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圈的泪与笑

2024-05-01 14:20陈紫琼
创作评谭 2024年1期
关键词:福贵余华作家

陈紫琼

近年,许多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依凭文学期刊而出名的严肃文学作家从书籍背后走出,进入互联网。在新媒介环境中,作家个人形象频繁出场,并在文学圈之外引起广泛关注,而非作品。这其中影响最大的作家之一是余华,在他的出圈中,他的长篇小说《活着》频繁出现。将《活着》中福贵和余华出圈形象进行对照,能够发现两者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特征,和他们跨越时代的对照和互补关系。

一、流泪忍耐的福贵与张嘴大笑的余华

对照福贵和余华的形象,他们有不少共同点。在年龄上,福贵大约六七十岁,余华今年六十三岁。他们虽已年老,但仍在忙碌,福贵扛着犁耕田,余华参加节目《我在岛屿读书》并接受多位网络视频制作者的访谈。在外形上,福贵头发全白了,余华头发花白了。在叙述故事时,两者都在老年通过回忆来讲述过去的故事。

他们之间也有很大不同,概括而言,一泪一笑,一重一轻。

福贵赤裸着黝黑的脊背,这是典型的农民劳动时的装扮。他肩上扛着沉重的犁,也扛着至亲相继死亡的沉重。余华在《活着》韩文版自序中说福贵承受的苦难,正如“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面对苦难,福贵的神态是流泪忍受。虽然,年轻人“我”叙述的老年福贵面带笑容。但是,福贵回忆中的自己大多数时候是在流泪,而非笑。其中关于流泪的描写有二十多处,非常细致和丰富,比如“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眼泪汪汪”“哇哇哭起来”“呜呜地哭”“忍不住哭了起来”等。而关于笑的描写不到十处,多略写,动词“笑”基本上没有修饰词,多为“笑了”“笑着”“笑笑”等。福贵即使笑了,也非常短暂,笑之后往往是人死和再次泪流。因而,对于读者而言,所看到的喜悦是淡的,甚至是不幸的预告,感受到的更多是泪水痛苦的重量。郜元宝指出,在余华大部分小说中,“‘今天被有意省略了。在回忆中,余华只有‘昨天,没有‘今天”[1]。在叙述语调上,福贵冷静地讲述“昨天”,较少代入“今天”的自己的态度;而他未言明的“明天”是读者心知肚明的死亡,即无“明天”。这显示出命运和苦难的残酷力量,体现出人的无力感和流泪后继续面对的忍耐力。总之,福贵以泪之重承受生命之重。

在节目《我在岛屿读书》第一季开头,主持人房琪说想象中的作家是庄重的。紧接着,余华穿着T恤和短花裤衩出场了,而苏童、西川等人多穿着衬衫长裤。余华轻松休闲的穿着、张嘴大笑的神态和轻松幽默的语调解构了庄重,解构了作家的神秘性和严肃性(余华也有严肃谈论问题的一面,但是出圈形象多是轻松幽默这一面)。这使作家从书籍封面上的文字符号变成视觉形象,变成真实的“活着”的人。余华有嫉妒,他和苏童争论在《收获》上发表作品时间的早晚。他有焦虑,他坦诚地说曾经要等苏童、叶兆言的小说出版以后,自己的小说才能被带动着卖,那段时间他真的是焦虑了。对上,他敢“吐槽”领导,他说莫言是他有工作以来遇到的最昏庸的领导。对下,他尊重学生个性,在给学生提意见时学生不接受,但是他认为这样非常好。相比福贵不复杂但纯粹的人性,余华更丰富。他会对“今天”“明天”发表意见,更贴近当下的日常生活、青年生活。他的讲述中总是穿插着笑声。总之,他以笑轻松解构庄重。

福贵和余华出圈形象形成较大反差,被网友称为“把悲伤留给读者,把快乐留给自己”。

二、农耕文明的老牛与工业文明的“潦草小狗”

泪使福贵和老牛相关联,笑使出圈的余华和“潦草小狗”相关联。这两种动物分别建立在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基础上,人与动物搭配关系的变化折射出不同时代文化生产方式的不同。前者为知识分子发现底层,后者为大众发现知识分子。

在《活着》中,福贵与老牛的关系非常紧密。老牛就是福贵坚忍人生的象征。在福贵叙述的故事时间的最后,他在家人全死之后买了牛,那时他老了,老牛也老了。他因为老牛的眼泪买下它,给它取名叫福贵,觉得它像他。年轻人“我”叙述的故事是在一个下午“我”遇见一个老人和牛,看他和牛耕田,听他讲故事,最后他和牛远去。牛在这个故事中贯穿始终。农耕文明时期的传统农具犁,将人和牛组合在一起。

回溯中国文学史,农民和牛的组合源远流长。从古老的传说牛郎织女,到白居易《卖炭翁》中的“牛困人饥日已高”,到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到农村题材,再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书写农村日常生活的作品,农民与牛的搭配非常普遍。他们是底层的代表,是被知识分子发现和书写的客体。

然而,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耕牛逐渐被更高效的现代农用工具所取代。同样,像福贵这样用一辈子应对饥饿、死亡的农民也逐渐成为过去。在《活着》结尾“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农民和牛都与这里的土地意象緊紧依存。张柠认为“泥土意象,是一个典型的生长意象,其中隐含着人类这个物种出生和死亡的信息”[2];而“‘生长—死亡的周期循环特点,正是农耕文明最深刻的精神内核”[3]。然而,黄昏暗指人老,黑夜暗指人的长眠,福贵和老牛都没有延续血脉的子孙后代,他们的死亡将会破坏泥土的生长性,终结“生长—死亡”的周期循环。这个结尾暗含了余华对福贵、传统农民、农耕文明的告别和对文明交替的隐忧。

虽然余华让福贵用第一人称叙述,用底层讲底层来拉近与底层的距离。但是,年轻人“我”是城里人,职业游手好闲,收集民间歌谣。福贵是被知识分子“我”发现的。“我”和福贵之间仍然形成了“看”与“被看”的关系。然而,在新媒介环境中,余华出圈现象翻转了这些。知识分子余华被大众发现,大众“看”,而知识分子“被看”。这一翻转中,作家形象被祛魅,又被赋魅。

陶东风认为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经历了两次祛魅的过程:第一次在20世纪80年代,自上而下地祛“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之魅,精英知识分子被赋“纯文学”之魅;第二次在20世纪90年代,自下而上地祛知识分子精英文学之魅,而大众消费文化的偶像被赋魅。[4]

近年的作家形象出圈现象,首先延续了第二次的祛魅,不过这次祛魅针对的是精英作家形象。余华、莫言等八九十年代成名的严肃文学作家出版了大量作品,获奖较多,读者众多,有较高知名度,到如今积累了大量象征资本。这使他们具有神圣性(魅),而他们在节目中表现出的日常性和世俗性让读者祛魅。其次,祛抽象的文本创造者和书籍署名者的神秘性(魅)。大众读者在阅读时,往往较难区分作者、叙述者和人物的不同。比如,在《活着》最后,人物死亡的故事节奏越来越快,读者容易因此认为作者本人是冷静甚至冷酷的。而节目使作家自己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使读者意识到文本作者和作者本人的不同。互联网使立体丰富的作家影像遍布每个角落,稀有性和距离感极大地减少。最后,作家形象被祛魅的同时,也是在被赋魅。这是对陶东风所说的大众消费文化的偶像被赋魅现象的反拨。文化工业所造就的消费偶像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商品,他们往往更侧重视觉形象,缺少深层的精神文化追求,而严肃文学作家更具有人文关怀和文化内涵。同时,文学作为审美艺术,能够激发情感共鸣和提升精神境界。马克斯·韦伯认为艺术逐渐变成确实掌握住其独立的固有价值的领域,据有某种此世救赎的功能,将人类自日常生活的例行化中解救出来[5]。他的观点认可了文学在现代社会的赋魅作用。塑造作家文化偶像具有为现代人提供精神救赎的作用。

这个祛魅和赋魅的过程,不只是靠作家出场和文化工业的推动完成的,大众对作家形象的发现和再创造起到非常大的作用。余华的节目播出之后,一些具有自媒体创作者身份的观众提取幽默轻松的片段进行剪辑,并加入了多个余华曾经的(甚至是20世纪90年代的)采访、会议发言等视频片段进行强化和凸显,以此对余华形象进行“典型化”。这些视频具有较高播放量,使余华形象不断出圈。亨利·詹金斯认为草根媒体参与的力量“是来自改写、修改、补充、扩展,赋予其更广泛的多样性观点,然后再进行传播,将之反馈到主流媒体中”[6]。这种自下而上的参与力量被互联网极度放大,使大众对作家形象的再创造具有偶然性。相比之下,作家书写底层是文学贴近现实的必然反应和作家的使命。

不過,大众的偶然性创造也能折射出时代的变化。有网友发现头发花白且凌乱的余华和一只毛色黄白且潦草的小狗相似,所以戏称余华为“潦草小狗”,这个偶然性事件被广泛传播。作家形象和小狗联系在一起,打破了传统的人与动物组合。这里的“潦草小狗”是工业文明宠物文化的产物。人与土地、动物的关系改变了。《活着》中的老牛生长于土地,亲近泥土,是人精神的延伸和附属,具有实用价值。而城市中的宠物狗在草地上、路面上,和土地隔了一层。虚拟自由的网络空间距离土地更遥远,其中的宠物影像打破了时空限制和人与宠物的界限,宠物人化和人宠物化双向进行,宠物文化满足了人的情感疗愈需求。余华的笑带给观众轻松,和宠物文化一样,是满足大众的客体,折射出工业文化娱乐至上的一面。这是对余华的误读。不过,亨利·詹金斯认为“粉丝文化生产经常是由社会互动性、友情和善意驱动的”[7]。粉丝所构建的轻松幽默的余华形象,能够吸引潜在读者去深入《活着》的苦难世界;而阅读苦难的《活着》的读者,又能因余华本人的幽默缓解内心的悲伤。在这种文化生产和传播机制下,福贵形象和余华出圈形象在对照中构成互补,形成观看影像和阅读文字的良性循环。

三、父辈的生存苦难与子辈的精神苦难

有多位作家参加了节目《我在岛屿读书》,但余华是其中最出圈的作家。节目每季一共十二期,带有余华名字的节目标题在第一季中有十一期,在第二季有九期。余华也是近年上热搜最多的严肃文学作家。为什么最出圈的是余华?一个原因是他轻松幽默,但不少作家也有这一面,比如苏童、莫言。另一个原因在于《活着》的苦难叙事对处于求学阶段的青少年具有巨大影响;同时,余华的幽默形象和苦难叙述给当下青年的精神苦难提供了答案,两者形成互补。

福贵是父辈的代表。他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去忍耐生老病死的生存苦难。这种来自农耕文明的坚忍精神也适用于工业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变成了奋斗精神。这种精神成为对青少年的教育和规训,以此让他们在枯燥繁重的学习任务中坚持。《活着》是优秀的教化工具之一。余华在采访中说,一个中学老师在20世纪90年代上中学时,语文老师要求他读《活着》;而他当了语文老师之后,又接着要求学生读《活着》;现在要求学生读《活着》的语文老师已经进入第三代了。福贵在青少年漫长的求学生涯中,成为榜样。

对于学生来说,坚忍当然有意义。但是,在福贵所处的农耕文明中,时间和空间变化缓慢。他面对是春夏秋冬、生老病死这些节奏相对固定的事情。他所处的空间也较固定,多在自己的村里、地里、茅屋里。工业文明破坏了这种固定性,时空不断被压缩。罗萨认为现代社会是加速社会,而加速可能会引发严重的异化和自我异化,使“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彻底的(时间面向的)扭曲变形”[8]。韩炳哲认为功绩社会中的功绩主体会使自己陷入自我剥削中,过度积极带来的效绩强迫症促使他不断提升效能;但是效能的提升是没有上限的,他永远无法达到他期望的终点,永远生活在焦虑和匮乏中,他“努力实现自我,直至死亡。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在这里合而为一”[9]。这是福贵远未触及的精神苦难。因此,当奋斗的目标为单一的应试成绩时,面对竞争,不断坚忍不一定是有效的经验。此外,面对苦难,福贵在用眼泪宣泄情绪之后,才开始忍受苦难。而“××不相信眼泪”这个曾经流行的短句,要求青少年在坚忍的同时,也不能流泪。宣泄途径的缺失将带来更严重的异化,进而给青年带来精神苦难。

余华出圈形象的积极建构者—青年是子辈的代表。此时,父辈的生存苦难成为子辈精神苦难的前史。面对精神苦难,青年无法像福贵一样用强大的精神力量忍耐,因为他们苦难的根源是精神力量被破坏。福贵未被启蒙,而青年在经过启蒙后开始思考,开始质疑苦难,却又无力改变。在严肃文学囿于期刊体制时,网络文学迅速发展,并吸引了青年人的注意。他们通过网络文学进入玄幻、穿越、言情等异世界,逃避现实的竞争压力。然而,在一些小说中,叙事动力是不断前进和上升,叙事阻力是不断出现的困难,故事就是在“遇到困难—克服困难—前进”的情节模式中不断循环。这反而与青年所面对的竞争逻辑相同,只不过小说中的困难总会被克服,而现实中的困难很难被克服。因此,这反而强化了青年的竞争逻辑,加深了人本身的精神痛苦。青年又通过网络文学中的快感来逃避缓解压力,继续陷入恶性循环。在这种情况下,作家的出场带来人文关怀,用艺术的超越力量和作家的人格魅力救赎青年的精神与心灵。

余华通过回忆所叙述的青年自己,是子辈。他积极参与当下热点问题的讨论,替青年发声,在某种程度上是子辈的代言人(代言并不影响子辈发言的权利,而是为发声增加权威性)。在余华叙述中的青年余华,在面对苦难时,不是被动忍受,而是主动接受。在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余华在太平间睡午觉的感受是干净和凉快;面对被退稿,他失落一下,再寄给更低一档的杂志。这种主动降低自己的标准和期待的方法对当下青年来说,能有效缓解竞争压力。他成为作家的初衷是在文化馆工作可以不上班。这个想法解构了苦难,符合人的本性,也体现了当下青年重视生活的正当性。相比于福贵用哭宣泄痛苦的方式,青年更倾向于用笑消解痛苦。相比于福贵的冷静叙述,青年更倾向于余华讲述中的温情。相比福贵被动忍受外在的生存苦难,青年更倾向余华的主动接受自己,来应对自己的精神苦难。

总之,余华的出圈形象切中了时代情绪和当下现实,给出了应对苦难的另一种答案,促使青年探索面对精神苦难的多样方法。父辈以泪忍受苦难的方式和子辈笑对苦难的方式形成跨越时代的对照和互补关系。

结 语

作家形象的出场反拨了当下的消费偶像现象,贴近当下现实,与青年形成对话,对严肃文学的传播来说具有重要意义。但是,作家形象出场会带来一定风险。建构文化偶像,往往意味着对完美偶像形象的要求。作家是真实存在的人,而人性是丰富的,人的思想观点是复杂的。当粉丝发掘出作家越来越多的资料时,当作家积极参与各种活动时,随着曝光的增加,作家曾经或者现在的形象中很容易出现一些不符合当下文化追求的“瑕疵”。文化偶像可能在一夜之间被打下神台,作品也可能受此牵连。

注释:

[1]郜元宝:《余华创作中的苦难意识》,《文学评论》1994年第3期。

[2]张柠:《土地的黄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21页。

[3]张柠:《论作为农耕美学之典范的青花瓷》,《文艺研究》2018年第10期。

[4]陶东风:《文学的祛魅》,《文艺争鸣》2006年第1期。

[5][德]马克斯·韦伯:《韦伯作品集5:中国的宗教 宗教与世界》,康乐、简惠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28页。

[6][美]亨利·詹金斯:《融合文化:新媒体和旧媒体的冲突地带》,杜永明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71页。

[7][美]亨利·詹金斯:《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郑熙青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94页。

[8][德]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7页。

[9][德]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70页。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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