出的历史考证,相信人工科学家和人工工程师联合生产出的技术产品,相信人工政客推进的社会改革,相信人工法官敲定的最终判决,相信人工医生建议的任何一项手术,无论它听上去多么难以置信。这些相信无可指摘,人工智能值得人们如此信赖。因为这意味着拉维贝奇所构想的“量产与拣选”中,“拣选”最终也实现了人工智能化。正如你后来读到过的,量产与拣选的社会发展模式,正在转变为“等待与承受”。就像纯粹人类时期的思想家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等待与无用的民族”。人工智能代替了神与自然,为人类奉献所有的礼物。除了等待与享用,人们似乎什么都不需要,也什么都做不了。作为一种绝对自由的敞开,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可以被打上好或坏的标签。就像你常常想起的那则《艾尔·斯坦纳传》中的故事:

富可敌国的艾尔·斯坦纳在无人运营的人工智能公司体系的帮助下,成了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既富有又闲暇的人。在这真正的闲暇之中,这个有着犹太血统的美国人想到了一件令他振奋的消遣方式。那年代,身体改造还未如此盛行,艾尔·斯坦纳从全球各地搜罗带有日耳曼血统的纯粹人类,将其软禁于南太平洋萨摩亚群岛中的一座私人岛屿。正是在这座岛屿上,艾尔·斯坦纳被其中一个血统最为纯正的妓眷咬断了舌头。也许是想以纯粹肉身体验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的一刻,艾尔·斯坦纳在进入她的寝室前卸下了周身所有智能防护设备和警报系统。而这一危险的快感最终为他带来了死亡。断了舌头的艾尔·斯坦纳跌翻在地,舌根不断喷涌着鲜血。在意识即将模糊的时候,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稀里糊涂地说了句什么。虽然已经无法验证,而且显然不合情理,但那个妓眷后来言之凿凿,说她听清了这個不可一世的富豪在他不堪的生命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妈的,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改变。”

Cyclops自适应阅读器19.2.01版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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