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雅春
兰仁到部队干满三年,转业回到了县城,县上安排他去车队,做了一段时间驾驶员。
那天他出车回家,碰上和他一起转业的同乡江二娃。正值改革开放时期,江二娃以前抽红梅烟都如同打牙祭,如今拉了一趟蒜薹去新疆,回县城时,就喝起了好酒,烟也抽起了“大重九”,20多元一桌的席,眼都不眨一下。要知道,这钱在当时已是兰仁一个月的工资。
说来也巧,那天和江二娃吃完饭后回车队,兰仁还挨了队长训。原因是队上一个驾驶员临时突发疾病请了假,队长想让兰仁回来顶替跑一趟,哪想左等右等不见兰仁。那时又没有手机,无奈旅客全部退票。队长心里气,看见兰仁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他一顿大吼。
兰仁也不逊他,顶上去,结果胳膊扭不过大腿,扣工资,写检查,兰仁一气之下,干脆不干了,一张离职书扔到了队长面前。队长两眼一竖,说:“你小子有种,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多,在门外排成长队嘞。”那个年代,车队是金饭碗,县上很多背景好的青年,都想往里钻。
兰仁的报告很快就批了,回到家,他把离职的事同父母兄弟一说,父亲气得脸色铁青。自己的娃啥性格他知道,兰仁打小有主意,经常先斩后奏。不像他哥,事事看人家怎么做,随大流。而兰仁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就拿读书考分一事来说,别人没考好,长吁短叹,他倒好,认为及格了就行。但对待生活却很上心,那时县上的蛋价比镇上卖得高,他小小年纪,为十几个蛋价费尽了心,这在村上同龄人中,绝无仅有。
兰仁在老家闷了两天,整个人消瘦了一圈,但人显得精神了。他到县城后,直奔农行,那里有他转业后储蓄的以后娶媳妇的钱。他想,管他的,趁年轻赌一把,在部队时,老连长常给他讲:失败是成功的催化剂。
几天时间,兰仁把所有的钱变成了蒜薹,看着搬运工把蒜薹装进车厢,兰仁激动起来。今天一车,下周二车,以此类推,他仿佛看到了整个火车皮都装满了他的蒜薹。
新疆对兰仁而言并不陌生。他有一个战友是乌鲁木齐的,转业后被分到当地机关单位工作,要是销售好,货快完时请他照看,自己马上回程再收蒜薹。
蒜薹到新疆后,并没有江二娃说得那么好卖。战友告诉兰仁,前几天甘肃和湖南各地大批货入市,四川蒜薹的价一落千丈。怎么办?兰仁一咬牙,当机立断,低于批发价全部丢给了当地二道菜贩,好在本钱亏得不多。战友叫他休息几天,去敦煌景区散散心,他却归心似箭,推了。
从成都火车站出来时,他看着头顶上的蓝天白云,叹了一口气。吃一堑长一智,市场有风险,这是他离职以来首次对自己的行为反思。在五块石汽车站,他买好了回家车票,刚踏进车门,有人拉了他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往日经常乘车,倒卖毛巾和鞋袜的小学同学胡老幺。
胡老幺说,好一阵没见他开车,一问才知走人了。他在成都荷花池批发市场认识一个广东女老板,需要人手,但很挑剔,像他这样的看不上,他问兰仁愿意去试试不。兰仁想试试也无妨,就答应了。
到了荷花池市场,女老板上下打量了兰仁一番,随意问了他一些销售常识,同意暂时留用兰仁。
兰仁这才端详起女老板,20来岁,個子偏矮,眉清目秀。她叫秦蕊,市场里的人都称呼她为小蕊。
刚开始,小蕊见兰仁嘴不甜还有些担心,她暗中观察兰仁,发现兰仁说话不多,阅历却不浅,而且没有其他店铺男伙计暗中贪小钱的坏毛病。尤其是兰仁头脑灵活,经过两次动静较大的销售较量,小蕊被兰仁的经营天赋征服了。
第一次是小蕊从广州进了一批女装卖不动,占压资金,焦头烂额,降价也处理不出去。兰仁支招,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几个形象靓丽的女大学生,穿上女装站在摊位前,四面八方来的进货商都往摊前挤。要知道那年月荷花池市场,对模特这行业还比较陌生,两天下来女装销售一空,别的摊位都羡慕小蕊找了个好帮手,暗地里嫉妒她。
第二次,那时市面刚流行喇叭裤,小蕊看人家卖得好,进回来一批,但卖得不理想。兰仁出主意,让她进小马褂加大皮带,小蕊不同意,兰仁硬着性子让她试试,并以不要当月工资激将她。这一试不得了,原本卖得不好的喇叭裤,配上马褂,拴上大皮带,姑娘的身材一下子展示了出来,小蕊的货全部卖完了。
通过这两件事,小蕊彻底服了兰仁。面前这小男人眼力独到,别人看不见、想不到的,他独具慧眼。
这期间,小蕊也有种感觉,一天不见兰仁,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小蕊以前也和别的男人谈过恋爱,从来没有这种感觉。难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其实兰仁也觉察出小蕊最近看他有些异样。他没在意,他想自己是一个农村来的打工仔,让小蕊喜欢上自己,压根儿不可能。那天下班后,正准备出门散步,小蕊出现在屋里。小蕊认真地看着兰仁,兰仁有些不知所措。
“哥,你在老家有对象吗?”小蕊毫不避讳地问。
小蕊大胆的表白着实吓着了兰仁。小蕊图的啥呢?农村转业军人,无官无钱,家庭背景也一般。兰仁没有正面回答小蕊,只是假装轻描淡写地对小蕊说,自己还小,还没有成家立业的想法。这原本是兰仁的推口话,哪知小蕊却把这理解成了兰仁成熟、坦率,越发喜欢上了他。
那件事后,每次吃饭,小蕊都有意往兰仁碗里夹菜,还破天荒地给兰仁买了摩托车。要知道,一辆摩托车上千元,当时几乎是一个工人一年的工资。兰仁心里明白,看来小蕊真的在意自己了。
接下来还发生了一桩事,让兰仁越发肯定了小蕊的心意。那天,兰仁的父亲弄煤摔跤后,肋骨和桡骨骨折,到成都来看病,医院通知要预交千元住院费。对于兰仁来说,这个数字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就在这时,小蕊慷慨解囊,不但付了预交费,连护工费、生活费、后来的出院费,一并没让兰仁操心。
兰仁的父母对小蕊非常感激,问小蕊为什么对自己的儿子这么好,小蕊也不躲闪,直截了当说她喜欢兰仁。兰仁的父母当然同意,并让兰仁赶快圆了这桩婚事。其实,兰仁从小蕊对他家人的态度,就认可了她。
后来小蕊对兰仁更加细心呵护。只有一点没变,那就是摊位每天的货款她照例清点,这也许是广东人天生的理财习惯,即使自己爱恋的人,财也分得清清楚楚的。好在兰仁对这些并不在意,这也恰恰是小蕊主动追求兰仁的原因之一。
后来,兰仁和小蕊在一起了。
小蕊告诉兰仁,她有一笔不小的存款。小蕊想兰仁听后一定会惊讶,可是这小个子男人平静的表情,着实让她摸不透,但有一点她明白,兰仁个子虽小,心里志向却不小。
兰仁确实心里有更大的目标。他鼓励小蕊投资开服装厂,而小蕊听不入耳,他就用船做比喻,人多船沉早修桥,小蕊不同意,说他好高骛远。后来,兰仁再也不在小蕊面前提投资的事情了。
后来,小蕊连续两次流产。小蕊是家里的独女,从小被父母当掌上明珠,见女儿怀孩子难,父母要他们把摊位转让别人,回广州发展,一来回去后一家人在一起好照顾,二来也担心女儿以后因生育问题和兰仁生变。当小蕊要兰仁一起回广州时,兰仁断然拒绝了,他认为经营服装是短暂的,从长远发展,自己得有产业。小蕊劝说不了兰仁,搬来父母劝说,半月也未见成效。
這期间兰仁回了趟县城。他回家是因为胡老幺找到他,胡老幺告诉兰仁,县城有家从事中药材的公司,因经营不下去要转让。以前中药材是统购统销,乡镇供销社解体后,这类公司面向市场找米下锅。兰仁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前些年想都不敢想。兰仁知道这家公司主打经营的,是都江堰周边和他老家的川芎。他将此事向小蕊和盘托出。小蕊认为川芎除了药用,卖不出去,说什么也不愿和兰仁蹚这浑水,夫妻俩为这事没少争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兰仁从市场了解到都江堰和老家的川芎在全国市场占有量大,而且品质也是其他地方无可取代的,这信息是他一战友父亲告诉他的。川芎对兰仁讲并不陌生,他打小和父亲在土地里刨过。但小蕊认为兰仁是异想天开,她将这事和父母沟通,老人也说办企业风险大,冒风险蚀了本,不如原地不动。
可那家公司急,如兰仁再不当机立断,就会变成别人的。那天兰仁向小蕊摊牌,他自打婚后,将自己的钱全交给了小蕊,他自己没私房钱,要小蕊在存款中匀出一半投资。小蕊火冒三丈,钱是她心头肉,话急了离婚二字蹦出了口,原本是想借此扭转兰仁大男子性格,让他放弃投资一事,未承想这一逼,把自己逼到了与兰仁势不两立的局面。
兰仁同意离婚,但坚持要拿到他应得的那一份。小蕊从与兰仁争执中,明显感觉到在他心里事业更重要。事情至此,只得上法院了,好在无孩子,兰仁在财产上做了让步。拿到离婚证时,小蕊为自己的冲动流了泪,她压低嗓子对兰仁说:“你无路了,可以到广州找我。”兰仁没作声,在他心里,失去总会有痛苦的那一段,男儿有泪在肚里,创业就像下煤窑,明知有塌方风险,也得勇往直前。
从此都江堰和县城各乡的川芎收购点上,人们都会看到一个穿褪色军装的矮个子青年人,他其貌不扬的脸上,总是充满自信和冷静。短短几年时间,兰仁成了小县城里的名人。
这一成功,多亏了现在的妻子小芸。
兰仁认识小芸是在他收购川芎最难的日子里。他去银行贷款,由于没有固定资产做抵押,贷出的款少,卖出去的药材又只能收回货款三分之一。
一个偶然的机会,兰仁认识了在保险公司当经理的小芸。小芸个子高挑,身材匀称,皮肤白里透红,虽然仅有20多岁,说话稳重成熟,身边追求的人自然很多。兰仁与她刚接触时,小芸也没太在意,总觉得这小个子男人和别的男人有些异样,别的男人给她说话总是套近乎,这个兰仁单刀直入,事毕转身就走。苗条淑女君子好逑,兰仁却对她不屑一顾,恰恰在她心里形成反差。她在兰仁身上看到了父亲的一些气质。小芸也听人讲兰仁有过一次短婚,至今单身。
有次兰仁为拿到一笔贷款,深夜下着大雨,在门口等她。她开完晚会从大厅出来,一把大伞便撑到她面前。“这男人在门前等了你一下午,我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同事悄悄告诉小芸。
还有一次在饭店里吃饭,小芸最怕吃鱼小刺扎喉,兰仁便将鱼刺剔除,才把鱼放进小芸的碗里。旁边的人见兰仁这么细心,都以为是她的追求者,只有小芸知道他是冲贷款来的。这种对事业执着的男人很少见,而且兰仁的心计和殷勤不卑不亢,兰仁的举动,有些像父亲年轻时锲而不舍的举动。这种毅力深深感染着小芸,让她对兰仁多了几分关注。
几件事,让小芸加深了对兰仁处理棘手业务能力的认可。
她每次到市上开会,领导们议论最多的是,兰仁公司川芎销量占县城前茅,解决了农户对市场滞销烂市的担忧,减轻了政府下面部门的压力。
再有那时全国很多百年老牌制药厂,和改革开放新建制药厂进购中药材,大部分给兰仁的货款都以药抵,许多企业捉襟见肘。兰仁会想办法,他成立了医药部,厂家给的中成药,在他手上变成人民币流了回来。兰仁的市场运筹能力,让小芸很佩服。
一直以来小芸的择偶标准是,要找和父亲一样胸有成竹的男人。虽然兰仁有过婚史,但她不在乎。她身边的追求者,有背景的,人帅的,比兰仁好的,多了去,但能走入她心中的人,只有兰仁。此外,兰仁外粗内细,待人十分宽容,讲原则,这点小芸也非常喜欢。
后来,时间久了,两人都产生了感情,小芸带兰仁去见了父母,父母也觉得兰仁不错。就这样,兰仁和小芸走在了一起。不久,小芸从保险公司辞职,和兰仁一起打理公司。
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公司也扩大了,兰仁成了药业集团的老总。但兰仁没有就此停息,他的目标还在前面,任重道远。
2019年后,抗疫浪潮一浪接一浪,医药物流市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兰仁的大儿子大学毕业人职了父亲的企业,干了半年,小芸便求兰仁安排大儿子到集团公司高管团队。兰仁的意见是,让儿子在基层有所建树后再逐级选拔,和其他晋职员工一样一视同仁。兰仁没有采纳小芸的意见。小芸为这事免不了和他唠叨。
小芸感觉以前父亲在的时候,兰仁和自己有争执,父亲出面调和后,事情尚有转机。自打父亲走后,兰仁很少听她的,许多次她劝兰仁退居二线,可他总是说集团刚走上正轨,自己精力尚足,再往前走一走。男人临花甲之年尚精力充沛,女人花甲之年多感疲惫,就是平常走路,小芸也感觉跟不上老公的步子,工作上的话题,自己说不到点上。
兰仁从不责怪她,叫她去学插花、养生、艺术之类,这些小芸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就想兰仁陪着她。她认为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像牛老了不要去田里劳作,鹰老了不要去很远很高的地方飞翔,但兰仁总不和她合拍。
这期间集团以前许多老客户,也因人事更换出现了变化。医药招投标已成常态,好在兰仁有一个得力的团队。其中有一位才貌出众的女人叫于娟。于娟清华毕业海归,从组建团队到派设研发平台,她从进集团没少操心。她的行事作风兰仁和股东们都很认可。招标谈判都由她主持,兰仁在物流环节上的事情,也让她梳理得井井有条。小芸隐隐感觉到于娟像年轻时的自己,她认为兰仁太看重于娟,心生妒忌之感。再加之,以前无论兰仁到哪里参加会议和重大剪彩仪式,小芸和兰仁总一同前往,自从她有几次重大决策产生了失误,就从股东会退了下来,顶替她的人就是于娟。于娟和兰仁走得太近,她有种被疏远和忽视的感觉。
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能力强,三十尚未婚,这是小芸心中的一块石头。小芸暗中想过办法,通过以前认识的物流老关系,以高薪高职许诺于娟,希望她跳槽,几次下来于娟一点动静也没有,而且在集团越发忙碌投入工作。兰仁隐隐感觉到小芸对于娟似乎有忌妒,但没往心里去,在家里从不和她红脸,即使小芸说话过火,他也不生气。
但在儿子进高管层这件事上,他的原则和分寸感是很强的。他经常耐着性子给小芸讲:“现今的市场不是20年前,高层管理不仅要学识、人脉,更要团结得了人才,求同存异,善于知晓和沟通人才的人,哪里都争着要。公司不是一个人的、一家人的,任何重大决策必须股东会通过。”
小芸始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常常和兰仁在家中发生不愉快的争吵。本来兰仁与于娟的配合仅是工作的需要,经小芸家中这一烦扰,兰仁回家的时间也就缩短了,更多的时候是和于娟在一起。兰仁和于娟在一起,有种工作上的冲动,尤其是于娟许多方案与他不谋而合,这让兰仁有种寻找到知己的感觉。他们的接触也更加紧密了。于娟在公众场合上叫兰仁为兰总,私底下叫兰仁为兰哥。
生活上,兰仁也感受到于娟的温馨。她大方,善解人意,除专业外,对艺术、文学、音乐、膳食的高雅造诣,确实让兰仁受益匪浅。在生活中,她的一些富含哲理的話,时常在兰仁心里荡起微澜。正是这些点点滴滴,让兰仁有了对于娟更深层次的好感。
广州发生疫情的时候,兰仁和于娟暂时留在宾馆,这一段时间,于娟和他朝夕相处,做核酸也一前一后形影不离。集团事务,于娟从线上或电话里安排妥当,让兰仁专心致力于集团大事的处理。
渐渐地,两人嘴上没有说透的话,心里都跟明镜一样。对兰仁的家庭,于娟从不过问,她认为爱是自己的选择。而兰仁呢,他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决定,这个决定,他暂时没有告诉于娟,所有的结果,回川后,自然就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