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霞里

2024-05-01 16:41傅菲
花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群芳茶叶

傅菲

“苞谷苞谷,生活好苦。”四声杜鹃的啼叫声中,天露出一层梨花白。破晓了。汪来发敲我门:“四哥四哥,起床了,爬山还要一个多小时。”早醒了,我只是不愿下床。山空寂,鸟声更悠长,也更热烈一些。春分,昼一半夜一半,家燕始来,杜鹃始鸣。这一天开山门,汪来发领着妻子群芳、女儿美红,和请来的两个采茶工,上金岗山采明前早丫。我戴了一顶草帽,背了一个大水壶,就和汪来发一起出门了。出了寨门,从林中小路走,看见两个采茶女工挑着空箩筐,跟着群芳、美红,往古道走。草帽湿湿,沾满了露水。

“会不会有熊闯出来?”我问汪来发。

“哪来那么多熊?不过也说不定。三月四月十月十一月,熊经常下山,找蜂蜜找番薯吃。”汪来发说。他的话,让我心里直打鼓。我紧紧跟在他身后。石板古道一米之宽,起于沱川,盘绕大鄣山,通往古徽州的休宁板桥乡。古道两边是原始次生林,稠密庞杂。山里人习惯了走山路,汪来发一晃一晃,就不见了。他喊一声:“四哥抬不动腿了,在路边歇歇。”走山路,前半小时,腿特别重,绑了石头似的,登一个石阶都困难,肌肉适应了,越走越轻快。

这是一条鲜有人走的高山古道,除非是上金岗山采茶。当地人管金岗山叫白山,因为山顶的云白得像棉花,四季如此。山顶有一片野茶园,数百亩之大,野茶树与灌木、小乔木混杂生长。古道陡立,山如椎体陀螺。天慢慢白,云翳一层层退去,湛蓝的海潮漫上来,峰丛突现,纵马回东。山巅东边的云朵,被烘烤得泛红,溶解在海水里,均匀漾开,有了壮阔的霞光。红头长尾山雀、白腰文鸟和黄臀鹎,在山谷里叫着,唧唧唧,哩哩哩。在山腰一处平整的巨石歇脚,朝阳鼓胀胀水汪汪,一跃一跃,跳出了山梁,阳光殷红淡黄,谱在峰峦之上。视野一下子开阔了,澄澈了,明净了。山还没有投影,低处的山谷荡起淡雾,四周的高山浮了出来,如一朵朵碗莲,在静静酣睡。村舍沉没。云彤红。炭火在旺烧。山风有些湿冷。

上了野茶园,太阳缩小了。大部分野茶树有两米多高,枝丫密匝横生,遒逸、柔韧,冠扁球形,叶深绿。叶上滚着露水,稍一用力拉枝丫,露水沙啦沙啦地落下来。采茶工也是金岗岭人,五十多岁,穿着厚厚的秋装,从箩筐里拿出雨披,套在外衣上,茶篓扎在腰上,开始采茶。采茶人有一个挂钩,把茶枝往下拉,揪节丫的嫩芽。芽尚在单发,一丫独生。新芽淡淡青绿,有一股山野茶香。茶香潮湿、浓烈,扑打鼻腔。群芳不背茶篓,撩起围裙下角,在裙带上打结,形似一个敞口的大布兜,采下的茶叶塞进围裙。她不用挂钩,采了一枝丫,压住另一枝丫,再采。她用指甲揪丫根,手右翻一下,就揪下新芽。采两棵野茶树,便采了满满一兜,在箩筐边抖抖围裙,新茶落进筐。汪来发不穿雨披,采了半茶篓,浑身被露水湿透。他们不爬茶树,树皮有皮屑,粉末状,很滑脚。据一个采茶工说,早年村里有人爬茶树采茶,滑脚摔落下来,坠下石崖,被一棵野樱托住了,挡了一下,髋骨摔裂开,否则当场摔死。美红是汪来发二女儿,也是金岗岭村唯一的年轻妇人。她老公在婺源县城包厨,她在家带两个儿子。一棵茶树没采完,她扎起了蓝印花布的头巾,唱起了当地的采茶歌:

三月清明采茶天(啦哈哩),

采茶(哟)天(哩),

姐上山来哥下田(啰咧),

哥下(哟)田(哩)。

新芽当摘赶紧摘(啦哈哩),

赶紧摘(啰),

秋茶叶老又一年(啰咧),

又一年(哟喂)。

…………

采茶不叫采茶,叫摘茶。这是婺源人的叫法。汪来发低着头摘茶。一个女茶工说:“美红,下田的哥哥上山找你。”另一个女茶工说:“不好好野一野,就白年轻了。我们想野也野不起来了,熊老没了袭人的胆。”

“茶叶满担了,爹挑下山晾起来。”美红说。汪来发用挑棍扣紧箩筐绳圈,抖抖肩,说:“不到三十斤。”他挑茶叶下山了。

午饭是在山上吃的。六个石块围成半圆形,烧干柴,生出一堆暗火,精钢锅摆在石块上焖饭,暗火熄了,饭也焖好了。饭散发浓浓的熏肉香。和饭一起焖的,有熏肉、干辣椒、梅干菜、烟笋丝。汪来发说最喜欢吃炭火造出来的饭了,又香又糯,可以吃三大碗。

摘一天茶叶,有四箩筐。摘下的新芽晾在院子里。院子有四个三脚木架,一个木架有十二层,一层搁一块竹编筛匾,新芽摊晾在筛匾上,晒太阳,通气,两个小时翻动一次,避免露水烂叶,翻动四次,芽叶自然萎凋、卷缩,散出浓郁的茶香。

晾干了的新芽,连夜杀青。群芳烧灶膛,汪来发用手炒茶。烧灶膛是一门学问,锅要烧得不旺不火,又不能冷灶,更不能时旺时冷,大铁锅始终温温,茶叶烫手而不焦。群芳木柴进灶膛,木柴旺烧了,又退出来,问她老公:“这个热度可以吧。”茶叶翻炒出来的蒸汽,罩住了整个烘焙房,遮蔽了视线。汪来发用手抖开茶叶,不停地抱起一团茶叶,又抖翻、撒开。杀了青,茶叶出锅,倒在竹编圆匾(当地人称圆团箕),散开散热,用手揉捻茶叶。清风散热和揉捻之后,新芽炒出了茶叶。这就是粗茶。过了三两日,粗茶还在干燥期,再入烘锅,手炒,以手为茶叶塑形(不同的手法塑出茶叶不同的形状),手有了痛感(茶叶刺手),再翻炒几下,出锅,倒入圆匾,摊凉后装入茶袋。

杀青和揉捻,汪来发全神贯注,浑身汗湿,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汗珠不能滴在茶叶上,美红用一块干毛巾,隔几分钟给她爹擦汗。我坐在灶台边,用一根竹片,拨弄圆匾上已杀青的茶叶,也是浑身汗湿。炒茶人不能说话。锅里的茶青吸了人声,就知道炒茶人的想法。烧灶膛的人也不能说话,火带着说话人的燥气。烘焙房是极其安静的,只有半轮残月在窗外鸣叫,木柴在灶膛噼啪作响,溅起的火星从灶膛口弹射出来。

熄了灶膛火,汪来发双手浸在陈年桐油里,泡一会儿。他的手被茶叶灼烫得又红又胀,火辣辣地痛。美红抱来蒲团,给她爹做靠背垫子。站了一个晚上,汪来发的腰酸痛,似乎脊椎骨在断裂。

金岗岭是沱川乡的一个高山小村,鲜有人知晓。村子隐在山谷森林里。这是一个古村,南宋汪氏先祖逃避战乱,拖儿带女,来到金岗山下扎寨,种地种茶采药猎兽为生。历代先人以石砌墙,石墻高四丈宽两尺,巨石为墙垛,墙有四边,筑城为寨,城四方形,东西中轴长约半公里。寨门分东西南北,门高两丈半,可过大马行双辕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西、南、北三面石墙和东面半截石墙被毁,剩下半截百余米石墙,东寨门仍在,是金岗岭的出入通道。

清初,村子有千余人丁,因一场瘟疫,仅存数十人。汪氏人丁再也难以枝繁叶茂。这是金岗岭人传下来的说法。其实,金岗山是燕山的东麓,燕山乃沱川祖山,雄踞白际山脉中段,与大鄣山、五龙山,三山并耸。群山是个大铁笼,死死关紧了金岗岭。

寨门前空阔地,有一片古树林:六棵千年红豆杉,三棵百年枫香树,四棵三百年香樟树,一棵千年榆树,一棵百年红花紫荆。古树林依山临溪。双涧在村前合流,有了金岗溪,蜿蜒约五公里至山中盆地,因燕山之名,遂名燕山河(当地人称沱水)。河清澈,盆地平坦,河依山势出峡谷,四季盈盈,川流不息,水流淙淙,舟船停泊水湾,故名沱川。在沱口,燕山河与浙水汇流,千转百回,在古镇受注浮溪、凤山水。溪边古镇因“清溪萦绕,华照增辉”,遂名清华。至武口,与古坦水(古称婺水)、高砂水并合,河映婺女星座,始称星江。河流受雇于群山,在山与山的夹缝中奔跑,驾着轻舟一般的马车,车篷上插着芦花,载着一代代的人,被水送走。

公路循着河边往深山走。1995年11月,婺源县城通往各乡镇的公路,均为砂石土路。汪来发坐了两天的客车,从浙江温州回到婺源。在县汽车站走廊,打了地铺过了一夜。老县城如一片被秋风刮下的乌桕树叶,落在星江右岸。北风呼呼,吹了一夜。他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不是因为风大夜寒,而是幼小的女儿久病不愈。1987年夏,汪来发高中毕业,背着一包被子、一包衣物,去了温州电子厂,做电子配件,日夜做,一天赚十五块钱。钱金贵,一块钱吃一大碗肉丝面。他写信告诉家里,过年也不回金岗岭了,过年加班每天有五块钱补助,还发一双皮鞋。村里年轻人联系他,求他介绍进电子厂上班。一年时间,村里男男女女的青壮年六十六人,全去了温州。每年正月初三,大巴车开到村里,把人送往温州。每人车费一百二十元。群芳没读什么书,一直在家里砍柴,过了十八岁,借车费,就随人潮去了拉链厂做拉链。汪来发是金岗岭最早去温州务工的人,也是第一个返乡的人。女儿才三岁,咳嗽不止,偶有昏厥之症,无药可治。群芳拍电报给他:再不回家,看不到女儿了,我熬不住了。汪来发揣着发烫的电报,心被火灼。

从县城坐客车去沱川,晌午出发,一路颠簸,沙尘扑面,摇船一样,摇到沱川,已是夕阳将落了。背着两大包东西,走了十里山路到家,已疲惫不堪。

女儿出生那天,大地蒙霜,厚如白雪,枫叶飘红。汪来发给女儿取名霜红。霜红脸瘦得只有两指宽,眼神软弱无力。汪来发抱起了女儿,女儿笑了,像朵水莲花。他抱得更紧了,贴着胸口。他流下了眼泪。虽是他女儿,可在女儿身边的天数,没一个月。过年在家待个五天八天,又去了温州,又得过年归家。年复一年。车轮一样向前滚。他抱女儿去了婺源县人民医院,也查不出病因。他抱着女儿睡,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夜夜如此。

岭腰古道有一个很小的土道观,供着玄天大帝。他抱着女儿去求神,供上灯油,跪在草蒲团上:“天佑我霜红,她才三岁,佑她安安生生在人世走一趟。”他一边哀求,女儿一边咳嗽。女儿把他的心都咳出血了。

很快就年冬了。雪盖了金岗山。雪下了一天,歇了一天,北风又鼓了两天,大雪来了。地干燥,冷冰冰,雪落下来就积了。天空就是一个巨大的磨盘,磨下雪。人都缩在家里,烤着炭火。村边森林里树冠婆娑的老树,被雪压断,咔嚓嚓作响。树丫断下来,雪团沙啦一下散开、飞溅。水碓房被雪压垮了。雪下了一天一夜,世界白茫茫。雪后这一天上午,村里来了一个沱川六十多岁的人。他被他十五岁的孙女用一根细竹竿牵来。他是个瞎子。巷子里,他听到了幼小女孩不止的咳嗽声。他拉起了二胡,唱了起来:

手里拿着三个竹筒

要卜要算在你身上

你知我也知

你不知我也知

你命由你不由我

命不由你就由我

汪来发听到二胡声,开了门,烫了一碗甜水酒,给老人和少女喝。少女亭亭玉立,腰杆直挺,一身粗布蓝衣,甚为整洁。雪水从屋檐滴下来,声声脆。少女站在门槛边,看檐水。老人是个算命先生,汪来发认识。汪来发报了女儿生辰八字,请老人算了一张。

老人说:“你这个女儿是你的,也不是你的。你的命里没有这个女儿。”群芳听罢,号啕大哭。

“你哭什么呢?你女儿抱养给别人,就化解了。”老人说。

就这样,霜红抱养给了同村的灶爷做女儿,三年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灶爷给她取名百红。说来是奇事,霜红去了灶爷家,再也不咳嗽,也不昏厥了。各家的米饭养各家的人。霜红与灶爷亲近,与爹妈日渐疏远。群芳杀了鸡,炖好,端给霜红吃,霜红闻了就翻江倒海呕吐。汪来发很是伤心,说:“霜红跟着我害病受苦,跟着灶爷就活蹦乱跳。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他很是懊悔,自己怎么就这样迷信呢?枉费了自己还读了几年书。

金岗岭有三十余户人家,四条小巷以“井”形布局。汪来发的房子挨着山边,引来的山涧水直抵他水池,哗哗哗,终年不息。水池里养了两条荷包红鲤鱼,摆着尾巴,卷起水,悠然自游,忘记了江河忘记了湖泊。美红在池里取水洗菜。金岗岭距集市太远,日常吃食自种自养。我去捉鸡杀,鸡在树林里跑得比兔子还快,来不及跑了,就飞到树上。汪来发说:“哪有这样捉鸡的?”他握一个竹竿抄网,站着,冷不丁扑网下去,罩住了鸡。鸡扑腾几下,不动了。

水咕噜噜地叫着。山斑鸠在窗台上也咕噜噜地叫着。一季的明前茶,要上山摘半月。妇人摘茶,汪来发做茶。制茶房在岭腰,原是古道起始的一间茶寮,供往来之人歇脚、躲雨、迎客、喝茶。茶寮石墙黑瓦,有两百余平方米,明亮顺通。古道外,是一片梯田。村人在耕田,犁铧翻起泥浆,白鹭和八哥呼呼呼,落在泥块上,啄食蚯蚓、泥鳅、黄鳝、水蟋蟀。上百只鸟跟着牛,时飞时落。犁田人戴着斗笠,拽着牛绳,扬起竹梢,吆喝一声:“快快耕呀,耕完了就去吃草。”牛低着头,拉着犁,抬起粗实的脚,兀自往前走。村人耕的是秧田,大部分田长着油青的草。蒲儿根和毛茛开起了橘黄色的花,遍布田埂。

霜红抱养给了灶爷,汪来发过得无精打采。他在沱川一带打短工,在窑厂烧砖、炭厂烧炭,帮人挑混凝土。他不再去千里迢迢的温州务工了。他不想和群芳分开。群芳一个人在家,挨着刀割一样的日子过下去。可他找不到赚钱的门道,日子便这样混下去。他七十多歲的老爹和他老妈在老屋吃住,见他没个人样,领着他上金岗山。古道荒凉,杂草铺上了石阶。父子在金岗山野茶园坐了一个上午。他老爹说:“我们世代种菜、做茶,到了你这一代,你去沱川读书,读了书又去电子厂做工,现在又回到了村里,你就跟我做茶吧。”

“我不做茶,做茶养不了家。”汪来发把老爹的话顶了回去。他自小摘茶,跟老爹做茶。去年五月,他还帮老爹卖过茶叶。他背了两大茶袋去县城,摆在县宾馆前的街口叫卖。用一个小圆篮,铺上棉布,倒半碗茶叶在布上,叫卖。他见了衣着光鲜的人,就吆喝起来:“高山野茶,纯手工,五块五一斤。”客人磨了半天价,最后还是不买。大庙街茶叶摊,三五米就有一个,卖茶叶的人一般是中年妇人或六十多岁的老汉,坐在矮板凳上,茶叶袋堆在身边,袋口插一张纸板,纸板上写着:大鄣山茶,五块钱一斤。

大鄣山绿茶驰名欧洲,国内却鲜有人知,茶价低贱。汪来发算了算,自己的茶叶低于三块钱,连个工钱也保不住。太阳晒得他发晕。卖了一天,卖了三斤茶叶。旅社他都舍不得住,偷偷摸摸去住医院病房。賣了八天的茶叶,卖出一茶袋。他背回另一袋茶,还给他爹,说:“卖茶叶,真不是人干的事。”

“做茶卖茶,是好事。好事就是人干的。”他老爹说。他老爹接过茶袋,第二天去了县城,三天就卖完了。

他老爹是金岗岭唯一的做茶人。他自摘自做自卖。

过了两年,芭蕉花开,美如火焰。汪来发二女儿在沱川医院出生,取名美红。他爹一看是孙女,头也不回走出医院,提在手上的乌鲤汤也带了回去,阴沉着脸,像个取债的人。接生费一百二十块钱,他还是借来的,借了三家才凑齐。

美红给家庭带来了幸福的气氛。美红的脸圆嘟嘟,皮肤白净娇嫩,一双眼睛会说话。群芳缺奶水,汪来发便伐木,卖杉木料给沱川家具厂。杉木在金岗山东麓,一天可以伐六根,一根卖六块钱。

至少要劈一百六十斧,一棵杉木才会被砍倒,剁头去丫,扛一点五公里山路,堆在自己的院子里。砍了六十根,请货车拉木头去家具厂。砍了三个多月的木头,群芳不让汪来发干了。他黑得像个硬炭头,瘦得脸变形,手掌钢块一样硬。一斧头劈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内脏在震动,长期伐木,内脏肯定会损伤。一餐饭,他要吃一大钵头,一天喝下的山泉水,可以供人洗澡。汪来发对他爹说:“我还是去做茶,能赚一块钱是一块钱,能赚到奶粉钱,我就心满意足了。”

“砍木头伤身,做茶养身。做茶虽累,也富不了家,养家还过得去。我做了一辈子茶,也盖了屋,给你娶了媳妇。家还是安安稳稳的,比做苦力强很多。人一辈子的体力是恒定的,匀着耗。”他爹说。

“在这样的高山上生活,真不容易。”汪来发说。

“我们祖辈都是这样活下来的。我也差不多活完了。”他爹说。

金岗山就在后山。原始次生林和茅竹延绵无际。汪来发爬上杂木混交的野茶园。婺源人种茶做茶有千余年历史,自唐以降,南方各商埠都有婺源人开设的茶叶铺。虹关的烟墨,龙尾的砚台,大鄣山的茶叶,是婺源人的根脉。婺源人很少制野茶。野茶肥厚,口感较粗糙,少了细腻,茶味敦厚弥久,不被人作兴。金岗岭无种植的茶园,野茶却多。野茶树是山茶科中的乔木,生长在亚热带、热带千米之上的高山密林,与山矾、赤楠、山柿、侧柏、大叶女贞、柞裂槭、洋白蜡、小叶朴、野枇杷、大叶黄杨、拐角树等混杂,属于缓生树,耐贫瘠、耐干旱、耐冬寒。冬季,金岗山顶风雪大,乔木难以长高。他站在高高的山巅,远眺山下,沱川盆地如一块杂色花盘,峡谷深嵌在群山中。峡谷是大地上的盲肠。燕山河九曲回肠。沱川人沿着河岸,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

古道,是婺源人的茶马之路。汪来发把紧闭了二十多年的茶寮门打开,修缮,筑灶生火,做了制茶坊。络石藤爬满的矮石屋,飘起了浓郁的茶香。那是山野之香,含着露珠、淡雾、霜雪。

站在厅堂,仰头望,木梁垂下六根粗麻绳,每根麻绳挂着一个小圆篮。圆篮里装着各种蔬菜种子,也装着各种零食。这栋屋是汪来发在1993年建的,青砖黑瓦,一个厅堂、两间厢房,后厅是一间厨房、一间杂物间。美红坐在竹椅上,给三岁的儿子喂蛋羹。这是她第二个孩子。她大儿子和百红的儿子在树林里捉蚱蜢。她脸白皙,像蒙了一张凤凰衣。汪来发个子偏矮,美红略高挑。院子石墙上,搁了六个竹圆匾,晒了南瓜干、豆豉、红辣椒、茄子干、绿豆、黄豆。大红大黄大绿大黑,很是显眼。院墙根下,种了六株番茄,种了十二株辣椒。番茄熟红,辣椒青红。它们长出山野的欲望。

夏季炎热,让人难以忍受。米枣树上,夏蝉吱呀吱呀叫。南瓜藤绕在米枣树冠盖上。暗绿绣眼鸟在啄枣子吃。这是一个废园。金岗岭有五六个被围墙高锁的废园。园门结了一个花生大的蜂窝,蜂窝有九个六角形小室,一只褐色小蜂往其中一个小室钻进去。小蜂头部、胸腹节和中胸背板有淡黑色隐纹,头部比腹部大,腹部比头部长。这是隐纹长脚胡蜂。它在巢室繁殖第二代。

隐纹长脚胡蜂钻进去了,又钻出来,也不嗡嗡叫,兀自往菜地那边飞过去,找铃虫、棉小造桥虫吃了。蜂巢如野桐的枯叶,灰灰的薄薄的。我看过许多野蜂窝,这是我看过最小的蜂窝了。隐纹长脚胡蜂在这里面产卵、繁殖,也在里面过冬,躲避冬雪。

关了园门的屋主都迁往县城或别的城市。汪来发对我叹气:“我还住在这个老屋,想建个新房也没钱。”他积下的钱,给了美红在县城买了房。他说:“年轻人压力大,哪有那么多钱买房,即便掏空了家底,我也要帮帮美红。”他不想美红的孩子在沱川读书,沱川太偏僻,留不住好教师。美红低着头,对爹睨眼,露出浅笑。她藏有两只快乐的白鸽子,扑腾她。

涧水从山谷湍急而下,溅在石头上,哗哗哗。涧石巨大,呈现一种褐黄的深色。水从石头冲下去,形成石瀑,飞起的水珠在空气中炸开,扑在脸上凉凉的。村边是一块百亩之大的斜坡,涧水把斜坡一分为二。人在斜坡上种玉米、高粱和时蔬。妇人在涧潭边洗衣洗菜。涧石爬着青黑色泉螺、蜗牛,褐河乌在石上摆尾,嘁嘁嘁地叫,扎入水中洗澡,抖起一身水花。涧边垒了十六个石台,摆放蜂箱。蜂箱有圆形,有方形,盖着棕衣。我看了一下,进出的蜂并非中华益蜂,而是野蜂。金岗岭野蜂多,他们在收蜂。

到了冬天,他们才刮蜜,一箱蜂可以刮十来斤。大多数蜂箱是空的。野蜂在高树上筑巢,囊袋一样挂在三角桠上。农历十月,秋霜已经降了,草枯果熟,黑熊来到了村里找蜜吃。六华里之外,黑熊就可以闻到蜜香。夜黑了,黑熊下山,直扑蜂箱,掰开盖板,撕裂箱板,舔蜜。箱板断裂和翻动的声音,村人听得很清晰,任凭黑熊折腾。谁也不敢开门出来。汪来发是看见过黑熊的。一头三百多斤重的母熊,带着三头一百来斤重的子熊,到村对面的竹林啃食春笋。他在掰春笋。等他发现时,四头熊挨近了他。瞬间,他浑身冷汗直冒,双脚打战。他故作镇定,往山上走。人往山上走,熊不追人;人往山下跑,熊就穷追不舍。这是村人从“熊口”逃生的经验。

事实上,黑熊从没伤过村人。有村人挖红薯,他在前面挖,熊在后面吃,挖了一块地,他才发现了熊。春夏交叠、秋冬交错,这两个时节,黑熊在深山里,发出长吼,噢噢哦哦哦哦哦。黑熊在发情。长吼震动山野。金岗山积蓄的力量,被黑熊迸发出来。

有了制茶房,汪来发年年做茶。他做的是粗茶,品相粗糙,卖不起好价钱。“茶是用来喝的,又不是用来看的,没必要做得那么精致。”汪来发说。1999年,沱川通往县城的公路,浇筑沥青。清早坐班车去县城,还赶得上吃早餐。去县城的班车有四趟:早上六点半一趟,上午九点一趟,下午一点一趟,下午四点一趟。他一年做两季茶:明前茶,春茶。大庙街改造成了步行街。他早上背一茶袋去,摆在老街卖,傍晚坐班车回来。

在老街卖了五年,他不去了。出茶了,熟客会到金岗岭来,一茶袋一茶袋地买。县城有非常多的茶叶店,知道汪来发的茶叶是高山野茶,有人要批购他的新茶。汪来发不肯。有三十多个熟客,年年等他的茶喝。熟客来了,他杀自家养的鸡招待。2013年,他去武夷山学做红茶。他做的红茶,看起来像咸菜,用纸袋包装。他往纸袋里塞红茶,我看不过去,说:“纸袋装茶,一下子把茶叶档次拉到最低。”

他皱着脸,嘿嘿笑,说:“喝茶,又不是喝纸袋。包装都是糊弄人的。我卖茶,不卖包装。”他的手粗糙,指头很短。他说,炒茶把指头都炒短了。

没做茶了,他上午种菜,下午和村里的老人打扑克牌。村边树林里,有一个长廊茶亭,他们在茶亭打牌。有二十三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村里生活。村里无年轻男人。年轻时,汪来发是一个性躁的人,在温州,经常和工友打架。他个头有些弱小,打架却狠,要打到对方或自己彻底认输为止。“我们沱川人可不是让人欺负的。”即使打输了,他嘴巴还硬挺着。世界这么大,谁知道沱川在哪里?

汪来发说,以前觉得温州很大,美红结婚以后,世界最大的地方是沱川。他自温州回来以后,他所有的生活都在沱川。群山一眼望不到边。摘茶制茶,占去了他大半时间,高山上的露水和灶膛里的柴火,让他温和了起来。他没想过会做茶。高中毕业了,他迫不及待地收拾衣物去温州,逃犯逃离监狱一样,离开沱川,外出闯荡世界。他又心甘情愿地守在父老妻儿身边。有时候,生活不容选择。人间的道场不在别处,在具体的生活里。

金岗山并不巍峨,峰峦丛生。汪来发三五天就要爬一次。早上爬或傍晚爬。走一万三千来步,便到了山顶。他遇见过短尾猴,遇见过猪獾,遇见过花面狸,遇见过野山羊。雀鹰在山谷盘旋。白鹇从林中飞出,落在茶林,像只仙鸟。到了霜降,野茶园开遍了茶花。野茶树花白胜雪,蕊黄如金。他百看不厌。霜越深重,花开得越灿烂。我也去爬山。天亮就动身,踏上一级级石阶,走二百个石阶便停下来歇歇脚。鸟鸣与涧水声荡满了山谷。古代的沱川人也是走这条古道,赶着马,驮着鼓鼓的茶袋去休宁,下新安江,把茶叶散送到江南的商埠。古道荒落数十年,石板缝隙长出了菝葜。菝葜又名金刚,是一种霜雪压不死的落叶攀藤,霜落果红。上了山顶,太阳正上山。从山下往山頂眺望,山顶是黄红色。从山顶往天边看,朝霞有一种燃烧感。那是饱含露水的烈焰。烈焰被风吹散,燃起了每一朵云。云又燃烧了。我对着天边喊:“云烧起来了,云烧起来了。”天空空荡荡。声音消弭。

太阳终于照进了山谷,照进了金岗岭,照进了沱川盆地,河有了阳光的色彩。涧水流动,阳光也在流动。水里的阳光有了丝绸的质感。点纹银摆着尾,在斗水,跃过石瀑,鳞片银白,闪射金黄的水光。尚未退去的朝霞,落在了潭里,桃花一样。古树林漏下了稀薄的阳光,霜红了的枫叶飞旋着,飘落下来。村里唯一的一只黄羊,慢悠悠地走进了收割后的秋田,咩咩咩,叫几声,低头啃田埂上的野草。草老衰了,纤维变得坚硬,难以嚼烂。它又叫了。它在申诉:这么老的草,太难吃了。环颈雉被它的叫声惊动,坠着肉鼓鼓的身子,飞到另一块草丛。

一切都那么古老、恒定。即使有过的悲酸,都是暂时的。

责任编辑 许阳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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