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山中

2024-04-30 01:21王清海
当代人 2024年3期
关键词:杨东戒指小鱼

亲们,你们渴望成功吗?来,大声地告诉我。好,我听到了,声音还不够响亮,今天有五百个人在这里,我想你们的声音合在一起,一定是巨人的吼声,来吧,让我再听听,一起喊,我们都渴望——成功——

我不渴望成功,何娟大声喊。她的声音淹没进巨大的声浪里,连她自己也没有听见,她根本不知道成功对她有什么用。讲座持续一个小时后就散了,何娟因为这两年业绩突出,这次活动还被安排了单间。散会的人三三两两归去,住单间的她觉得孤单。一群人在一起就不孤单了吗?在会场里她也觉得孤单。

深山月夜,很安静,每到静的时候,何娟都会想到杨一为。月光从窗户里翻进来,她强迫自己躺在月光里,去想象杨一为就在身边的感觉,可是隔着薄薄的墙壁,只能听到隔壁兴高采烈的谈论声。她告诉自己,睡吧,这夜色里有远离尘世的安静。睡吧。

陈婷婷的电话在她似睡非睡的时候打了进来,她并不想接,又不好意思不接,毕竟大学同窗四年,虽然陈婷婷借了钱不还,也才六百元,不是大数目。陈婷婷算是何娟很不错的朋友了,虽然很多同学说她人品不行。

陈婷婷很为难地说,半夜里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何娟说,没事,最近一直失眠,这会儿正在深山里旅游呢。陈婷婷说自己也知道这事为难,但是还是要告诉她。何娟说,你要是在就好了,咱们住进竹林里,一人一栋小竹楼,月光伴着清风吹着,一定睡得香。陈婷婷慢吞吞地说,我是没有旅游的心情,王小鱼生病了,很严重。何娟说,知道啊,同学群里经常见他语无伦次地发些语音,我还安慰过他呢。陈婷婷说,昨天王小鱼给我打电话,提起你们当年的一些事情,他觉得很对不起你,想叫你给他打个电话,他好给你解释一下。何娟说,他直接给我打过来不就行了,还用转这么大圈子。

陈婷婷说,地球是圆的,社交的艺术不就是转圈子嘛,何况这个圈子转得也不大,我和你一个宿舍住四年,王小鱼知道咱俩的交情。何娟说,什么事?你直说行吗?陈婷婷说,他也很为难,但是大家同学一场,四年同窗相伴,友谊不是说断就断的,一个男生,能说出心里最大的秘密,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你当年追求人家被拒绝,人家怕你心里放不下,想要给你道个歉,都这个时候了,还觉得欠你一个道歉。何娟说,我不需要道歉。陈婷婷说,我感觉也是,不过你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何娟说,婷婷你放心吧,我一会儿就给他打电话,问问是怎么回事。陈婷婷说,这我就放心了,看来你也是个重感情的人,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同学。

挂断电话后何娟犹豫了。杨一为去世后这三个月,何娟什么事也不想干,时不时钻进深山里,就是想避开打扰。她已经关掉了工作电话,却又舍不得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就留了私人号码通着,没想到被陈婷婷的电话给搅得睡不着。她终于按捺不住起了床,走出了旅馆。一地都是树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树影在月光里像一个披着轻纱的美人,风姿绰约。她深吸一口气,正感到舒服,陈婷婷在后面喊,何娟,王小鱼当年送给你两枚戒指,要还给他。何娟说,怎么可能呢?杨一为和我结婚的时候都没有送。

醒来的时候发现已是中午,阳光正盛。我起身站立,望着窗外虚无的空气,拨通了何娟的电话。电话响了一声,立即就接通了,这样的速度,相信电话一定刚好在手中。我喂了一声,她在电话那头吃吃地笑了起来,然后说,王小鱼,你来了。声音一点也没有陌生感,虽然有几许沧桑在,但还是那种细腻和温婉。何娟有一副微咧嘴就酒窝浅现的笑容。

成年男女间,相互的寒暄张口就来,那种客套的礼貌话不用经过大脑,直接滔滔而出。她也没有同学们说的那样不正常,除了偶尔有几声超出正常音量的狂笑,真没有觉出她的客套和我的客套有什么不一样。我有点儿替她抱不平了。愉快地聊了几分钟后,我说有事情要忙,她也依旧温婉地说再会。我如释重负地挂断了电话。

刘美好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一上来就大声质问,你跟何娟打电话没有?我说,打了。她说那就好,她怕杨东指挥不动我。我说,都能指挥动我,我算谁啊。刘美好听出了我的不乐意,声音顿时柔得如同知心姐姐,那是我们大学时候最爱听的一档晚间情感广播,杨东还给知心姐姐写过信,被知心姐姐在广播里深情读过,虽然他不承认,但我们都知道就是他。

刘美好就用如此优美又暖的声音说,你要多关心她,同学里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因为你。我说,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刘美好说,你是觉得跟你没有关系,何娟也说跟你没有关系,她欠你的,她欠你一个道歉。你当年追求人家被拒绝,人家怕你心里放不下,想要给你道歉,这样跟你还是有关系啊。我说,我没有追求过她,也不需要道歉。刘美好说,她电话打给我,我打给杨东,杨东说他给你打了,我不放心,还是再给你打一个,你还是要关心一下老同学,我相信她会很快好起来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说,圈子,瞧你们转了多大的圈子。

何娟给陈婷婷回了电话,说还没有来得及打,王小鱼就先打过来了,听着状态很好啊。然后迫不及待地和陳婷婷分享大山的雄伟给她带来的惊奇。陈婷婷说,何娟,好好玩,我很感谢你。她最近打电话一直都是这种沉闷的语气,好像是被压在雷锋塔里的白娘娘。何娟说,你没事也出来转转,天天喝自来水的日子总归太过平静,波澜起伏的日子才有意思。

挂断电话后,何娟忽然心血来潮,在朋友圈里晒出大山的深与静,一会儿就出现了很多留言和点赞,好几个人问她在哪里,最近怎么样,还有人直接发了流口水和流泪的表情。流口水能理解,美丽的风景谁都想身享其中,流泪呢?暂且理解为得不到徒伤悲吧。她在朋友圈里发的一直都是她的产品,一种神奇的面罩,套在脸上能让人很安静,觉得自己与世界隔开了。那些许多人在会场戴着面罩的照片,却少有朋友点赞留言,她以为自己被大家忘记了,没想到还都记着。她看着朋友圈,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人群中。这时王小鱼又打来了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她触电一样颤了一下。他说,当年毕业的时候,是不是你在我口袋里放了两个戒指啊,那两个戒指我一直留着呢,你要不要把它们取回去。王小鱼说着,吃吃地笑了。何娟想,真是没办法听下去了,到底是谁送了谁戒指,谁追求的谁啊。她把手机放在一旁,听王小鱼在那边断断续续说些颠三倒四的话,听了一阵儿,实在忍不住,把电话挂断了。

隔了一会儿,电话又响,正犹豫,王小鱼主动挂断。何娟一阵怒火上来,将号码拉入了黑名单。培训的人都已经散了,她特意在山上多留一天,她朝深山里走去,山里的树梢接着云,树木都睡在薄雾里,一缕一缕的雾像白云一样,一层一层的云像薄雾一样。她沿着山路向上走,走着走着就理解了为什么不叫走山叫爬山,她身子几乎是伏在台阶上向上爬。她爬出了满身大汗,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悬着什么事情,犹豫了很久,还是拿出了手机,把王小鱼的号码移出黑名单。

她看着这个号码,像是在心里又种下了什么,开始有些力气在身体里走动,她就继续向上爬。爬了一会儿,到一个半坡,坐在一块石头上给陈婷婷打了电话。她说,王小鱼刚刚给我打电话了,啰嗦个没完,忍不住把他拉黑了。陈婷婷说,他说些不中听的话,也不该拉黑他啊。是同学就应该帮助,你怎么能拉黑他呢?何娟说,我已经取消拉黑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山上的信号不太好,只听着陈婷婷在那里喂、喂。

陈婷婷是我老婆,结婚多年,她做过很多职业,卖过汽车,卖过房子,现在开始卖药。我每每睡不着觉的时候,心里都在懊悔怎么娶了她。为了何娟的事情,她还这样跟我说话,我就很生气,直接在电话里斥责她多管闲事。她很委屈地哭了起来,说,王小鱼,我只是嫉妒她。我说,你嫉妒她什么啊?她什么都没有。陈婷婷说,她有你啊。我说,我的什么都是你的,她有我什么?她只有病了。

我挂断了陈婷婷的电话,何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笑着说,我就跟你说一会儿话。我只好说,好。她便又开始说那子虚乌有的往事,我跟她说,我们是很好的同学,你应该了解我,我那个时候真的穷,脸上整天带着菜色,哪有钱去买戒指?那戒指不是我放的。她就嘿嘿一笑,开始跟我说她拼命赚钱养家,毕业后又学会了理发,一个头一个头地帮别人洗干净理整齐,一点一点地攒钱在市区买了大房子,可是生了孩子以后,又得管孩子又得工作,她压力好大。

说到动情处,我的眼眶也是一酸。她又说到我在她口袋里放了戒指,我只好再重申一遍不是我。手机接电话接得烫手,我连说了几次,我有事情,她没听进去。我只好强行挂断。

我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一次,特意选了此山,就是想在山中静静,没想到被这莫名的事情纠缠不清。

我开始想那两个戒指的事情,是不是毕业的时候,她的口袋里真的有两个戒指呢?那会是谁放进去的?我想起好几个男同学,想起他们就想起我曾经的青春岁月,想起当年身体健壮总嫌觉不够睡的王小鱼,可惜现在我总是失眠。那样的日子里确有几个人有可能送她戒指,唯独不会是我,我没有送过任何人戒指,娶陈婷婷的时候,我才有买戒指的钱。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人都已娶妻生子,人生已成定局,再问是谁放的,似乎已嫌多余。

何娟没想到会在深山里碰到王小鱼。他正背着背包往山顶爬,通往山顶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挤满了人,她和他之间隔了四个人,她从背影看着像他,她喊他,他转过身来,真的是他,头发花白两眼呆滞。他看了她一眼,没认出她来,继续向山上爬,她想追过去,可怎么也越不过前面的四个人。她到了山顶,他就不见了。她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关着。她在山顶四处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他。她以为是做梦,可明明自己醒着。或者是自己看错了?她给陈婷婷打了电话,王小鱼是不是也在此山?我看到他了。陈婷婷说,这么巧,那你好好劝劝他,他是个很通达的人。说着,陈婷婷就抽泣起来。

我从此山顶坐索道下来后想回家,不想在山里逛了,是很清静,可是很多的事情还是如影随形,很多的人还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在此山里度过最后一个夜晚,这是我周密计划好的旅行,不想黯然离去。那天晚上,我刚想静静睡去,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诚恳地说想跟我谈谈,他说他就是何娟的老公杨一为,何娟寻死觅活,非要见见我,他希望我能去劝劝她。

我跟她没什么的,我说。

他说他知道我跟她没什么,可是现在她是病人,大家能帮忙都要帮忙,同窗情更不是一般的感情,得帮一下的。我说,咱们都跨省了,一来一回最少得两天,我这边有老婆有工作,出去一趟很不容易,而且就算我去了,又能帮得了她什么呢。我真的很同情她,可是我又不是专业的医生,去一趟有什么用处呢。

他说她病成这样,还对我念念不忘,总是有些原因的,我应该有些同情心,来看看她,说不定她就能好起来了。

我说,我真的有好多事情,再说,我也不是她的心病,她的心病是生活压力,你多负担些生活,才是减轻她压力的最好办法。

他说,算我求求你了,你是她的同学,你了解她的过去,还了解她的现在,你连她的心病是什么都知道,更得来帮帮她了,人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来救救我们吧。

我挂断他的电话后没多久,刘美好就打电话过来指责我,跟着是杨东,然后是一堆同学排队打了过来,我的电话在天黑之前,几乎被同学们打爆,有的同學我甚至都忘了名字,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的共识,都认为我应该去看看何娟。

我也急了,谁打来电话,我就先问一句,你跟我一起去不?果然,很多人就闭了嘴。顾及到何娟在同学群里,同学们就又拉了另外一个群,专门谈拯救何娟的话题,各种方案研究下来,大家一致认为我应该去,我的提议也不可忽略,应该找同学一起去,大家推举刘美好,因为很多人注意到,何娟跟大家联系的时候,她起了很好的引线作用。这时候她说两个人也嫌少,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去三个人才是同学交情,大家就又推举了杨东,因为他跟我号称交情莫逆。他倒是没有推却,虽然大家各自飘零多年,他认为当年班委的责任还在,也乐意一展当年上团课时的风采。

我说,我刚好就在此山,查了地图,离何娟不足百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来吧。他们说好,然而第二天杨东就打来电话说工作上有急事,给我发了二百元红包当路费,嘱咐我一定要去。第三天刘美好打来电话说,老公酒醉摔伤,缺人照看,也给我发了二百元红包,让我替她捎上情意。他和她的红包,都是在群里公开发的,然后就又陆续有同学发红包给我,上面写着就餐用,住宿用,买礼品用,上厕所用……许多个红包飞过来,点得我心里暖融融的,觉得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这一趟了。

陈婷婷打来电话说,分明就是绑架啊,赤裸裸的道德绑架,他们为什么不去,他们谁去,你也可以发个红包,发四百都行,我不拦着你。

我说,不管怎么样,都得去了,这是当代表,代表同学们去看看老同学。再说,你跟她也是同学,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陈婷婷说,你这会儿离她近,就一个人去吧。你为什么非要去山里?是不是算好了离她近?

何娟毕业后就回了老家,我问了问杨一为,他们果然还在那个小城。也真是造化弄人,是啊,我为什么选择来这座山旅游呢。

何娟的家还真是她说的那样,在城区,有导航定位,找到倒也容易。房子装修精致,何娟坐在屋内等着我。她身形瘦削,面容憔悴,仅着一身过时旧衣,脚上穿着雨靴,哪能想得到,她就是为这座房子费尽心思的女主人。

要不是还记得名字,我绝对想不到面前的人就是曾经回眸百笑生的何娟。她还认得我,叫出了我的名字,这让杨一为很高兴,说这是她这几年最高兴的时候。何娟叫我名字时候的神态,分明就是个正常人。杨一为个子高大,皮肤白皙,说话爽朗利索。我走进屋子的时候,城市的灯光无赖般遮盖着夜的无助。

杨一为是个厨师,他说了几句话就走进厨房,何娟就坐在客厅里陪我,吃吃地笑。我说,何娟,你这些年辛苦了。

她说她这些年好想同学们,她过得好辛苦,她留着那两个戒指,不敢走远也不敢离开,怕我找来的时候她不在。她在本地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给别人理发,一点一点地攒钱。说着就去口袋里翻,在脏兮兮的口袋里翻出两个易拉罐的拉环。

你看,就是这两个戒指,我一直留着呢,她说。她的眼神空洞,不知道看向哪里,或许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那里有她纯水一样的情愫。我不知道那里的男主人公是不是我,倒是杨一为,眼睛微红了。

他端上一桌好菜,叫我无论如何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吃过饭后,他说出去一下,就再也没有回来。是的,他晚上九点左右出去的,一直到天亮都没有回来,我打他电话,关机,问何娟他去哪里了,何娟微眯着眼睛说不知道。

等她睡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也很累,累得像是经过一场长途跋涉。我想出去走走,在陌生的地方,大白天的,竟然升起了月亮,树影在月光里摇曳。陈婷婷说,王小鱼,我还给你戒指。我说我当年那么穷,还送你戒指。我不敢接戒指,低头欲走,却发现自己裸着身体站在明月下,顿时惊出一身汗。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人,见我躺在沙发上,大叫,你是谁?

我是何娟的同学啊。

何娟是谁?

我指着在卧室床上熟睡的何娟说,就是她啊。

那个陌生人不再跟我多说,直接拨打了110。警察把我和何娟一起带到了派出所。我解释了好久,警察和房主都无法相信我。还好我眼尖,发现何娟孱弱的手腕上有个蓝白相间的腕带,是病人住院时候医院发的那种,我看了看,上面写着第六疗养院。警察按上面的信息打了电话,医生来了以后,说,这是我们的病人,刚生了孩子患上产后抑郁,孩子也没有保住,她丈夫每次去医院也是哭。

我说,是啊,她丈夫可以做证,是他丈夫打电话让我来的,你看,我这里还有通话记录。警察看了看电话,对着电脑查了一阵,然后一脸震惊地告诉我,何娟的丈夫杨一为三个月前因车祸死亡,已经注销了户口。

那是谁让我来的?我惊诧。

还好最后查了出来,这个房子以前确实是何娟的房子,一年前为了给她治病,杨一为把房子卖了。现在的房主这才认出了何娟,便不再追究。

我把故事发到同学群里,开始还有几声安慰,随后便无人提及此事。何娟的电话倒是一直打过来,问我什么时候还去,戒指她一直放着。我开始想,她手里的两个易拉罐拉环是不是当年我们一起喝饮料的时候留下的啊。当年确实跟她一起喝过几听饮料的,想到这里,我的心猛然一动。

我在一次出差中,竟然遇到了那个冒充何娟丈夫的男人。那是一个风光秀丽的小城市,第一次去到那里,竟然遇到了他。他还真是一个厨师,那个时候,正在饭店门口和老板争得面红耳赤,因为老板少付了他一百元的工钱。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用决绝的态度争到了那一百元,然后我拦住欲走的他,说,可以坐下来谈谈吗?

他却惊慌地说,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他说,我就是我啊。有人花了一千元雇我去一个房间里做一顿饭,我是厨师,那就我的工作。

雇你的人是谁?

杨一为。

他不是死了吗?

雇我的时候还没有死。他给了我钱后就死了,我不想干这事,可是那几天总梦见他,我怕被缠上。

你怎么把何娟骗出来的?你都不怕犯法吗!

那个厨师咆哮起来,推了我一把,走开了。在大街上,推倒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确实也不是什么过错。

我的心瞬间崩溃,疲惫地去到医院找何娟,慢慢说给她听。这么复杂的事情她竟然听懂了,她吃吃地笑,眼睛空洞地看着我,说,只能这样啊。

我拉着她的手,忽然想起来了,那两个易拉罐拉环是我们毕业的时候在学校门口超市喝了两听可乐后,我恶作剧般放进了何娟的一件黄色衣服口袋里。

我怎么会往她口袋里放两个呢?为什么那么多年都忘记了,在这个时候又忽然记起了。我那时并不是故意的,可这又有什么错呢?

人海茫茫,无人倾听,这世上又有谁愿意听谁说呢?我和陈婷婷已经离婚了,离婚的时候她闹得很凶。我等了她很久,又该继续等在哪里。

初夏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世上的事情,真的是习惯就好了。阳光在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幻影,何娟看得有些头晕,她站在疗养院门口,一度不敢迈出步子。终于走出去了,外面的人都像是不认识她,来来往往各忙各的。

她本来就是路人。她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了,原来那些一直无形捆在身上的东西,忽然松去了。如果不是我们,她还是鼓不起勇气走出这里。

我就站在花园里等她,特意染了头发,看起来乌黑发亮,穿着白T恤蓝色牛仔裤,一脸的微笑,一如在大学校园里的样子。时光兜兜转转,把有些人有些事,又转回了她的脑海。她走了过来。我伸出手来,牵着她的手,我们并没有在院子里停留,她的长裙飞扬着,在我的身后飘起来。

我真高兴,她大声说,风将她的声音扯成长线。我也跟着那长线大声地喊了起来,啊——

我们跑到了一家花店门前,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从一片花丛中拿出了两个戒指,她的目光正被戒指吸引着,这时候电话响了,陈婷婷的电话。她没有犹豫,点了绿色的按键,放在耳朵上,说,婷婷,我谢谢你。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哭声。

何娟甜甜地笑了起来,像一碗浓浓的米酒。她將笑容向鲜花上抛洒,一起抛出的还有戒指。她将戒指扔进花丛里,然后拉着我向外跑,我们跑出宽敞的大街,跑出窄小的胡同,我白色的T恤在风中鼓涨着。

(王清海,小说见于多种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他们的母亲》。)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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