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斑鸠
四楼有一个约二十平方米的天台,留着做个小花园。在房子设计时,我便想好了。栽上绣球、吊兰、朱顶红、茉莉,养几钵水仙或荷,摆上大木桌,天晴时,眯着眼看看书,是一件惬意的事。然而房子住了六年,一钵花也没栽,甚至都没上去过。
2020年3月7日上午,我为找一块樟木板,去四楼杂货间,顺道站在天台上看田野,雨窸窸窣窣,屋檐水滴吧嗒吧嗒。我看看屋檐,足有半米宽。我才想起,建房时,我跟石匠师傅说,在屋檐下的墙体,安一排毛竹筒。师傅说,安毛竹筒干什么,老式土房才安毛竹筒,方便日后搭架子翻屋漏。我说,墙留毛竹筒,麻雀可以筑窝安家,麻雀是个天然时钟,天一亮,它们叽叽喳喳叫,我就睡不了懒觉了。石匠师傅说,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呢。石匠师傅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不屑于我的话,墙体光溜溜,一个毛竹筒也没安。
从四楼下来,我在厨房里找篮子。找了几个房间,也没找到。我要往巷子里走,找篾匠老青师傅,买一个小竹篮。我妈说,买篮子干什么,家里的竹篮好几个。我说,太大了,我要小篮子,做一个鸟窝,挂在四楼。 我妈从衣柜顶把小篮子提出来,说,你看看适不适合。我笑了。
小篮子是买大闸蟹时带回来的,我妈一直存放着。我又去别人家的稻草垛里,薅了一把稻草衣,揉软,在小篮子里团了一个凹型窝。我妈说,你还是傻里傻气,鸟怎么会在这里筑窝呢。
小篮子挂在四楼屋檐下,我再也不去看了,管它有没有鸟来。
时隔半个月,我回枫林。我爸对我发了几次火,说,一个电视机好好的,可偏偏放不出电视片。他拍拍电视机,说,一铁锤下去,它就烂了。我爸有两样东西是不能缺的:电视,酒。他必看的节目是“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海峡两岸”“海峡新干线”。无论家里多热闹,来了什么客人,到了晚上7:25,他摇摇手腕,看看手表,说,我看电视去了。一天没电视看,他坐得不自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翻箱倒柜,也不知道他找什么。问他,他说没找东西。他把遥控器摁来摁去,电视机也没一个闪影出来。我说,楼上接收器坏了,或者被风吹翻了,我去楼上看看。
接收器在四楼天台。前几日大风,把接收器刮倒了。我推开天台门的刹那,呼噜噜,一只鸟从篮子里飞出来,吓了我一大跳。我也没看清那是什么鸟。缓过神来,我踮起脚,看清了篮子里有两枚蛋。蛋白色,椭圆形,光滑无斑。草窝里多了苔藓、石板灰色的羽毛。这是山斑鸠在孵卵。
我对我爸说,四楼篮子里有鸟蛋,你没事别去四楼,鸟受惊了,会弃窝的。我爸说,电视有得看,我去四楼干什么。
立了春,好多鸟便开始孵蛋了。天暖,孵蛋会比往年早几日。我妈说。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我便去四楼,坐在竹椅子上看书。我留了巴掌大的门缝,可以看见小篮子。我留心着篮子里的动静。到了八点一刻,咕咕,鸟轻轻啼叫了两声。一只鸟呼噜噜,飞到了篮子边沿。窝里的鸟,飞走了。飞来的鸟,扑进篮子里,趴下身子。我看清了,这是一对山斑鸠,正在换岗孵卵。
其实,在四楼杂货间,我引诱过鸟。2017年冬,我把杂货间窗户完全敞开,在长条凳子上搁一块圆匾,圆匾上疏疏匀匀地撒些谷粒、碎玉米、黄粟米、芝麻。我锁了房门,再也不管它。每天,我在楼下的厨房门口,看见成群的麻雀,飞进去吃食,喳喳叫。偶尔有山斑鸠进去。第二年夏天,我上杂货间,在一个簸箕上,麻雀还遗留了一个窝。
南方,山斑鸠是十分常见的鸟。尤其在秋熟,在山脚稻田,山斑鸠一群群,十几只,几十只,窝在田边吃食。有一年,我和大毛去董团乡胜利水库钓鱼,见到了山斑鸠鸟群。时值仲秋,稻子正在收割。机耕道上,堆着割下来的稻子,一排排。田野半是金黄半是褐黄,阳光软软地塌在地上。这一带多丘陵,樟树、油松、芭茅遍布山丘。山丘与山丘之间,是平坦赤裸的田野。车开过机耕道,山斑鸠乌压压飞起来,在田野上打旋,待车子过了,又落下来,啄食稻谷和稻谷上的飞虫。车子开了一段路,我说,我们步行去水库吧,车子惊吓到斑鸠了。我们背着渔具,步行。山斑鸠见了我们,并不怕,边吃边翘着脑袋望着我们,退缩到路边。这是我见过山斑鸠数量最多的一次了。数群,时而起起落落,时而安静地吃食。
其实山斑鸠并不是以社区为群落生活的鸟,一般是三五只在一起觅食,大多时候是一对一对出没。也许是此时山中食物比较匮乏,无数的小群落聚集在食物丰富的地方,成了蔚为壮观的大群落。在某一个特定的(食物丰富的)场所,在某一个时间节点,鸟会改变觅食习惯。这和鱼觅食是相同的——在某一个固定水域抛撒鱼食,鱼群汇集。即使不是人为抛撒,而是自然形态改变,也如此。春季雨水密集,山溪带来了大量腐殖质和微生物,在山溪汇入大江大河之处,鱼逐浪而食,捕鱼人常在此处下网。
山斑鸠是一种与人类比较亲近的鸟,与鹡鸰、乌鸫、卷尾、白头翁一样,生活在离村子很近的低地山林、河岸、茅草与灌木混杂的原野,巢一般筑在树上,碗状,以松软的茅草丝搭建,下面垫着干枝。它们也在屋舍的阳台、空调管、墙体裂缝、窗台或小院果树上筑窝。在筑窝之前,它们求偶,确定情侣。
头年立冬至来年谷雨,我们走入山野或田畈或河边,随时可以听到“咕咕咕——咕”的洪亮叫聲,三声上声一声去声,铿锵有力,底气十足。这是山斑鸠的求偶声,像一种宣示,丝毫不会躲躲藏藏。它以声波的形式,写着没有收件人的恋爱信,发往百米内的任何角落。之后在某一个山坳,或在某一片野林,也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回应。叫声清脆,越叫越洪亮短促,直至没了叫声——它们已经在一起,寻觅适合之所,衔草衣干枝,秘密安居。也有山斑鸠叫了一个月,也无回应。它便一直叫着,叫得倔强,叫得不屈不挠,也叫得死皮赖脸,从清晨开始,一直叫到黄昏。尤其在晴好的时日,大地返青,油菜花烧着田畈,山樱独自在山崖雪一般盛开,它的叫声显得格外悠长、固执与缠绵。我们便永远不会忘记浸透了春日露水的叫声,像沾着土渣的民歌一样,成为我们血液里流动的部分。江西客家有采茶戏《春天斑鸠叫》:
春天里嘛格叫 / 春天里的斑鸠叫 / 斑鸠叫起实在叫得好 / 它在那边叫 / 我在这边听 / ……
素有南方情调的斑鸠调,诉尽春日里的男欢女爱,自小听得滚熟于心。
山斑鸠筑窝需要半个月,或更长时日。像乡村的年轻夫妻,自己挑沙子、扛木头,营建温暖的长居之所。
我一直以为,山斑鸠是很温顺的鸟,随遇而居。其实不然。前年冬,我正在家里栽兰花,邻居公元抱来一只鸟,说在田里抓到的,有人在田里挂网,鸟扑进网里了。我说这是山斑鸠,翅膀受伤了,得养起来。
我有一个木笼,一立方米的正方体。我把山斑鸠关进了笼子,配了黄粟米、清水。第二天早上,我去看鸟,见笼子里落满了羽毛,翅羽尾羽腹羽都有。我惊呆了。猫是进不了笼子的,怎么会落这么多羽毛呢?我妈说,山斑鸠站在树枝上睡觉,它没有枝条站着,不习惯,睡不着,会急躁。我又做了筐子,安了一根树枝供它站。翌日,我又去看鸟,小玻璃盆里的黄粟米不见少。鸟怎么不吃呢?它把脖子伸出笼子,又退回笼子里,反反复复几次。它一声也不叫。只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似乎脆弱又哀怜。它的眼睑不时闪动,闭一会儿又睁开,睁开又闭一会儿,灰白色中透出忧郁的蓝色眼球,显得无辜又无可奈何。我心里很是难过。我想,它的羽毛是想挣脱出鸟笼而落下的。人有一夜白尽头发,鸟有一夜落尽羽毛。
又过了一天,山斑鸠死了。它匍匐在笼子里,撒开翅膀,一动不动。我把它抓了起来,它整个身子僵硬了。我用稻草把它包起来,埋在柚子树下。它受了惊吓,在网上挣扎了大半天,又被关进了笼子里,它拒绝发声,也拒绝了食物。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忘不了山斑鸠的眼神:沉重的,软软的,透明的,却又堆了灰一样。那是一种濒死的绝望。我救不了它。我痛恨那个挂鸟网的人。
斑鸠与鸽子同属鸠鸽科,灵敏聪慧。它有惊人的地理记忆力,它甚至会察言观色。它感觉受到人的威胁,就会瞬间飞走;它感觉人友好,便安安静静地在距人不远处吃食。
乡村的孩子会摸鸟蛋,摸得最多的鸟蛋是斑鸠蛋。邻居有一个孩子,摸了三枚斑鸠蛋,被养鸽子的村人收走了。养鸽人把斑鸠蛋放在鸽子窝里,随鸽蛋一起孵。鸽子抱了一窝蛋,最先孵出的幼鸟是斑鸠。斑鸠幼鸟的吃食和鸽子幼鸟的吃食是相同的。幼斑鸠孵化出来七天,全身便长满黄色夹杂深灰色的羽毛,脖子长长,脑袋上耸着一撮毛,经过三周的喂养,幼鸟离巢。母鸽并不排外,尽心尽力喂养幼斑鸠。这是养鸽人告诉我的。他对我说,鸟与鸟之间,有着伟大的爱,代鸟孵化,代鸟育雏,和人类领养孩子是一样的。
天台上山斑鸠正在孵卵,我便一再告诫家人,不要去四楼。对鸟最大的尊重,便是不要给它任何打扰。对其他生命,也是如此。每种动物都按自己的习性生活、繁殖、迁徙。以任何一种方式,对动物进行人为的驯化、饲养,都是对动物的侮辱。
隔了一个多月,我再次上天台,窝里一只鸟也没有,只有几个碎蛋壳。屋檐,是我的屋檐,也是山斑鸠的屋檐。我在四楼的外阳台上,横拉了一根桂竹,用麻绳固定在廊檐下,我挂了七个自己做的鸟窝。
乌八哥
辛丑年初夏,我去五府山镇高州。中巴车入了石溪河峡谷,绵雨骤歇,天一下子开阔起来,天地澄明。五个插秧人在河边大块水田拔秧、抛秧、插秧。水田已翻耕,白水泱泱。田畈有部分田种了芋头,芋叶如小绿伞撑在田垄里,一排排一垄垄。插秧人弓着腰分苗插秧。上百只乌八哥站在水田里,围着插秧人吃食。插秧人退身插秧,插两排退两步,乌八哥也低飞一下,按照插秧人的节奏往后退。
我看得有些出神,对开车师傅说,我在这里下车了,我想看看这些乌八哥。
秧团一个一个落在插秧人身后,他们解秧团,分株插在烂泥里。我解开秧团,看见秧须有蚯蚓,放屁虫(椿象)在秧叶上爬来爬去。乌八哥吃蚯蚓,更吃放屁虫。乌八哥站在秧团或烂泥上,抖着喙,忘乎所以地吃食。我撩一掌水上来,水线低低划过去,泼向乌八哥。乌八哥跳起来,飞三五米,又落下来。
我挽起裤脚下田,想捕捉一只。我双手像两面网罩,罩向乌八哥。乌八哥呼噜噜飞起来,黏在爪上的泥浆落得我满头。我罩了八次,汗衫的背部基本落满了泥浆。戴斗笠的插秧人见我狼狈样,哈哈哈大笑,说,你罩下一只乌八哥,晚上的酒由我请。
沿着甘溪河岸,我走往高州。河面腾起一层白雾,白鹭栖在枫杨树上,嘎嘎嘎,叫得我忘记了田埂荒草茂盛,水珠密集,没在意皮鞋、裤脚全湿透了。几百只白鹭在河岸树林,栖在最高的树冠层拍翅鸣叫。
辛丑年3月底,我在高州村。有一天,我吃了早餐去河边看小??家族,走出街道口,我不走了。路口有一栋民房,是前年建的裸砖房,没有窗户,没有内外粉刷,无人居住。有七八只乌八哥扑在墙上,嘘嘘嘘地叫。我看了十几分钟,也没看出它们究竟在干什么。它们在墙洞(断砖处)钻进钻出,扑在墙上,啼叫不歇。它们像在商量什么事情似的。我干脆从街边人家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坐在路口,看乌八哥。乌八哥越来越多,在二楼以上墙体(最高四层)乌黑黑一片。
在3月底4月初,乌八哥衔着枯草、破布条、塑料皮,在墙洞里筑巢。一只鸟进了洞,另一只鸟衔着枯草在电线或树丫站着,望着洞。洞里的鸟出來衔枯草去了,嘘嘘嘘地叫着,快乐无比。等候的鸟呼噜噜飞进去,钻进洞,转个头,往洞外探探头,缩回去,藏身在洞里筑巢。
裸砖墙像一个巨型机场,乌八哥像一架架繁忙的飞机,不停地起飞、降落。到了傍晚,裸砖房成了机库,上百架黑色飞机盘旋着环绕着,从空窗飞进去,在屋子里喧闹地叫。乌八哥给雏鸟喂食。在裸砖房对面的一栋房子里,此时一家老少坐在厅堂吃饭。
乌八哥与人亲近,爱嬉闹。在晒谷场,在林边或河边麦地,在正在收割的稻田,乌八哥成群结队来吃食。己亥年冬,我在鄱阳县谢家滩镇福山村暂居。村晒谷场在公路边,天天有人晒谷子。上百只乌八哥来到晒谷场吃食,上午十点来,吃到下午四点多。众车川流不息,但丝毫不干扰它们吃食。我拿起竹竿赶乌八哥,它们呼啦啦飞上树,要不了一支烟的工夫,又落在晒谷场。
与人亲近的鸟,很容易被豢养。
我妈对我说,乌八哥非常聪明,会救人。我有些惊讶。一只小小的鸟,怎么救得了人呢?
我外婆生活在山区小村童山,民房临河依山而建。村中有老人养了一只乌八哥,日夜不离。某年雨季,暴雨绵绵多日,山洪滔天席卷。一日夜里,乌八哥突然鸣叫不歇。老人点起灯,乌八哥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老人从未见过乌八哥半夜惊叫,叫得慌乱惊惧。老人觉得这是异象。老人把屋里人叫醒,跑到屋外。过了一会儿,屋后山丘发生泥石流,把整个屋子冲垮了。老人一家子因为乌八哥预警得救。老人对乌八哥越发好。老人说:这是神鸟啊。几年后,乌八哥老死。老人设了小庙,把乌八哥供奉着。
在我孩童时代,瓦师老十养过一只乌八哥。乌八哥在瓦厂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茅铺上,一会儿落在瓦桶上,嘘嘘嘘叫。它通体乌黑,嘴乳黄色,脚红黄色,前额有一撮冠状的羽簇。它飞起来很是夸张,拍着翅膀,露出翅具白色翅斑,尾羽和尾下覆羽的白色端斑则像魔术师的白手绢。瓦师的弟弟十一在读小学,乌八哥站在十一的肩膀或头上,跟去学校。上课铃响了,十一抱起乌八哥,往空中一抛,说,吵死人,快回家。乌八哥呼呼飞回瓦厂。
瓦师砍柴了带它去,采蘑菇了带它去,游泳了带它去。乌八哥喜欢玩水,头扎下去,马上钻出来,扑棱棱扇着翅膀,抖得水珠四溅,嘘嘘嘘叫个不停。瓦师的乌八哥会说几句简单的话。如“客人来了”“吃饭了”“亲嘴了”“起床了”。它一说话,我们就发笑。它歪着头说话,像个提线木偶。
乌八哥也跟瓦师的爸爸、瓦师的妈妈、瓦师的弟弟四处去玩耍。但瓦师吹一下口哨,乌八哥片刻不歇地飞到他肩膀。乌八哥有强烈的好奇心,很专注地看瓦师做事、吃饭。有一次,瓦师的妈妈做豆腐,锅里煮着沸腾的豆腐脑,乌八哥站在锅沿,落进了锅里,被活活烫死。瓦师再也不养乌八哥了。他说,他失魂落魄了两年,才接受乌八哥死了的事实。
甘溪是丰泽湖的主要支流之一,约有二十公里长。溪边多枫杨树。鹟莺、喜鹊、卷尾很喜欢在枫杨树上筑巢。乌八哥也喜欢在枫杨树上筑巢。
5月中旬,乌八哥的雏鸟开始试飞,在树上忽而东忽而西。鸟试飞是一个艰难又冒险的过程,飞着飞着,落进了河里,被河水冲走,葬身鱼腹,或者落进水田了,裹一身泥浆,被黄鼠狼或野猫或田鼠或蛇或鹰鹞吃了。在河湾,乡人经常捡到乌八哥,有的人把它养了起来,有的人把它送回树上。
高州村有一阿婆有頭昏的毛病,每个星期去诊所吊一瓶氨基酸。在诊所的院子里,阿婆捡到一只试飞的乌八哥。阿婆说,乌八哥差一点被猫咪吃了,幸好来得及时,抱住了它。阿婆把乌八哥关在鸡笼,养了两天,抱到柚子树上,让它飞走了。阿婆给我说了这个事,我转身去溪边。我走了大半个上午,想捡试飞的乌八哥。我仰着头,一棵棵地看枫杨树和樟树的树冠。有树洞的树,我查勘得很认真。可一只鸟也没捡到,羽毛倒是捡了十几片。
6月中旬,我又去高州。
传银是个爱玩的人,他养了四对斑鸽子,他摸了三个鸽蛋放在阳台的乌八哥窝里。过了十八天,居然有两只鸽子破壳。这让他很兴奋。他说,明年乌八哥来我家筑窝,我摸两个喜鹊蛋下去,孵两只喜鹊出来。
乌八哥蛋蓝绿色或白麻色,一窝4到6枚蛋,15到18天破壳。幼鸟毛绒绒,喙嘴橘黄色,体毛暗黄色,嘴巴张开像漏斗,嘻嘻嘻嘻地叫,等待亲鸟喂食。雌鸟抱窝18天,还没破壳的蛋成了喜蛋(孵化不出来),雌鸟便不再抱窝,烦躁不安,离窝觅食,喂养幼鸟。乌八哥杂食性强,谷物、草籽、昆虫、蚯蚓都是它爱吃的。
公路边有两排小白杨树。早晨,我沿着公路散步,鸟声沐浴。鹡鸰、乌鸫、伯劳在树上大摆筵席。乌八哥常常喧宾夺主,喋喋不休。它叫声喧哗,不甘寂寞。一棵小白杨树常栖落三五十只乌八哥,上下翻飞,或在树桠跳上跳下。
田翻耕了,乌八哥跟在牛身后,吃翻上来泥块中的蚯蚓、水蟋蟀、椿象。它食量太大,似乎整天饿得发慌。它也站在牛背上,吃牛虱子、牛虻。吃的时候,还嘘嘘叫,呼朋唤友。耕田人举起竹梢赶它走,它跳两下,又落在牛背上。耕田老哥说,我讨厌乌八哥。
为什么?乌八哥多好呀,嬉嬉闹闹。我说。
豆秧出来了,它吃豆秧;瓜秧出来了,它吃瓜秧。只要是秧苗出来,它都吃。秧苗没出来,它吃种子。耕田老哥说。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它天生为了吃。
乌八哥多憋屈啊,它与人太亲近了,人嫌它吵闹,没有了乌八哥,人又嫌田野太寂寞了。人还是怕寂寞,乌八哥要吵要闹,由它去吧。鸟天生一张嘴,不吃不叫,哪算鸟呢?
(傅菲,当代散文家,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3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