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名字

马朝虎

从上世纪80 年代中期开始，乡村里就有胆子大的人走出村庄，春节的时候，他们回到村庄，眉飞色舞地向人们兜销外面的世界。

行走在村庄里的我，碰见许多的婚礼，也遇见许多的葬礼，对村庄里的人、事、物充满了热情和兴趣，在田塍上，在村道里，无论遇到谁，我喜欢打听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们都很配合我，有的甚至会把全家人的情况全盘托出。这些年来，我认识了刘狗你、胡猪盆、张土根、占发财、黄有银、徐菊仙、洪娜你、樊红花、李招弟……他们的名字都很土，很俗，甚至很贱。起初，听到他们很土很俗很贱的名字时，我会嘻嘻发笑，他们尴尬而又歉意地陪着我一起笑，后来，我就不笑了，我咂摸着他们的名字，去捕捉这些名字背后的年代和家族故事，这让我对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肃然起敬。

那一年的春天，在距离县城四十多公里之外的一个偏远小山村，我认识了一位名叫吴小崽的人。我在村口的代销店门口遇到吴小崽，问他名字时，他闪烁其词，犹豫了好久才告诉我。后来我发现，代销店内一块小黑板上写着——“ 吴小崽欠12元”几个字。这家代销店老板，习惯于把赊账人的名字和赊的钱目记在黑板上。

吴小崽那年三十多岁，身材瘦小，看上去确实像个孩子，名副其实。那年，吴小崽还单着身，小时候砍柴摔下山，右脚落下残疾，他因此被死死地按在了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不能跟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外出闯荡，日子过得不宽裕，娶不上媳妇不说，还经常要到代销里赊点日用品。那天我要拍摄一棵古树，他主动要求给我带路，还要帮我扛沉重的摄像机。扛着摄像机的吴小崽显得耀武扬威。

每隔上几年，我都会去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一次，我发现，村庄长得更高了，新建的楼房鳞次栉比。不过，这些楼房，在平常的日子里10 幢有9 幢大门紧锁，门窗上积起了厚厚的灰尘，仅有的几幢楼房里虽然住着人，却基本上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中、青年人都在城市里為赚钱建楼房或者偿还建楼房欠下的钱辛苦打工。在代销店门口，我几乎都能遇见吴小崽，他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马记者你来了。”虽然吴小崽依旧单身贫困，但他开心自足，笑容可掬，心平气和地接待一天一天的到来。代销店老板记录赊账的黑板上，有时候有他的名字，有时候没有。

五年前，我又一次走进了这个小山村，代销店的老板已经步入了晚年，一坐下来很容易打瞌睡，晶亮的口水挂在嘴角，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是全县最年长的代销店老板。代销店门口依然啸聚了很多人，但这天，我没有见到吴小崽，一打听，他一年前的春天去世了。

我掏出钱让代销店老板给我一包烟和一瓶水，大家抽着烟开始念叨起吴小崽，说他老实本分，说他胆小怕事，说他那一年差点儿做了上门女婿，说他曾经收留过一条断了尾巴的流浪狗。这时，代销店老板好像记起什么似的，取出那块已经蒙满灰尘的小黑板，要把吴小崽在店里赊账的记录擦拭掉——去世前几天，吴小崽来赊了一瓶白酒和半斤饼干。我阻止了代销店老板。我觉得当吴小崽的名字被擦拭掉的时候，他的一生也被抹去，在世界上不留一丝痕迹了。

我扭头看向了村外，阳光洒满田野和山川，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飞鸟箭一样的划过天空，这一年的春天已经行进到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