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花生地

2024-05-01 11:07明建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4期
关键词:花生米老屋花生

明建平

晚上睡觉前,靠在床上玩手机,居然刷到父亲扯花生的抖音短视频。

父亲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穿着我曾经穿过的那件有些宽大的白衬衣,弯着腰用力扯花生。身后的花生棵,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棵上的花生果一坨一坨的,看着蛮有些喜人。抖音下面收获了很多点赞,收获了很多小红心,还有很多网友问,这是谁家的花生地啊?种得真好!我便一一回复:那是我父亲明绪祥的花生地,最后的花生地。那口气,当然是骄傲,可也有些酸楚。

父亲的花生地有三块,面积约有两亩三分。一块水田,两块旱地。水田紧邻我家老屋的东边,过去一直种水稻,父亲年龄大了,种水稻难以弯腰插秧,才改种花生。两块旱地一块在村北后山岗,还有一块在村东竹林旁。这三块地,现在只种一季,不轮作。父亲说,要蓄蓄地力。其实,是他已经没有多大的气力。

父亲今年八十三岁。农村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清明节那天,我们兄弟姐妹回家祭拜母亲时,就劝父亲,不要再种地了,不要再劳累了,轻轻松松的、健健康康的多好!见他嘴上说自己会小心的,态度却不坚决,我们兄弟就想来彻底点,让他到襄阳去,就跟我们兄弟俩住,早晚也好有个照应。父亲却说,我挺过了七十三,现在的日月都是赚的,我有手有脚能吃能做,不想吃你们的闲饭,也不想给你们增加负担。再说,我还要种花生呢!绕了半天,又让他绕回去了。

我们拗不过父亲,只好答应他,再种一年,同时反复强调:这是最后一年!

“五一”那天一大早,我和妻子从襄阳出发,回红安老家帮父亲种花生。

我让妻子在家收捡收捡,就满山满畈地去找父亲。途中遇见八叔扛着锄头从畈地回来,见我满头大汗的,八叔立时会意,并向东指了指,说我父亲在竹林旁边那块地里种花生。

我快步走过去,来到父亲的那块花生地,看见父亲戴着顶历经风雨的草帽,穿着件白衬衣,那是我穿过的留在家里的旧衬衣。衬衣套在父亲身上有些宽大,腰前的围兜沉甸甸地直朝下坠。我知道,围兜里装的是花生米。父亲双手挥锄,在地里挖一个小窝,然后用右手从围兜里摸出两颗花生米,扔在小窝里。父亲的眼睛不太好使,花生米有几次没落窝,他只有弯下腰,把花生米捡起来丢进小窝里。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我又气又怜,父亲却又惊又喜。父亲说,回来得正好,赶紧帮我点花生!

我解下父亲的围兜,系在自己的腰间。父亲挥动锄头,顺手一带,就是一个倒锥形的小窝。我用大拇指、食指、中指夹住两颗花生米,瞅准了一抛,正中窝心。父亲又在前面一拃长的地方挖个小窝,轻轻带起来的土,恰好盖在我刚刚抛下的花生米上。父亲笑着说,还是年轻人眼尖手准。刚对父亲发过火,我想补救一下,就顺嘴回应,夸他宝刀未老。父亲没有听清楚,继续挥锄前行,我则缓步后移,配合得很默契,工作效率也很高,半小时就种完一个四方块。父亲把锄头磕了磕,扛在肩上,又回头看了看,说还有四块,下午再来吧。

父亲的这块花生地,被他用横平竖直成两条浅沟,分割成九个小方块,九个方块都是四四方方、平平展展、光光溜溜的。猛一看,就像偌大的九个豆腐块。我想,父亲是要把他的花生地打造成全村的樣板吧。

父亲说,种花生一定不能懒,一定要清沟。不然的话,下雨天就容易渍水。花生出苗期渍了水,容易泡死苗;结果期渍了水,容易沤烂果。

我五六岁时,家里有八口人,奶奶年老多病,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大都在上学,一家的生计全靠父母亲操持,每每遇上要往外掏钱的事,母亲都会愁得直叹气。

父亲当时是大队书记,上面让干部带头致富,他总苦于找不到门路。在一次全县三级干部会上,听供销社主任介绍经验时说,我们红安的花生,颗粒虽小,但鼓胀饱满,出油率高,能够卖出好价钱。父亲一点即通,觉得可以试一把,回来就发动乡亲们种花生。可好多人不信,发动的效果并不好。那时候,田都分到户了,也不能强迫人家,父亲就只好自己试。第二年春天,他不光把我家所有的岗地都种上了花生,甚至把别人荒弃的边角地、荒坡地犁出来,也种上了花生。大大小小的花生地加起来,共有二十多块。粗略估算一下,面积超过十来亩。父亲存心要给乡亲们做出个样板,播种前,地犁得深、土耙得细。出苗后,草拔得勤,药也打得及时。因而他的花生也长得喜人。收花生时,花生棵堆在稻场上,看上去就像座小山。那一年,家里收了四千多斤花生,父亲请来一台拖拉机,拉到集上卖了,换回一大摞钱。乡亲们见他说的是实话,翻过年就纷纷效仿了。

现如今,父亲拾掇他的花生地,比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屋旁边那块花生地,因为临近村子,往年点种的花生,时常遭鸡啄、猪拱、牛踩,导致出苗率低。父亲今年种完花生后,操起把砍柴刀,先到东边竹园砍了一捆竹子,又到面前山上砍了三四捆荆条。回来后将竹子锯成米把长的竹棍,一头削尖,按照半米一根的距离,整整齐齐地插在地坎四周,再把荆条的叶子捋干净,然后就蹲在那里,细心地编起栅栏来。

蹲的时间长了,站起来时,头一晕,眼一花,一屁股坐在花生地上。自己愣怔了一会儿,看看旁边没人,只得用手撑地,缓缓地站起来,拍拍双手,又反过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嘟哝道,老了,真的老了,不中用了。父亲回家喝了几口茶,寻了个凳子,搬到地坎边坐下,继续编他的栅栏。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还未起床,父亲打来电话,满心欢喜地说,三块地的花生都出苗了,特别是老屋旁的那块地,花生苗没缺棵,最整齐也最壮实。说这话时,就像又得了个孙子似的。还说真后悔前几年没编栅栏,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春天。

端午节那天,我和妻子依然回家探望老父亲。母亲逝世后,父亲一个人很孤单,节假日我们尽量回家陪他。回到老屋,堂屋门半掩着,不见父亲人影。妻子默然无语,从后备箱里拿出我们带的菜,就到厨房里做饭。

我转身去了老屋旁那块花生地,父亲果然在地里拔草。父亲像鸵鸟一样,头扎得很深,背弯得像张弓,屁股翘得老高。偶尔慢慢抬起头,直起腰,将刚扯起的杂草挽成一团,奋力向地坎上抛。发黄的帽子下,一张古铜色的脸,沟沟壑壑里布满汗水,沟壑里装不下了,便滴滴答答地掉在花生叶上。

花生叶碧绿青翠,中间还点缀着千万朵黄色的花。花生开花虽然不香,仍引来一群一群的蝴蝶翩翩起舞。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原来的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现在长满一地的花生。恍然之间,我有点懂父亲了。父亲最爱的,就是万物生长。

我拿了一罐“王老吉”,推开栅栏门,走到花生地中央,拉开扣环递给父亲。父亲先是一惊,又很自然地接过,咕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喘過一口气才说,真好,又甜又解渴!我说,你硬是要干活,就趁早上和下午太阳快落时出来干,凉快些。这大中午的,太阳这么大,太热了。父亲说,太阳大,草死得快!

八叔从远处回来,跟我打过招呼,便大声对父亲说,老大,整个村的花生地,就数你这块长得最好啊!父亲笑了,很乐意听他八弟夸他老支书老把式会种地。

中秋节那天,我打电话给父亲,问他,三块地的花生扯完了吗?要我们回去帮忙吗?父亲大声说,快扯完了,不要回来,莫耽误工作。又说,后山岗和竹林旁两块地的花生已经扯完了,今年干旱得厉害,都不强,没得几个果。他准备明天早上去扯老屋旁那块地,那块地,浇了两次水,看长势应该还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父亲转过屋角,轻推栅栏,来到那块花生地。看着花生叶子大部分都枯黄了,有的已经凋零,花生棵子盘在地上,有的已经发黑。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最后一年的收成,主要看这块地了。是个瓢还是个勺,马上就见分晓了。在那个短视频上,只见父亲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用力左右搓搓,弯下腰,顺手从地边拔了一棵,稀稀溜溜的几颗花生坠在根上。父亲没有失望,继续朝地中间拱。突然,他右手一沉,居然没把那棵花生拔起来。他搭上左手,双手用力一提,提起好大一块,地面露出好大一个坑。稍用劲抖了抖,沙土簌簌落下,根部缀满黄澄澄的花生果,活像“鲁花5S”花生油的广告画面。

终于结果了,结出了丰硕的果。随着年龄的增长,特别是八十岁后,父亲对这三块地的爱,胜过他的老伴,超过他的儿子,胜过他的孙子。特别是对老屋旁这块花生地的爱,爱得深入骨髓。父亲每扯一棵花生,就把它像木匠弹墨线一样,笔直地铺在地中间。挂满花生果的花生秧根部,一律朝向机耕路的方向,很是爽眼,很是壮观。

第三天,花生快扯完时,恰逢两名乡村振兴工作队员来村里走访农户,两人见过父亲的花生,很是惊诧:大旱之年,居然还有这么好的收成!他们跟父亲打过招呼,围着父亲和他的花生地,拍了好多照片,然后朝父亲竖起了大拇指。

父亲想客气两句,可又不知怎么说好,只得站在那里,不住地搓手,脸上仍旧乐呵呵地笑着。

猜你喜欢
花生米老屋花生
掏花生
老屋回忆
总也倒不了的老屋
四粒花生米
老屋
花生米翻跟头
四颗花生米
菠菜花生米
到底埋在哪棵树下
老屋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