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清澈澄明的时光(组诗)

2024-04-30 22:39◎商
草堂 2024年1期
关键词:灯柱雨雾灰雀

◎商 略

[灰雀的凝视]

灰雀的凝视

是比灰色更轻的

落在河面的雪

在枯叶落尽的无名树林

世界的宽阔或狭窄

一目了然

一只灰雀的人生

太短暂,以至于凝视

浪费了它一生的大部分时间

它试图看清什么

可一直看不清

它试图发出声音

却保持着沉默

也许每一只灰雀的咽喉

都是通向寂静的入口

与往常一样

一只灰腹灰雀

只是这一枝头凝视片刻

(有时比片刻稍长)

换到另一枝头,继续凝视

像一件令人绝望的工作

[再没有拥抱可以回忆]

在小镇

夜晚薄雾里

废弃车站

不再有拖泥带水的离别

不再有心碎

像一只坏掉的灯泡

再多电力也无法让它发光

一条公路,从它起伏的夜色里经过

与它再没有关系

再没有拥抱可以回忆

再没有亲吻带着甜蜜

它带着解脱和被遗忘的满足

沉睡于内部的空旷

像盖上一床棉被那样

盖上一层灰

就像从前我们想要

独自伤心的时候

[这是一段清澈澄明的时光]

这是一段清澈澄明的时光,

余生的落叶和灰尘都已落定,

余生的爱都在手里。

我曾有太多后悔,而现在却不。

现在挺好,背对明月,

不看万物缤纷,

只看自己内心深处还剩下什么。

半世不堪皆成灰。

坐在昨日与今日之间,

听群山呼吸,有日日之新。

多好啊!我们会死,而我们还活着。

我们会消失,而我们还存在,

有足够多的秋日和长街。

[大雪落在别的省]

大雪落在别的省

你在睡梦中,灯柱在雨雾里

你不再问为什么

为什么快乐

灯柱下的枇杷叶

也在雨雾里

酝酿明年的枇杷

明年不是一年

是可以永恒的一秒

很短但很快乐

枇杷不是枇杷

是我们记得的一些甜蜜

但不能太多

你睡着时又想好

一个为什么,但没有问

雨雾里有些雪珠

打在窗玻璃上

玻璃上有雾

能看到灯柱的轮廓

像梦的入口

玻璃上也有你睡着的轮廓

像一个睡着的大海

我看得久

像一个漫长的前世

[人生忽如寄]

长时间的雨

我听着,低头凿石

每凿出一个名字我会想起他们的脸

有时阳光,有时是少年的忧郁

他们像植物飞快生长

每凿完一个,我离开工作间

坐在阳台藤椅上

读“黄昏之云汇集在房间里”

当我抬头看雨,雨总是下更大了

日脚变得更安静

这些石头大概是可以长久陪伴的信物

想到未来某一天

这些石头的主人变得比我更年老

当他或她看到自己名字

我已死去很多年

他或她,会想到今天吗?

漫长雨季中的某一天

青草在园子生长

灌木中的绣球花尚未凋谢

一只猫在凳下望着我

·创作谈·

我的诗和生活

我的诗是诗,生活是生活,它们有时互相纠缠,有时界限分明。不写诗时,我读一些古人的书,为了更好地读,有时我把它们整理出来,交给出版社。不写诗时,我还给孩子们刻印章,我无法确定自己的诗歌能否传诸后世,这些印章也许能——能让他们在未来四五十年里记得我。剩下的时间,我就在后横潭散步。

后横潭在后清江东,离我很近。夜饭后,如果不想走太远,行至后横潭就回来了。这个地名,是我从县志找来的,在后清江与东横河交汇处。后清江,现在书作“候青江”,我嫌“候青”一词太过枯黄和萧瑟,感觉永远等不到春天了。旧名“后清”没别的意思,江在城北,其水清涟。元末时,宋玄僖有好友叫杨灌园,在江边构筑三间茅屋,颜其额曰“后清渔舍”。灌园死后两年,宋玄僖见其所画墨竹,赋诗“后清渔舍近严滩,岁晚江空竹影寒”。后横潭往东,是严陵滩。我不喜欢严子陵,所以不再往东。我命劳碌,做不到他那样无所事事。

后横潭有点荒凉,人不多,风多。水面上,偶尔飞过一只白鹭或夜鹭,现在我分得出它们了,我很高兴。尽管我有点老了,仍在不断认识世界。如果我在潭边坐上一小会儿,一定会看几个阿姨跳广场舞,她们头上是枯柳垂下的新枝。我琢磨她们的动作规律,努力默记,作为身上一门用不着的技能。喇叭一遍遍播放“爱到最后是遍体鳞伤……”,她们的动作、心情与歌词,大概是没有关联的。傍晚的风,白鹭或夜鹭,跳广场舞的阿姨,枯柳和新枝,“爱到最后是遍体鳞伤”,都是县城的活力,也是我的。

在我漫步的时候,既没有好心情,也没有坏心情。个别情况也会发生,比如有一次读布劳提根,有“雨水/敲打着屋顶/像一场外科手术”句,我写不出这样的比喻,有点沮丧。我对外科手术知之甚少,不在我写作意识内。我能想到什么?大概只有宋玄僖《五月十日访杨灌园于后清渔舍》“梅天疏雨洒斜晖,水北平田白鹭飞”,或朱文治《过后横潭晚望》“两岸新芦断续遮,上潮叶战蟹爬沙”,它们在我的经验以及视力范围内。

东横河在汇入后清江之前,有一条20世纪20年代的铁轨穿过它。现在火车很少了,无聊的铁,泛着无聊的光,向着九里山延伸。晚春月色,犹有凉意,照着它无穷的命运,和无穷的寂寞。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我在看铁路桥,这是我最喜欢的县城建筑。它曾经可以带我去远方,现在不能了,因为它老了。等夜色渐浓时,铁路桥也看不清了。

这是我的诗,也是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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