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官窑设置目的及地理位置选择考辨

2024-04-30 00:05余金保景德镇陶瓷大学美术学院江西景德镇333000
关键词:浮梁祭天釉瓷

余金保(景德镇陶瓷大学 美术学院,江西 景德镇 333000)

作为元代唯一官方瓷业管理机构——浮梁磁局,[1]1371其始置于元至元十五年(1278),但这一机构并不仅仅是承烧官方用瓷,还兼管其他一些较为庞杂的事务。至于浮梁磁局管辖下是否真的存在官窑,早前学界对此一直持有不同的看法。直到1976 年,刘新园等人在清理竟成镇湖田窑过程中发现了一批带有禁用纹样的卵白釉瓷,[2]至此才确认了元官窑的存在。1981 年,刘新园在《元代窑事小考——兼致约翰·艾惕思爵士》[3]一文中,不仅初步回答了元浮梁磁局为什么会选择在景德镇设立,而且还将元浮梁磁局分为三期,并就每期浮梁磁局烧造瓷器种类予以了初步分析。这一工作对后来元浮梁磁局相关研究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不久之后,徐文、[4]熊寥[5]二位也加入到元浮梁磁局研究中,但二者皆否定了此前刘新园观点,转而分别从海外贸易和全国制瓷业格局两个角度来阐述元官窑设置目的及地理位置选择。值得注意的是,熊寥还否定了刘新园有关浮梁磁局分期做法,即推测其很可能于元泰定时期(1324—1328)就已被裁撤。2001 年,蔡玫芬在《转型与启发:浅论陶瓷所呈现的蒙元文化》[6]一文中,通过详细排查元史,首次确认了将作院于至元三十年(1293)以前就已存在,从而更正早前刘新园对于至元三十年以前浮梁磁局隶属工部的错误论断。由于没有任何直接文献或考古新资料可供参考,2008 年,以前有关元官窑及浮梁磁局研究工作没能取得更多突破。2009 年,曹建文在《近年来景德镇元青花窑址调查与研究》[7]一文中,根据景德镇窑址调查结果,首次揭示出元浮梁磁局管辖下官手工业生产作坊“点多面广”的特点,以此推测浮梁磁局很可能是元官窑管理机构,并非类同于明清时期御窑厂那样封闭式的集生产和管理于一体的机构。2012 年,曾令怡在《浮梁磁局大使和督陶官》[8]一文中,从《元典章》编撰特点出发,首次考证出了元浮梁磁局大使品级,这一研究工作不仅更正了民国版《新元史》中浮梁磁局大使品级记载错误,而且还为浮梁磁局其他方面研究提供了借鉴意义。2016年余金保在《关于元浮梁磁局若干问题的补充》[9]一文中,从多个角度进一步论证了元浮梁磁局于元泰定时期裁撤问题,同时还指出以往研究中以元泰定以后考古发掘出土资料论证一个可能于元泰定时期被裁撤的浮梁磁局的不合理性。2019 年,陈洁在《浮梁磁局与元代官瓷——兼论至正型元青花的性质》[10]一文中,根据刘迎胜从元文献中捡出元郭郁两首诗,首次论证了元官窑存在的真实性,同时还提出浮梁磁局于元泰定时期并未被裁撤。2020 年—2022 年,余金保先后撰写《关于元浮梁磁局裁撤问题的补充》[11]、《宋元明时期景德镇官窑监造官考辨——兼论官窑监察制度》[12]两篇文章,考证了御土窑起始时间和官窑监造官于元泰定时期的前后变化原因,进一步证明了浮梁磁局于元泰定时期被裁撤的可信性。借由上述梳理,不难看出围绕元官窑及浮梁磁局相关问题,其中绝大多数已经得到很好的回答。但是,仍然有两个较为重要的问题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如元至元十五年忽必烈政府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设立元官窑?还有,忽必烈政府为什么会选择在千里之外的景德镇设立元官窑,而不是选择其他地理位置更近和制瓷条件更好的名窑口?尽管早前刘新园、徐文、熊寥三人已经对上述两个问题予以了初步分析,但从现有资料来看,这两个问题并不是单纯的考古学问题,而更多的涉及到蒙元初期政治、礼制之争。因此,上述两个问题还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本文拟在前人研究所取得成果基础之上,重新梳理文献和考古资料,对元初官窑设立目的及地理位置选择缘由做进一步补充论述,以期还原一个真实的历史面貌。

一、元初官窑设置目的与蒙元初期汉地祭祀

1.元初官窑设置目的

无论是文献资料,还是考古发掘出土资料,皆可以证明元泰定以前景德镇地区确实存在官窑,而且还是中央官窑性质,其管理机构是浮梁磁局。但是,中央官窑生产作坊是否位于浮梁磁局之中,还是如同明宣德以前御器厂[13]那样,管理机构位于饶州府府治月波门外,而从事具体生产的作坊位于景德镇,即分属两地?现有资料尚不能证明元官窑与浮梁磁局空间关系到底分属上述哪一种情况,有待今后考古发掘资料予以进一步补充。围绕元官窑及浮梁磁局,其首要弄清楚的问题是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目的究竟为何?早在两宋时期,赵宋政府曾先后设立北宋官窑、[14]修内司窑、[15]郊坛下官窑[16]三大中央官窑,秦大树认为“具体到器具上,遵循‘凡造养器必先修祭器’‘祭器未成不造燕器’,在祭器未修好之前,连日用器具和饮食器都不能制作,何谈‘个人玩好呢’?事实上,官窑的机构,最初就是为了制作礼器而建立的”。[17]由此可见,两宋时期中央官窑设立初衷,其首要任务是为了烧造祭祀用器,然后才是养器(或燕器)。那么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管辖下中央官窑是否也遵循这一旧制?以下结合考古资料来揭示这一问题。

(1)元大都遗址

1965 年秋至1972 年上半年之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北京市文物管理处联合组成元大都考古队,对北京后英房元代居址遗址[18]进行考古发掘,此次发掘清理出了大量元代器物,出土瓷器涉及窑口有磁州窑系、景德镇窑、龙泉窑、钧窑等,其中景德镇窑产品有青白釉模印云龙盘、青白釉瓷观音龛像、卵白釉高足杯、米黄釉双辅首瓶、青花花觚、青花盘。考古发掘者认为北京后英房元代居住遗址使用对象为封建统治阶级的中上层人物,其修建时间是在元代中期以后。

1972 年6—7 月,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与北京市文物管理处再次联合组成元大都考古队,对北京西绦胡同和后桃园的元代居住遗址[19]进行考古发掘,此次发掘也清理出了大量元代器物。其中西绦胡同出土瓷器以磁州窑系和龙泉窑产品居多,兼有少量钧窑系、景德镇窑产品,景德镇窑产品有青白釉双凤花卉盘、青白釉菊瓣小碟、青白釉双系小壶、青白釉瓷灯、元青花高足杯。而后桃园出土瓷器主要是钧窑系和磁州窑系,并没有发现景德镇窑产品。考古发掘者认为西绦胡同遗址北房为主人居所,南房可能是存放东西的房子,而出土景德镇窑瓷器的东院落则是厨房和仆役居住地方。

关于西绦胡同遗址出土景德镇窑瓷器年代,出土青白釉双系小壶与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元代早期(至元十五年至大德四年前后,1278—1300)地层出土青白釉壶[20](T3 扩⑧a:203)造型完全相仿,出土青白釉菊瓣小碟与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元代中期(大德四年前后至14 世纪30 年代中期)地层出土青白釉盘[20](T3 ⑦c:221)造型和装饰极为相似。目前对元青花瓷烧造时间的研究,大多数学者认为景德镇成熟青花瓷器的流行年代应该在14 世纪30—50 年代。[21]由此可知,北京西绦胡同遗址出土景德镇窑瓷器年代横跨了整个元代。结合前述北京后英房遗址考古发掘出土景德镇窑瓷器年代,可知景德镇窑产品进入到元大都的时间可以上溯至元代早期,但是这一时期景德镇窑瓷器并不是宫廷用瓷,而是较为粗糙的掌管厨房仆役的日常生活用瓷。直到元代中期,以青白釉云龙纹盘、卵白釉高足杯为代表的景德镇窑高质量产品才开始进入到宫廷中。

(2)景德镇元代窑址

景德镇地区考古调查和发掘出土元代制瓷手工业遗址较多,但是能够从地层上观察到元代制瓷手工业生产发展完整序列的,目前仅有竟成镇湖田刘家坞窑址和景德镇老城区落马桥窑址。

1999 年,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竟成镇湖田刘家坞窑址[22]北面围墙外所开挖煤气管道沟(编号为99HL·G)进行清理,与此同时,还对刘家坞窑址保护墙坍塌部分窑包(编号为99HL)进行了清理。由于两地距离较近,地层堆积情况基本相同。考古发掘者将清理地层划分为6 层,其中第①层为明代以后的扰乱层,出土瓷片以元代黑釉瓷片为主,还有少量明代中期青花瓷片,以及两件元青花瓷片和一件清代粉彩瓷片。第②层出土了黑釉瓷和大量窑渣。考古发掘者认为该层形成年代为元代中晚期。第③层为单纯的枢府瓷片,没有窑渣。“玉”字款卵白釉五爪云龙纹高足碗出土于该层。第④层为纯净的细灰土层,没有瓷片和窑渣。考古发掘认为该层形成年代为南宋中期。第⑤层为青白瓷及窑渣堆积。考古发掘认为该层形成年代为北宋中晚期。

至于刘家坞窑址第③层形成年代,肖发标认为其属于元代早期的枢府瓷堆积。[23]但是,根据余金保考证,[24]刘家坞窑址第③层出土瓷器年代为元代中晚期,而非早期。

2012 年,景德镇市陶瓷考古研究所等单位组成联合考古队对落马桥窑址宋元遗存[20]进行了抢救性考古发掘,其中第三期为元代层,考古发掘者又进一步将元代层分为早中晚三段:元代早期地层出土瓷器以粗厚的青白釉碗和灰青釉碗为主,还有少量精细的卵白釉瓷,品种单调,以高足杯为主。考古发掘者认为该层形成年代为至元十五年至大德四年前后;元代中期地层出土青白釉瓷的品种和质量大为改良,卵白釉瓷开始大为流行,同时兼烧少量釉里红和红绿彩。考古发掘者认为该层形成年代为大德四年前后至14世纪30 年代中期;元代晚期地层出土瓷器有卵白釉瓷、青花瓷、蓝釉瓷、釉里红瓷、红绿彩瓷等产品,制作精细。青白釉瓷精粗并存,灰青釉瓷质量低下。

在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元代中期地层中出土了类似“枢府”款瓷设计样稿的卵白釉折腰碗(T3H5 ①:53),但没有款。可见大德四年前后至14 世纪30 年代中期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就已经开始烧造中央官府机构公用瓷。而景德镇落马桥窑址烧造宫廷用瓷的时间仅见于元代晚期,如青花碗(F12:136)标本,其饰以五爪云龙纹。根据《元史·舆服一·服色等地》记载:“仁宗延祐元年(1314)冬十有二月,命中书省定立服色等地于后。一、蒙古人不在禁限,及见当怯薛诸色人等,亦不在禁限,惟不许服龙凤文。龙谓五爪二角者。”[1]1193由此可知,五爪云龙纹属于禁用纹样。可见青花碗(F12:136)无疑属于皇家用瓷。

由以上两处景德镇元代窑址考古发掘出土资料可知,元代早期景德镇窑主要是烧造质量低下的青白釉瓷和灰青釉瓷,只有极个别诸如景德镇落马桥窑址有烧造少量精细的卵白釉瓷。结合山西大同元代壁画墓、[25]北京颐和园耶律铸夫妇合葬墓、[26]北京龙潭湖吕家窑铁可父子墓及斡脱赤墓[27]出土同类卵白釉瓷来看,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元代早期地层出土精细卵白釉瓷使用对象并不是皇室,而是品级高低不等的官员。因此,这些精细卵白釉瓷应该属于商品瓷性质,而非官用瓷器。可见元代早期景德镇地区窑厂极有可能并没有烧造皇家用瓷,不管是祭祀用瓷还是日常生活用瓷。结合前述北京后英房遗址和北京西绦胡同遗址考古发掘出土资料,也可以证明元代早期景德镇地区窑厂确实没有烧造宫廷日常生活用瓷和祭祀用瓷。而从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元代中期地层出土仿“枢府”款瓷设计样稿的卵白釉折腰碗来看,景德镇地区窑厂真正为蒙元政府烧造官用瓷器的时间应该始于元代中期,其年代上限不会早于大德四年前后。还有,出土“玉”字款卵白釉五爪云龙纹高足碗的竟成镇湖田刘家坞窑第③层形成年代为元代中晚期,其纹样与前述景德镇落马桥窑址元代晚期地层出土青花碗(F12:136)禁用纹样相一致,因此这件器物也应该是皇家用瓷。据此,湖田刘家坞窑址烧造皇家用瓷时间可能早至元代中期。总之,景德镇地区元代窑址烧造中央官府机构公用瓷和皇家用瓷的时间始于元代中期,这一时间应该是可信的。

综上所述,由上述分析可知,不管是从元大都等遗址还是从景德镇地区元代窑址考古发掘出土资料,皆可以证明元初官窑既没有烧造宫廷日常生活用瓷,又没有烧造皇家祭祀用瓷,同时也没有烧造中央官府机构公用瓷。按此推断,从至元十五年至大德四年前后,浮梁磁局更像是一个处于闲置之中的官方瓷业管理机构,期间并没有接收到任何实际烧造任务。尽管如此,既然元世祖忽必烈政府有意设立浮梁磁局,其最初应该是有所希冀,而不是完全没有意图和浪费国家资源去设置一个毫无意义的官方瓷业管理机构。前述中提及,两宋时期三大中央官窑设立之初,其首要任务是烧造礼器,然后才是养器或燕器。从蒙元初期宫廷日常生活用器材质来看,根据陈高华、[28]施静菲等人对蒙元初期宫廷日常生活用器的考察,学界普遍认为“以蒙古人为首的皇室、贵族和高级官员偏好使用贵重、珍贵的材质(金、银、珍贵玉石、漆器等)来制作饮食器和其他用品……”[29]与此同时,也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出蒙元初期宫廷日常生活用器处于匮乏阶段,且亟需使用不受待见的瓷质饮食器来作补充。由此可以推断出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很有可能并不是为了烧造宫廷日常生活用瓷,更倾向于为了烧造皇家祭祀用瓷。但是,从前述景德镇地区元代窑址考古发掘出土资料来看,如果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是为烧造皇家祭祀用瓷,那么景德镇地区部分窑厂应该有类似礼器造型的瓷器发现。然而,景德镇地区窑厂考古发掘出土资料中也确实没有发现此类风格瓷质礼器。这一现状给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究竟是不是烧造皇家祭祀用瓷的倾向性推测增添了几分不确定性。但是,从现有元代史料来看,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烧造祭祀用器的可能性并不会因为考古发掘出土资料阙如而被完全否定,其中应该是另有原因才导致这一原本为烧造郊祀用器而有意设立的官方瓷业管理机构处于形同虚设状态。

2.蒙元初期汉地祭祀

根据马晓林研究,[30]蒙元初期国家祭祀中属于中央层面的祭祀主要有蒙古式祭天、斡耳朵祭祀及郊祀三种,其中蒙古式祭天是入元后所形成,其前身是蒙古时期日月山祭祀,同时元初蒙古式祭天仪式基本保留了日月山祭祀面貌。而斡耳朵祭祀相当于汉地宗庙祭祀,其属于蒙古族特有的祭祖仪式。郊祀是汉地传统祭祀中最高形式,而与之相当的汉地宗庙祭祀则在整个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并没有践行。

前述中提及,元代史料倾向于支持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下辖中央官窑,其首要任务是烧造祭祀用器。那么上述三种祭祀仪式中哪些需要使用到瓷器?

关于入元以后蒙古式祭天所使用到祭器,由于元初该祭祀仪式有“皇族之外,无得而与”[31]的特殊限制,所以元代史料对于蒙古式祭天仪式相关信息记载非常少,但是蒙古时期日月山祭祀仪式在部分史料确有所保留。张德辉《岭北纪行》记载:“至重九日,王帅麾下会于大牙帐,洒白马湩,修时祀也。其什器皆用桦木,不以金银为饰,尚质也。其服非毳革不可。食则以膻肉为常,粒米为珍。”[32]由此可知,蒙古时期日月山祭祀仪式所使用到祭器为桦木制作。入元以后的祭天仪式,以中统二年(1261)蒙古式祭天为例,《元史·祭祀一》记载:“躬祀天于旧桓州之西北。洒马湩以为礼,皇族之外,无得而与,皆如其初。”[1]1371其中“皆如其初”之“初”无疑是指蒙古时期日月山祭祀。按此推断,进入到元初的蒙古式祭天仪式所使用到祭祀用器极有可能依然是桦木材质的器具,而非其他。至于元初斡耳朵祭祀所使用到祭器,根据南宋严光大《祈请使行程记》记载:“初二日,太后、嗣君福王、隆国夫人、中使等,天晓尽出南十余里,宰执同属官亦列铺设金、银、玉帛一百余桌,在草地行宫殿下,作初见进贡礼仪,行宫殿宇宏丽金碧熀耀,……”[33]马晓林认为这次祭祀属于典型的斡耳朵祭祀。[34]由此可知,至元十三年(1276)所举斡耳朵祭祀使用到祭器材质皆为金、银、玉帛之类。即使是受到汉地传统宗庙祭祀影响下的元初太庙祭祀,其所使用到祭祀用器更多的依然是金器,如“元代太庙祭品中出现的金制与金饰品,则毋宁与佛教,特别是喇嘛教的影响更为密切”。[28]尽管元代中后期宗庙祭祀中出现了部分瓷质祭器,[29]但是瓷质祭器不仅数量少,而且还是替补的角色。由上述分析可知,元初不管是蒙古式祭天还是斡耳朵祭祀,二者所使用到祭器,在材质方面皆为桦木、金、银、玉帛之类,而没有使用瓷质祭器。按此推断,如果至元十五年所设浮梁磁局下辖中央官窑确实是为了烧造祭祀用器,那么其仅可能是为了烧造郊祀用器。在汉地传统郊祀中,汉代以来礼官普遍认为使用陶质祭器来践行郊祀才真正符合三代之制,如《郊庙奉祀礼文》记载:“礼院仪注,庆历七年(1047),礼院奏准修郊庙祭器所状,……今伏见新修祭器改用匏爵、瓦豆、瓦罍之类,盖亦追用古制,欲乞祭天神位。”[35]再如,《中兴礼书》记载:“(绍兴元年,1131)四月三日,太常寺言,条具到明堂合行事件下项:一、祀天并配位用匏爵陶器。”[36]及至元代,太常寺官员也主张郊祀用器应当遵循古制,《元史·祭祀一》记载:“(大德九年,1305)七月九日,博士又言:‘古者祀天,器用陶匏,席用藁鞂。……’”[1]1783由此不难看出整个元世祖忽必烈时期唯有汉地传统郊祀需要使用瓷器来践行仪式,而其他诸如蒙古式祭天和斡耳朵祭祀皆没有这一现实需求,反而明确要求“其以国礼行事”。

在明晰这一点情况下,我们现在可以回答浮梁磁局为什么会在至元十五年到大德四年前后没有为汉地传统郊祀烧造祭祀用器。笔者推断其中原因很可能与蒙元初期忽必烈对汉地传统郊祀态度变化有关。元文宗时期汉臣群体普遍认为元代郊祀始于宪宗二年(1252),如王袆《王忠文公集》卷一二《日月山祀天颂(并序)》记载:“一代礼乐之兴,肇于此矣。”[31]根据马晓林考证,[30]36-48宪宗二年汉地传统郊祀的真正主持者系时为皇太弟的忽必烈。当然,忽必烈向蒙哥汗极力推荐汉地传统郊祀,其背后始作俑者多半是忽必烈幕府中旧金汉臣群体。[37]而忽必烈之所以积极配合旧金汉臣群体在日月山祭祀中引入汉地传统郊祀,这应该是一场忽必烈与汉臣群体之间的利益互换。但是,忽必烈取得汗位之后,其在“遵用汉法”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犹豫和倒退。[38]以至元十二年(1275)郊祀为例,李好文《太常集礼》记载:“世祖皇帝至元十二年冬十有二月丙午,以受尊号,预告天地。”[39]但是,根据《元史·世祖五》记载:“戊申,中书左丞忽都带儿与内外文武百寮及缁黄耆庶,请上皇帝尊号曰宪天述道仁文义武大光孝皇帝,皇后曰贞懿顺圣昭天睿文光应皇后,不许。”[1]1781由此可见,入元后,忽必烈对汉地传统郊祀态度由积极配合转为冷漠。根据刘晓、[40]马晓林两位研究,整个元世祖忽必烈时期,除了至元十二年举行过一次非完整意义上的郊祀外,其余时段再也没有举行过郊祀,如“自忽必烈登基附会汉法,汉地的各项祭祀逐渐附诸实施。到世祖朝末期,基本建立起一套汉地传统的祭祀制度体系,然而郊祀作为汉地传统祭祀之首却是缺失的。”[34]由此可见,尽管至元十五年浮梁磁局是因置办汉地传统郊祀用器而设,但是这个官方瓷业管理机构又因元世祖忽必烈时期汉地传统郊祀缺失而没有发挥实际应有的作用,进而导致至元十五年至大德四年前后浮梁磁局一直处于形同虚设状态。而作为从事具体生产任务的的景德镇地区窑厂在元代早期地层中皆没有发现符合礼器风格的瓷质祭器显然也是受此影响所致。

二、元初官窑地理位置选择背后的原因

前述中提及,北京元大都遗址、北京后英房元代居住遗址、北京西绦胡同遗址、北京后桃园遗址出土瓷器窑口有磁州窑系、钧窑系、龙泉窑、景德镇窑等,其中又以磁州窑系产品数量最多,仅北京元大都遗址出土景德镇窑产品数量屈居磁州窑系之后,其余两处遗址出土景德镇窑产品数量皆不及龙泉窑,甚至北京后桃园遗址几乎不见景德镇窑产品。而磁州窑系瓷器主要是黑瓷经瓶、“内府”款白瓷经瓶、彩绘鱼纹盆、白釉彩绘龙凤纹大罐等,属于大尺寸的储藏器和盛装器一类。施静菲认为:“饮食器在位阶上高于盛装器,而盛装器又高于储藏器,因为储藏器通常被放在厨房或仓库,奴仆才会经常与它们接触,而主人很少会接触到它们。”[41]尽管这一结论是基于元青花在当时国内市场中所扮演角色和性质分析所得出,但同样适用于元大都遗址出土磁州窑系瓷器。按此推断,北京元大都等遗址出土磁州窑系瓷器使用对象应该是身份地位低下的奴仆,而非身份地位高贵的皇室成员。与此同时,作为俗文化代表的磁州窑系产品在宋金时期并不受士大夫阶层待见,[42]因而难以登上大雅之堂,更别提进入到象征大于实际的极其庄严的国家祭祀层面。因此,无论是从功能上还是从审美取向上,以彩绘装饰见长的磁州窑系产品并不适合作为汉地传统郊祀用器。元代中后期文献中提及宗庙祭祀用瓷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当时磁州窑系产品并没有位列其中,而是以生产单色釉瓷为主的龙泉窑和景德镇窑产品。[29]此外,如果至元十五年因汉地传统郊祀需要设立官窑的话,显然地理位置更近、交通运输更便捷和制瓷技术条件更好的龙泉窑较之景德镇窑似乎更加适合。耐人寻味的是,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政府并没有选择前者,而是选择了后者。这种舍近求远和弃优秀制瓷技术条件而不顾的做法,着实让人不禁对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政府决策产生怀疑。

笔者认为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政府在官窑地理位置选择上,并不是以单纯的地理位置、交通运输和制瓷技术条件作为这一问题决策的依据,而极有可能经历了一场复杂的政治博弈,且是双方相互妥协下达成一致的结果。其理由如下:

1.蒙古式祭天与汉地郊祀的分与合

蒙古式祭天与汉地郊祀由分祀到合祀给元初官窑地理位置选择埋下了重要的伏笔。前述中提及,宪宗二年曾举行过一次郊祀,但这次祭祀不仅仅只有汉地传统郊祀,而且还举行了日月山祭祀。根据王袆《王文忠公集》卷十二《日月山祭天颂(并序)》记载:“及宪宗二年壬子之岁,秋八月,始即日月山以祀天,推太宗、睿宗配焉。既又用元措言,并祭昊天后土,始大合乐。”[31]其中“祭昊天后土”,是指南郊和北郊,南郊对应汉地郊祀,北郊则对应汉地祭祖。但据马晓林研究,[30]整个蒙元初期皆没有采纳汉地传统祭祖仪式。此次祭天仅有日月山祀天和汉地传统郊祀。从相关史料来看,宪宗二年日月山祀天与汉地传统郊祀是分开举行的,如《元史·祭祀一》记载:“宪宗即位之二年,秋八月八日,始以冕服拜天于日月山。其十二日,又用孔氏子孙元措言,合祭昊天、后土,始大合乐,做牌位,以太祖、睿宗配享。”[1]1371由此可知,宪宗二年日月山祀天是在秋八月八日举行,而汉地传统郊祀则是在八月十二日(也有部分文献说是十一日)[1]1691-1692举行。忽必烈登基称帝之后,中统二年曾举行过一次祭天,这次祭天仪式属于典型的蒙古式祭天,[43]但不知此次祭天是否参照宪宗二年祭天安排那样在时间上交错举行汉地传统郊祀。及至至元十二年,因南宋君主投降而举行祭天仪式,此次祭天仪式不仅有蒙古式祭天,而且还有汉地传统郊祀。根据李好文《太常集礼》记载:“世祖皇帝至元十二年冬十有二月丙午,以受尊号,预告天地。先是,博士议,于自来拜天处设昊天上帝位,……”[39]其中明确提及“于自来拜天处设昊天上帝位”,说明这次祭天已由宪宗二年日月山祀天和汉地传统郊祀错时分开转变为同地同时举行。这应该是元初汉臣群体在“推行汉法”上的一次重要胜利。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汉臣群体成功推动了蒙古式祭天与汉地传统郊祀合并举行,使之提高到与蒙古式祭天同等地位,但从忽必烈不接受至元十二年汉地传统郊祀“受尊号”仪式来看,蒙古统治者心中的汉地传统郊祀不可能享有与蒙古式祭天同等地位。更为重要的是,汉地传统郊祀与蒙古式祭天合并举行之余,还涉及到各项礼仪互相调和及如何取舍的问题。鉴于忽必烈已采取过减省汉地传统郊祀仪式环节来解决两种祭天仪式矛盾的先例。那么其他方面矛盾的调和就有可能也是以减省或更改汉地传统郊祀用器仪式来淡化处理。

2.汉臣在郊祀用器上的妥协

前述中提及,至元十二年汉臣群体积极推动汉地传统郊祀与蒙古式祭天走向合并,但是分属两种完全不同祭祀系统的祭天仪式必然会存在诸多矛盾。比如,继承自蒙古时期日月山祭祀的蒙古式祭天所使用到祭器是由桦木制作,而汉代以来礼官普遍认为郊祀宜用陶器。那么在至元十二年汉地传统郊祀与蒙古式祭天合并中,当时太常寺官员在处理这一问题上又是如何抉择的?

首先,我们必须弄清楚宪宗二年八月十二日(也有说是十一日)汉地传统郊祀用器来源及其材质问题。根据史料记载,当时用于日月山举行的汉地传统郊祀用器皆是前金旧器,如《元名臣事略》卷一二《太常徐公》:“东平自武惠公(严实)时得亡金太常登歌乐,有旨取观。公典领以行。既见,上欲留公,公以老母辞。”[44]再如,《元史》卷六八《礼乐二》记载:“今礼乐散失,燕京、南京等处,亡金太常故臣及礼册、乐器多存者,乞降旨收录。”[1]1691-1692事实上,不仅登歌月和乐器如此,而且当时汉地传统郊祀用祭器也是亡金旧器,如《元名臣事略》卷八《中书左丞神姚文献公(枢)神道碑》记载:“又闻曲阜有太常雅乐,命东平守臣辇其歌工舞郎与乐色俎豆祭服,至日月山,帝亲临观。”[44]而亡金祭祀用器又是来自于北宋徽宗时期府库,如《金史·礼一》记载:“世宗既兴,复收向所迁宋故礼器以旋,乃命官参校唐、宋故典沿革,开‘详定所’以议礼。”[45]根据秦大树研究,其认为北宋徽宗时期所设立官窑就是为了烧造祭祀用瓷,如“南宋初年,金人追逼,国用严重不足,加之北宋时制作的礼器,尤其是徽宗时期精研制作的大批‘新成礼器’因‘靖康之变’金人的浩劫,使‘府库蓄积,为之一空’”。[17]按此推断,宪宗二年八月十二日在日月山所举行汉地传统郊祀用器极有可能就是由金朝从北宋徽宗时期府库中掠夺而来,而这些祭祀用器中可与汉地传统郊祀匹配的祭器仅有北宋时期官窑烧造的祭祀用青瓷。简而言之,宪宗二年八月十二日于日月山举行汉地传统郊祀所使用祭器应该是青瓷。在宪宗二年汉地传统郊祀举行完毕后,结合当时栗木神主牌位处理方式[30]63-66来看,同属汉地传统郊祀用的青瓷祭器可能并没有滞留在日月山,极有可能是被太常臣严实等人一同带回了东平,待元大都建成之后,继而又随同栗木神主被保存在了中书省。至于是否又会伴随栗木神主一同迁往圣安寺,今已不得而知。但绝对没有可能会将之随同栗木神主迁往太庙。

借由前述铺陈,我们现在可以对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二年汉地传统郊祀与蒙古式祭天合并举行之余祭祀用器抉择问题略作分析。前述中提及,汉臣群体积极推动蒙古式祭天与汉地传统郊祀合并举行,使之提高到与蒙古式祭天同等地位。但是忽必烈仅能够接受通过减省或更改汉地传统郊祀仪式环节的非真正意义上的平等,以彰显蒙古式祭天在蒙古族统治者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按此推断,至元十二年合并后祭天仪式所用祭器仅存在两种可能:一是桦木祭器与青瓷祭器并列使用;二是只用桦木祭器,而不用青瓷祭器。对于元初汉臣群体而言,如果能够继续使用前朝遗留下来的青瓷祭器,不仅可以起到缅怀宋金旧主的特殊用意,而且还契合身为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士大夫阶层审美品味。根据现已公开发表资料,[46]元初汉族身份官员墓葬出土瓷器中,龙泉窑青瓷数量也确实多于同期景德镇窑青白釉瓷和卵白釉瓷。足见元初宋金遗臣对单色釉的青瓷持有特殊的偏爱。如果至元十二年蒙古族统治者允许汉地传统郊祀与蒙古式祭天合并之余仍然可以继续使用瓷器充当祭器,那么身为汉族血统的官员没有理由会主动放弃青瓷这一选项。与此同时,从前述分析来看,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蒙古族统治者曾迫使汉臣群体放弃使用瓷器充当祭器。但是,有迹象表明元初皇室成员对青瓷持有特殊的偏见,据据《元史·何荣祖传》记载:“荣祖甚至大官,而僦第以居,饮器用青瓷杯。中宫闻之,赐以上尊,及金五十两、银五百两、钞两万五千贯,俾置器买宅,以旌其廉。”[1]3956如果这一偏见在元初宫廷中具有广泛代表性的话,那么以中宫为代表的元初黄金家族极有可能对青瓷参与合并后祭天仪式持反对意见。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元世祖忽必烈时期汉臣群体为推动汉地传统郊祀相关仪式走向完备从未停止过努力。[47]438因此,即便是以中宫为代表的黄金家族对青瓷参与合并后祭天仪式持有反对意见,但他们不大可能会完全主动放弃汉地传统郊祀宜用陶器的基本要求。为此,更换祭祀用瓷窑口无疑是元初汉臣群体解决这一问题的不二选择。结合前述元大都等遗址出土各窑口瓷器分析来看,景德镇无疑是元初官窑地理位置选择问题上的最佳答案。而以往有研究者将元浮梁磁局设立缘由归咎于“国俗尚白”,从前述分析来看,这种看似无误的因果关系并没有触及到问题的本质,其深层次原因应该是元初汉臣群体为了顾全汉地传统郊祀仪式不被削弱而不得不做出“识时务”的妥协罢了。王恽《乌台笔补》“论服色尚白事状”条记载:“国朝服色尚白。今后合无令百司品官,如遇天寿节及圆坐厅事公会,迎拜宣诏,所衣裘服,一色皓白为正服,布告中外,使为定事。”[47]364由此可见,这位积极推动汉地传统郊祀走向完备的重要成员之一王恽明确知晓蒙古族统治者对于白色有着特殊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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