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建安
汀江枫林湾进入夏季黄昏,尤其是稻谷登场之后,江面上就飘浮着一朵又一朵的乌云,隐隐作响。乌云喜欢人气,越是竹篷船密集的地方,乌云越是飘忽往来。其实,乌云不是乌云,是花脚蚊群。当地客家人称花脚蚊为“乌蚊子”。这些乌蚊子在稻田里生长繁衍,汀江两岸成片连塅的稻子收割后,堆成草垛,花脚蚊失去了凭依,遂成群结队窜到水草丰茂的江边。
杭川旧日有一个习俗,枫林湾也不例外。正月元宵节上午,一群青壮年手持竹刀木棍,高喊打杀,奋力追赶一个身披破蓑衣的丑角。丑角躲过层层围堵,落荒而逃,跳入汀江,游向江心渚。登上渚,他洗净脸面,燃起一堆木柴,把破蓑衣烧了。这个过程,就叫作“斩乌蚊”。
当地客家人不屑于扮演这个猥琐万状的“乌蚊子”。客家人骂人,特别恶毒的一句是“猪狗畜生乌蚊子”。扮演乌蚊子者,比下九流更不如,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这几年乌蚊子的扮演者人称半公嫲,是一个外地后生。人俊秀,娘娘腔,沿海口音,三年前流浪到枫林湾,就住在江心渚上。
渚上杂草丛生,芦苇遍地。半公嫲就用芦苇秆搭建了一间草屋。闲时,他钓鱼,晒干后将鱼干拿到枫林湾墟场卖钱,换回米面油盐。有早行的船只从江心渚附近水路经过,船上伙计似乎听到了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细听,又停歇了。
半公嫲手巧,长年累月收集江上漂下的废木料,自造了一条小船,七拱八翘,丑陋,却实用。去年入秋,汀江流域连日落下几场瓢泼大雨,山洪暴发。昏暗天幕下,江面渺渺茫茫,半公嫲驾船捞江漂,却捞到一个落水女子。此人正是枫林湾的俊俏姑娘邱春花。上游一再涨水,小船就过不去了。夜色降临,半公嫲留春花过了一夜。烤火,烤衣服,煮饭,吃饭,睡觉。春花在屋内,半公嫲在屋外,戴斗笠,穿破旧蓑衣。其实,春花没有合眼,裹被单斜靠在木柱上。一灯如豆,飘忽不定。半夜,风雨声大作。春花几次叫恩公进屋歇息,半公嫲就是不吭声,好像是站着入睡了。
次日,江潮稍退,半公嫲把人送回了枫林湾。老邱家感激涕零,执意送了一只双髻头的大红公鸡到小船上。
正月十五,元宵节。南北风俗差异不大,未过元宵节,还是年味十足。元宵观灯,古书上有许多浪漫故事。闽、粤、赣边客家地区,似乎偏重香火传承。出嫁的闺女生了“带把的”,娘家必于元宵节之日送来彩灯,谓之“送灯”。彩灯一般挂在居家厅堂正中,此为“添灯(丁)”。客家人出席婚宴猜拳,要戴帽子,双双开口高喊:“双生贵子!”也有幽默者喊“双巴卵”,皆大欢喜。
一大早,半公嫲从江心渚出发,摇动小船,来到了枫林湾的大枫树下。日出之后,就有行人往来,挑着精致的彩灯,送灯去了。半公嫲不说话,看得出神。
“后生哥,掇弄好喽,要开锣啦。”
说话的是江神庙的老斋公麦六叔。这单生意,就是他牵线的,装扮一次乌蚊子,可得白米十斤,够过几天快活自在的日子了。
半公嫲往脸面上勾画黑白涂料,戴上一顶古怪草帽,披上了破蓑衣,缩头拱背,张臂耷拉摇摆。刹那间,一只花脚蚊子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麦六叔递过酒葫芦,说:“水冷,多喝几口。”
“多谢六叔,老是喝您的补酒哪。”
“寡淡酒,山上的草根。客气麻介?”
“六叔,麻烦您把破船摇过去,我送您回来。”
“晓得。妥啦?”
“妥啦。”
咣當当,咣当当……紧锣响动。大枫树周围,突然跳出数十个后生仔,手持家伙,呼喊着扑来。半公嫲左躲右闪,片刻越过了三道拦截。追赶者投出土块,打在破蓑衣上,嘭嘭作响,后生仔作势喊杀,半公嫲蹦蹦跶跶逃往江边。
江边,一个壮汉手持木棍,挡住了去路。
半公嫲一个愣怔,酒醒了,往年这里不安排人手哪。
“啪!”
一棍横扫,打在左肩上,剧痛。
“唰!”
连环棍,直击双腿。
半公嫲跳开,奔走,插入汀江。
壮汉猛追,一脚踩空,落入水中,双手扑腾,呜呜叫。
半公嫲抖落蓑衣,游过去,抓住他的头发往江岸带。
麦六叔摇小船赶到,两人合力把壮汉拖上船。
吐出几口江水后,壮汉青白色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壮汉嘟囔:“猪狗畜生乌蚊子!”
哦,汀州城里头的口音。难怪不识水性。
半公嫲苦笑。
麦六叔想起来了,问:“你是春花家的?”
“纽扣,纽扣。”
“你讲麻介?”
“纽扣,纽扣少了两粒。”
麦六叔咕嘟喝了一口酒,说:“救人落水,一粒纽扣也不会有。”
壮汉睁大了眼睛,呆呆地仰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
“扑通。”
半公嫲飞跃入水,身姿矫健,向江心渚游去。
〔本刊责任编辑 施晓畅〕
〔原载《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