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马骥拿着武汉工程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她分享这份喜悦的时候,朱思思的心情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彼时,朱思思在小镇上跟着裁剪师傅做学徒。
说开心吧,刚开始是有一点的。毕竟这是一趟宣告离开农村驶向都市的列车。作为马骥最要好的异性同学,朱思思是为他高兴的。朱思思也知道这些年来马骥有多么讨厌他们所处的这个小村庄。马骥不止一次眉飞色舞地描述过,离开这个村庄后的广阔前景和即将实现的宏伟蓝图。
可是,为什么自己突然又不开心起来了呢?
反正是不开心。
那天晚上,辗转反侧的朱思思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也要去武汉。
武汉。武汉。武汉真的好大啊。
然而,在朱思思的心中,武汉只是一个人,武汉就是马骥,马骥就是武汉。
端午,朱思思随一起学艺的师姐到武汉帮师傅送货。她们一起逛了武昌的户部巷,再到新建的步行街楚河汉街。
灯火阑珊,汉绣剧场在一堆球形的建筑物上闪着奇异的光,朱思思忽然很想那个白衣少年马骥,还有半年前在麻辣烫店同他许下的约定。
从武汉回来,朱思思又被安排在师傅日常接活的小档口做衣服。
父亲已经和师傅谈好了,让朱思思到武汉工作,一年工资三万元,包吃住。
朱思思顺从了父亲的意思。“马骥”这两个字,就一直在心里怦怦跳。
临行的前一晚,奶奶送了双红布鞋给朱思思,祖孙俩絮絮叨叨大半夜。
天蒙蒙亮,大巴车驶出小镇,到达武汉已是正午。
江边一个很小的巷子,从一座窄小的楼梯上去,走道里响着轰轰轰的缝纫机马达声。
这些做活的孩子们看上去才十二三岁,见到这幅图景,第一次出远门做活的朱思思,心里顿时一阵荒凉。
马骥很快就赶过来看朱思思,朱思思激动得心都快跳了出来。两人一起去利济路的江边码头坐着聊天。马骥喜欢喝可乐,喜欢吃汉堡,兜里装着十七元一盒的黄鹤楼牌香烟。马骥的礼物是成人高考学习资料,鼓励朱思思去报考。
临分别,朱思思担心马骥的钱不够花,学校的伙食不够好,留下一点零花钱后,就把其余的全塞进马骥包里了。
在汉正街做衣服,所有的活都要连夜赶出来,凌晨三点就有人过来把货取走送到汉正街品牌街去批发。朱思思打工的这家小档口是下午两三点起床,工作到次日早上十点休息。
档口实在是太小了。到处是小广告,还有横七竖八的电线,扁担挑夫在鼻子底下穿梭来往。
朱思思丝毫感受不到大武汉的气息。
或许,只有和马骥在一起,才是武汉。
汉正街地处汉口的码头边,是服装批发的集散地。新款服装上市快,平均三天换一个款。朱思思在这里手艺练得越来越好,手脚已经变得像机器一样利索,活越做越快。脾气也越来越服帖,一天到晚一句话都没有。
到武汉才知道原来绣花除了手工一针一线地绣,还有电脑绣,各种各样的立体绣、镂空绣、亮片绣、水溶绣,五花八门。加工坊是流水线作业,只需要每个人把自个手头的工序做好,然后传给下一个人。这样的工作节奏是每一个人都要追着上一道工序的人赶活,同时也被下一道工序的人催赶。
马骥打来电话,他说马上要准备找地方实习,住校就不方便了。听他的口气好像租房子的钱还不够。母亲下午又打来电话说家里需要钱。朱思思问师娘预支了七千块钱,转给家里四千,给马骥三千。
还得一次性交四个月的租金,她又硬着头皮向老板借了三千元交房租。
一年才开始,朱思思三万的工资已经预支完了。
发工资后,小姐妹们议论着给家里寄回去多少,自己留多少买什么化妆品。朱思思则是在角落里沉默不语,脑子乱哄哄的。
阴暗的筒子间,窗外阳光猛烈。同伴们都睡着了,布帘子对面鼾声有节奏地起伏。阁楼门窗紧闭,又热又闹。旧电风扇嗡嗡作响。朱思思听着楼下的这些指桑骂槐的话,如芒刺背,躺在阁楼上盯着天花板,睡意全无。她知道,上一次预支工资是给马骥过生日,那天她给马骥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
车间的马达和裁床上裁布机的马达一齐发出轰鸣声,依然不能阻止睡意来找朱思思。她又迷糊了,一点头,车针就顺着食指走出来,断了三截,钻心蚀骨。
二
仿佛是做梦。梦里的朱思思又想起了没来武汉的那些光景。
“穿过这条黄泥路,摘了毛豆就去武汉。”朱思思喃喃自语。
这片菜地是她和奶奶一起用鸡粪、牛粪施的菜地,她每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她知道,自己即将和家乡别离。
“喂,朱思思。”
“嗯,晓蝶。”
胡晓蝶朝朱思思走过来。她们一起在路边的田埂边坐下,野花一浪接一浪。雨后的田野,万物鲜润胜过花香。
“你爸在家吗?”胡晓蝶问。
“去打麻将了呐。”朱思思的回答轻飘飘又有些柔弱。
“你去武汉的事情落实了吗?”
“明天启程,早晚也是要离开家的。你呢?”
“我爸联系好我大姐了,我可能下个月要去深圳。”胡晓蝶有些得意地说。
夜里,朱思思收拾好行李。最后拿起奶奶的绣花枕头。枕头上的图案是盛开的牡丹花和一对飞舞的蝴蝶。
奶奶老了。这些年没有再绣出更好看的图案。朱思思抱着绣花枕头,泪珠子滚了下来。
朱思思记得姑妈出嫁的时候,带了十六双新做的拖鞋做陪嫁。这十六双拖鞋用一个大的洗脚盆装了满满一盆。奶奶叮嘱:“带到婆家后,妯娌要分,公婆要分,小姑子要分……”
奶奶告诉朱思思,当年媒人给父亲介绍对象,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托人给父亲寄去一双绣花鞋垫做了定情信物。两年后,当兵回来的父亲便娶了母亲。在那个年代,一双手绣的鞋垫对父亲来说意味着托付终身。
父亲转业到了棉管所。在棉管所工作唯一的好处是更方便把家里和亲戚们的旧棉袋置换成新的。后来母亲在所有的棉袋上都绣了一个“朱”字,这样人家就调换不了家里的新棉袋。
母亲一生好强,地要比人家种得多,房子要比人家地基挪前一点,家里的自行车要新样式的,连给父亲买的衣服都要是村里人都没穿过的羊皮袄。
母亲总是拉着朱思思一起下地帮她干农活。对朱思思的作业和学习她从来不去关心,她甚至希望朱思思学习差一点,越差越好,这样也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朱思思早一点帮她搭把手。
朱思思成绩再优异,也阻挡不了母亲的决定。
有一次,母亲让朱思思辍学。在她苦苦哀求下,母亲说朱思思帮忙锄完二亩芝麻地的草就让她继续读。朱思思看着手上留下的茧,委屈的泪水滴答滴答地掉下来,说:“大人们的话,从来都不可信。”
母亲告诉朱思思,一会儿她要带上朱思思和弟弟去镇上逛街,看看需要添置什么东西,选好了就一起买。朱思思异常开心,和弟弟一起踩上自行车跟在母亲身后。小镇的农贸市场周边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母亲打算帮朱思思买件外套,朱思思相中的是二百六十八元的那件,见母亲面露难色,她就干脆对母亲说:“不要了,颜色和款式也不是特别喜欢。”
回去的时候,母亲绕道去了姨妈家,搬出了一台缝纫机。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回家踩鞋帮子用,你美丽姐现在去惠州打工,这缝纫机放着也是浪费,我搬去踩鞋帮子也是好的。”
中途又停了下来,母亲进了一个车棚子。朱思思掀开门帘,里面有个残疾人。
母亲拉着朱思思介绍说:“师傅,这是思思,接下来就请您多担待了啊。这孩子不懂事,但是蛮勤快。您有什么活,尽管吩咐她就好!”说完,母亲交了三百块学费。
朱思思一脸惶恐,才明白母亲今天是布了一个局。一上车,朱思思的眼泪就像泉水似的直往外涌。这就是表哥和他说的“天下最可信的是自己的父母”吗?
朱思思从母亲口中了解到,师傅和师娘都是残疾人,在镇上开裁缝铺已经十几年了,从这个小镇上外出做裁缝的孩子大部分是从这里学完走出去的。每年寒暑假是他们招学徒的黄金时间,当然,他们随时都接纳那些辍学的孩子。每周三凌晨,男师傅早早地收拾好一周要做的衣服,再乘坐镇上的大巴车去武汉汉正街交货给档口,再从汉口带一些裁好的衣服料子回来让学徒们以学艺的名义,义务帮他赶活。
朱思思一到家,见到正在禾场收被子的奶奶便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奶奶也跟着直抹眼泪。奶奶说:“思思啊,这就是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丈夫有还要伸只手,学手艺就好好学,将来靠手艺吃饭,也能成大器,赚大钱。”
吃饭的时候,朱思思听到奶奶在和父亲说:“家虽贫,学不辍。”
朱思思始终没弄明白,拜师这件事情为什么不能提前和她商量一下,她始终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需要用这种欺骗的手段来对待她,她甚至有种被人拐卖的感觉。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让朱思思更伤心的,是被母亲遗弃的绝望。奶奶搂着朱思思也哭了。即使有一万个不情愿,第二天,朱思思还是顺从母亲的意愿骑上自行车去了裁缝店。
学徒第一天,师傅安排朱思思清剪别人做好的服装成品线头。做完手上的活儿,她闲得无聊在衣服上绣了一匹肥壮的湖蓝色的马。师傅把衣服送到武汉,收货的老板看到湖蓝色的马,惊喜地把这一批货都拿去汉正街利济路一个绣花的店全做机械绣花。一件衣服的成本要增加五毛钱呢,两小时全部绣完。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动,居然成了市场爆款。武汉的扁担们抢着排队在门口等货。
天生对刺绣和布片敏感的朱思思很快成了一个不错的小裁缝。小镇上学手艺有规矩:必须学满三年出师。上门第一天,师傅就说了,这周先不急着上机,要学做最简单的烫衣服。第一年基本是在用缝纫机踩直线。第二年才能拿剪刀学裁剪。第三年,才能做较复杂的工序成衣。
朱思思设计裁剪的衣服和她绣的每一件衣服被口口相传,镇上的妇女都慕名去找她,店门每天都被停得满满的自行车挡住。有人要给孩子满百日的衣服绣上五毒图,有人要给周岁孩子绣上吉祥如意,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头儿老太太要绣上福禄寿三星或者大红牡丹。其实,朱思思做梦都想绣一幅寒窑王宝钏红鬃烈马图。
逃离,也不知道奔赴哪儿。那个时候朱思思的方向里还没有武汉和马骥。
三
夜色黑暗,大伙都疲惫不堪。“小眼睛”却又去领了一批活儿,今晚的工作量要比昨天更大一些。
因为连续久坐,椅子也不透气,朱思思的屁股上长了硬币大的一个包,已经化脓好多天。化脓的水泡混着血水淌出来成了淡黄的血水。坐在旁边的小伙伴告诉朱思思她裤子后面全是血。朱思思洗澡时,才注意到洗澡间这些赤裸的身体,每个人的屁股上都有像胎记一样的两块黑斑。
小档口规定每个人需轮班做饭,凡轮到的人都得提前半小时起床。朱思思早上熬好稀饭,用菜籽油炸了一大瓷碗炸胡椒当早餐。“小眼睛”摇晃着企鹅一样的身体在小车间的窗口切下一小块腊肉和晒干的豆渣饼,说今天就做腊肉煮豆渣汤、煎豆腐和炒白菜,这是档口十二个人的午餐。菜一端上来就被抢了个精光,连汤都不剩下。菜根本不够吃,待朱思思出来就只有残羹冷炙,她便用剩的汤就饭胡扒了几口。“小眼睛”则一个人坐在另一边喝着稻花香的白酒,吃着红烧鱼。朱思思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一定要逃离!”这念头越来越强烈。换洗的衣服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太阳,吃什么并不重要,有没有新衣服,有没有化妆品,这些并没什么,但只要一想到马骥,这些都成了委屈。
朱思思这些天一直纠结着要不要去马骥那找份工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辞工。
雨过天晴,落日时分。
汉正街的夜市到处是乱糟糟的嗓音,夹杂着商贩的叫卖声和车辆往来的汽笛声,讨价还价的叫骂声,回响在整条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朱思思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看了一眼从乡下表姐家借过来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带不走,也不打算要了。正好接到胡晓蝶的短信,说她已经从广东回来了,现在就在武汉。
早上9点,趁大家洗澡的时候,朱思思跑到公交车站,径直去找马骥。
穿过墨水湖四新北路,第一个路口左转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一栋六层的农民自建房,房东把房子隔成了几个小单间,里面放了一些破破烂烂的家具,一张破席梦思床垫。垫子上面的布破了几个洞,露出泛黄的海绵。生锈的铁丝圈门后面的那把红漆的旧椅子早被磨花了,地纸板的边角已经卷起来了,墙壁上贴着赫本的电影海报,或许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
这就是马骥的居所。
马骥对朱思思的辞工很意外,责问为什么没有同他商量一下。
“接下来怎么办呢?房租、水费、电费、电话费、车费都得要钱。”工作还没着落的马骥顿时觉得压力倍增。
马骥说:“我的同学们能找到的基本都是蓝领级,面试时说好了去行政楼的工作,面试后还是被安排去做电工。”说到自己前几天找到汉阳汽车城,因为不懂修理,汽车销售也不能做,面试他的主管答应先让他从基层维修车间的工作开始干,说到这儿马骥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个笑容永远留在朱思思的记忆中,他的那个笑,冷淡、迷惘,就像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团轻雾。他的声音、他的举止都让人感到他的阴郁和承受的压力,连走路的动作也变得相当迟缓。
朱思思帮马骥把房子彻底做了一次清洁,刷洗了马骥半年没洗过的耐克鞋,晒了被子,收拾了房间。
利索地做完了这一切,朱思思倒头又睡着了。
马骥租住的这个木板隔着的房间根本不具备任何隔音功能,从隔壁飘出出租屋的味道和声音——才眯着,又被隔壁房间发出的某些低沉的呻吟声和床嘎吱摇晃的声音吵醒。
朱思思打电话邀请胡晓蝶过来吃饭。用番茄炒花菜再撒上葱花为胡晓蝶做了一道好看的菜。
“偌大的武汉,真要留下来实在不易。”胡晓蝶说。三个人在饭桌上抱怨了一通,马骥对朱思思说自己其实找到了一个推销保健品的工作。
胡晓蝶看了看马骥出租房窗户上贴着的保健品公司的宣传海报,说:“汉阳的工作比汉口和武昌都难找。不像惠州,今天失业,明天就有好多工作机会等着你。”
惠州回来的胡晓蝶穿着一件破了好多洞的牛仔裤,露肩膀的上衣挂着一条亮闪闪的链子,棕色的眼影和大红色的口红好看极了。
马骥说:“我现在卖保健品,一天也可以赚五百多,每天去各社区和广场找老人家推销,提成是总销售额的百分之三十。就怕人举报,毕竟传销工作不是合法的。”
朱思思做了一下午家务,手还没来得及洗,便帮他们把酒斟上。眼前漂亮的胡晓蝶和马骥聊得正欢。朱思思不免有些小心酸,读高中那会儿,胡晓蝶可是给马骥写过情书的,那时候他们两人每天一起下晚自习,貌似有过交往。
胡晓蝶带朱思思顶着“火炉”已经在大街上闲晃了三天: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因为朱思思不会操作电脑而放弃,面试导购员,人家嫌她什么都不懂,不愿招她。旁边楼盘销售部招售楼员,朱思思刚进去,看见那些化着好看的妆容,穿制服、踩高跟鞋的女孩子们,居然莫名自卑地不敢说自己来面试,只是来看看房子。
胡晓蝶事后安慰朱思思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些售楼员别看一个个清高得很,其实背地里……”
天要下雨却迟迟下不来,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仿佛大雨就要来临。
朱思思坐在地上给马骥的QQ留言:“眼里没有你,心里全是你。”发完,自个儿就哭了起来。
“不要怕,我永远在你身边。”马骥回复。
马骥建议朱思思去图书馆找管理员工作,既可以学习也可以工作。
“明天不下雨,我就陪你出来找工作。”胡晓蝶说。
“别感冒了,我的思。”马骥发来信息。
走道的水直灌进来,阳台上的简易厨房满是油渍的玻璃被雨水溅满了水花,又被风吹起一层薄雾。
马骥打工的那个专门骗老大爷老太太的保健品器械店也关门了。马骥消失了。
朱思思孤零零地站在楼下,哭着打电话给胡晓蝶。胡晓蝶说:“我就知道他是一个靠不住的人,还搞传销呢,专门骗人!”
朱思思越听越伤心,找遍了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都看到那个肌肤相亲的人的背影,跑上前去一看才发现都是别人。
事发突然,朱思思受到恋人马骥就像死了一般的打击,在车站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
暴雨也说来就来,朱思思走到江边看着翻滚的江水痛哭不止,心里的苦和身体的累让朱思思喉咙像被灌了水泥,发不出声。
身体累了可以休息,而心累了该去哪呢?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让朱思思形销骨立,黑眼圈和深陷的眼窝看上去像大病了一场。
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发烧,咳嗽。收拾完行李,无助的朱思思给正在参加学校实习的姐姐打了电话,拎上箱子去了姐姐实习的单位宿舍。
朱思思想:“我可能命该孤独,索性孤独下去好了。在这冷酷的世界,不如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生活好了。即使生活再苦。”有了这个念头,朱思思便不再接手机上的任何电话。
这一次,朱思思只想自己有个家。
从姐姐那里离开的时候,姐姐取出一千三百元钱给朱思思去找工作。朱思思在胡晓蝶的介绍下,来到青山的一家茶楼应聘茶艺师。
茶楼很大,一楼的空高足足有六米。室内装修得很古典,暖色系的灯让朱思思一下子很放松。初来乍到,茶叶不懂、茶器不懂、茶艺也不懂,朱思思茫然失措,像一棵被遗忘的小草。
店长王婷婷说:“学茶要三个阶段,首先是要样子像,第二是要随情况变,第三就是做独特的自己。人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你慢慢悟吧!”
“之前有在哪里学过茶道吗?”
“没有,从来没学过。”
“你平时喝什么茶?”
“我,平时没喝茶。喝水,抱歉!”
“学茶是这样的,不是看人家都学,就凑个热闹也来学,又不是菜场买菜,是独自品茶,道道可多了。”
“这是夏天的茶,这是冬天的茶。哦,对了,夏天的茶和冬天的茶,茶点要上得不一样的。”
朱思思听得目瞪口呆。过去那些工作的、生活的经验好像都被尘封了,毫无用处。一切从零开始。
四月的武汉,正是樱花飘落的时候。
朱思思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大厅接待路过来闲逛的散客以及帮包厢里工作的茶艺师洗茶器,也有了“为什么还没有轮到我沏茶”的焦灼。朱思思内心一直和自己说要振作,可是又怎么能振作得起来呢,只有等时间来治愈。
朱思思在茶馆和其他人的关系都不是太亲密,也不聊私事,所以也没有所谓的朋友。下班回家绣了一些茶杯垫和茶席,带到店里把茶桌布置了一下。老板居然很欢喜,把绣好的一片“富贵吉祥”送去装裱,还额外奖励了一千元给朱思思。
四
茶楼里的茶艺师基本工资是两千五百元,外加卖茶和泡茶的业绩拿取提成。若是额外加班,加班费是每小时三十元。朱思思因为绣的茶垫和茶席引起了老板的注意和赏识,老板的闺蜜和客户的接待工作都直接安排给了朱思思,尽管她的茶艺还有些生疏。
在茶楼工作的第二个月,朱思思居然就上了店内销售的龙虎榜,排在了前五。当然,也就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
朱思思负责的3号茶台突然出现了一个旧式的窑烧杯,而负责6号茶桌上的杨天然正在整个茶楼翻找这个杯子。在朱思思的桌台上发现这只烧杯后,流言蜚语顿起。这让朱思思感到呼吸急促,心慌意乱。
朱思思对自己说:“一定要忍下去,必须要从头学起。”
茶楼有八个散台,所谓散台就是在大厅摆的茶桌,只是用博古架做了隔断。散台的最低消费是一百二十八元。茶楼有六个包厢,每个包厢的最低消费是三百八十八元。茶艺师在散台和包厢都是泡茶,但是提成却相差两倍。
尽管朱思思每天不停地反复提醒自己:“不要添加其他的多余动作,最重要的是止语,客人不问不要开口。脑子里不想其他的事。”但还是会犯一些小错。
“我不是说过了吗,怎么又这样了?茶要分类,春茶、夏茶、冬茶。”
“每一个杯子上都贴有客人的名字,注意了。仓库里的茶也是有贴客人名字的。”朱思思每天在这些不耐烦的呵斥里生存着。
下雨天,朱思思被安排去学“上刀山”,她们把用盖碗泡茶叫“上刀山,下火海”,真是讨厌。再烫也不能发出声音和有任何表情。
要是天气好,心情也会好一点吧。
朱思思没事就在后厨帮厨房的阿姨洗菜,跟厨师江海波学做菜。
后厨的厨子和帮厨都是从武汉几个大酒店和会所请过来的。因为老板对食材特别挑剔,楼上的包厢都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户。
茶楼常客陆翼来之前,保洁阿姨特意清除了停车场地上的枯叶。朱思思在门口远远看见这个叫陆翼的人穿着皱巴巴的皮夹克和深色牛仔裤,神情忧郁,心神不安。朱思思手脚麻利,但技法还不娴熟,给陆翼泡茶的时候,心跳如擂鼓,羞涩,紧张,还有莫名的恐惧。这是朱思思第一次正式地给包厢客人沏茶。朱思思从别人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陆翼的事,但她从来不主动打听他的事。
朱思思的心情逐渐开朗。
陆翼为人慷慨,和过去散台上喝茶的客人完全不一样。他每次只在茶楼喝喝茶,不管是明前乌牛早茶、福鼎白茶,还是云南普洱茶,他从不约人来谈业务,一泡茶喝完便走,也不续杯。
陆翼接过朱思思手上的杯子,端起杯底闻了闻,那架势,竟没有半点要喝完就走的意思。朱思思的脸红透了。“嗯,不错!”陆翼唇角微微一钩,抿了抿嘴,停下喝茶动作。朱思思看着他,他的眉峰低,眉毛又生得浓密,一双眼睛隐在眉毛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暗神秘。这泡茶陆翼喝得很慢,漫不经心地向茶艺师们挥手致意,这才登车离去。
陆翼走后,前台值班的茶艺师告诉朱思思,刚才有个客人过来充了三万。你这个月的业绩真好哇。
朱思思一脸茫然,查了查充值记录,上面写着“陆总充值叁万(现金)”。收银的茶艺师告诉朱思思,刚才坐在你对面喝茶的这个人就是陆总。
早上的天空就像被火烧过似的,冒出微红的光。
对面的和平公园的花正在盛开。
茶艺师每天会碰见形形色色的男人,借喝茶来搭讪的客人很多。朱思思总是彬彬有礼,但是从不赴约。越这样,对她有兴趣的人越多。渐渐地,很多老男人看她软硬不吃,就放弃了,只有陆翼还继续坚持过来喝茶。
陆翼有一天突然问朱思思想做什么,需不需要他的支持。这在朱思思意料之中,但发生了她还是感觉吃惊。他还表示愿意掏钱供她读书。他深情温和地看着朱思思。朱思思沉思一会儿,又抬头看看陆翼。
她对他想帮她的这个态度和决定深信不疑。
春天,透过包厢里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景致,虽不豪华,却非常洁净。木条做的吊顶让人坐在茶室内心特别安静。告辞的时候,陆翼从爱马仕手包里拿出一沓红色的人民币说:“和小姐妹们逛逛街,买几件衣服过年吧。”
朱思思本能地拒绝了。
厨师江海波也频频向朱思思发出信号。
江海波很直接,对朱思思说:“每当我看到你为了卖一饼茶和客人聊来聊去,我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堆茶饼上。”
因为江海波的表白,朱思思已经有一周不再去后厨帮忙,也不再打包带食物回家。她开始为自己之前带食物的这些占小便宜的行为感到羞愧万分。
为了能在厨房不忙的时候有时间到前厅去看一看朱思思,江海波依然每天上班都带两套衣服。中餐做完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到前厅,待到做晚餐的时候再换上工作服。做好饭之后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跑出来。
一旦有客人要加朱思思微信,江海波也非常热情地凑去说要扫一扫,加一加,即使有些客人不大愿意,但也拉不下脸当面拒绝。江海波在前厅坐久了,对茶和壶都有所了解。人胖,就显露出一脸的憨相和富态,客人都以为江海波是这个茶楼的老板。
其实,江海波只有一个小心思,就是在这些客人对朱思思的微信点赞的时候,自己也可以第一时间知道是哪些人天天在点赞,说些什么。朱思思对江海波的这种监视当然感到反感和恐惧。
陆翼磨蹭到三点,一直在等雨小。
也许是雨声淹没了朱思思的声音,也许是其他人的声音掩盖了朱思思的声音,陆翼并没有听到朱思思的问好。
茶楼新到了一批生肖茶,老板冲店长王婷婷说:“你问问她们,需要存着陪嫁的,茶艺师自己买,我们就当是给员工福利,按拿货价给她们各存一些。”
江海波凑过来说:“我买一点儿,我要二提!”
杨天然一脸不屑地冲江海波说:“老板是说卖给我们陪嫁的,你又不能嫁人,你买了做啥?当上门女婿啊?”
“我不陪嫁,我陪葬的,行吗?”被江海波这么喊一嗓子,大伙都笑了。
江海波的表白让杨天然这些人找到嚼舌的话题。厨房洗菜的阿姨暗示朱思思说老板希望她走,又怕朱思思不明白,再次提醒说:“既然老板都暗示了,你现在有合适的工作和经济来源,就硬气点辞工算了。”
那一刻,朱思思觉得一股冷气从身后袭来,感到非常沮丧和不安,又忍不住故作坚强地发了个微信朋友圈:“加油,思思!”
茶楼不久前辞职的茶艺师余小青点了个赞,又私信她,要不要一起出来做事情?她向朱思思介绍自己最近准备搞的民宿投资,项目非常简单,主要是把一些有特色的农村盘下来,把当地农民的闲置房给重新装修一下,然后以合作的名义和农民共同创收。也不需要投入太多的成本,租金都不需要,和农民按入住比分成。
余小青发了几张图片给朱思思,说这是她刚做成型的几个民宿,客源还不错。她现在做的事就是让城里人体验到农村的宁静和纯朴,带农村人走向富裕。
余小青约朱思思见面聊一下。还没等朱思思回应,余小青就说:“下班就来接你!”
余小青辞职两个月不到,再次见面已经形象大变。换上了职业装,穿上了高跟鞋,戴着黑边眼镜。
余小青带朱思思去青山江边一个小茶馆喝茶,她告诉朱思思,她现在的经营模式非常成功。她计划开拓三百个农村,把农民带富,把农产品带出来。城里的客源她可以拓到十万人。计划五年内上市!
余小青和朱思思说,邀请她入股,投十万就可以成原始股东了,未来收益按股比。这比泡茶不止强上万倍,关键是有社会地位,知道不?
朱思思听得一脸蒙。商业、资本、上市。这两个月余小青变化真大啊。
二月的天空,像浇下一瓢冰水似的。女性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冷若冰霜?仿佛用剃须刀一刀两断般的态度。
江海波突然辞职走了。
陆翼送了一瓶香奈儿五号香水给朱思思。“像盛开的花粉味。我好像能感受到这花还是粉色的。”朱思思觉得实在太好闻了,忍不住喷了些在身上。到了店里,大家好像躲避瘟疫一样。
朱思思终于开始拿壶泡茶了。过去在汉正街工作,睡眠不足,加上长时间的疲劳,太阳穴经常阵阵钝痛。自学茶以来,每天认真地以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去感受当下,也知道“看日早晚,与时浮沉”,好像有一种生命重启的冲动。自从陆翼问朱思思想做什么后,从土壤生态、茶树品种、茶叶疗效、制茶工艺、茶汤技术到茶空间美学,都用心地教朱思思涉猎。
陆翼说:“也不急着确定选什么行业,做什么事,事业和泡茶一样,顺其自然等待杯中水满溢,便可饱尝那一瞬间豁然开朗的醍醐叶。茶艺师就要给人生活优渥、有闲情的感觉。这也是一个女人最好的状态——放开眼界,活在当下。”
这一年,朱思思正好二十岁。
生日那天,无人向她祝贺的朱思思晚上偷偷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没敢出声。听见电话那端母亲的声音。母亲听见没人说话,就开始骂人了。显然,母亲已经忘记了朱思思的生日。是夜,朱思思登上QQ,马骥的头像还亮着,而QQ空间什么也看不见。兴致泛泛的朱思思给陆翼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想去吃烧烤。陆翼便很快开车赶过来。朱思思简单收拾了一下,背上双肩包就上车了。两人在汉口江边的烧烤摊撸串喝酒聊天。
陆翼看到烧烤店的“北冰洋”汽水,和朱思思聊起自己小时候喝过的武汉二汽厂的汽水,那是他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陆翼有些兴奋地说:“我小的时候,汽水才卖两毛钱一瓶,空瓶子还可以卖两分钱一个。你没见过两毛钱的样子吧?两分钱的硬币你肯定是没见过的。”说完,又打了一个饱嗝儿。就着啤酒两人说说笑笑,到了凌晨。喝醉了的朱思思被陆翼安排在酒店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朱思思发觉自己竟然穿着牛仔裤睡了一夜,显然自己没有被动过,瞬间对陆翼充满了暖意。
朱思思给陆翼发微信感谢他。陆翼回了信息过来:“晚上有个饭局,你下班了我们一起夜宵?”朱思思拒绝了。
父亲发来信息:“你农村的社保,我昨天帮你交了,最近家里准备修房子。你看手头是否宽裕?”父亲经常连续数日、数周、数月地杳无音讯,即使偶尔有一句半句的联系,也都免不了谈“钱”。
半晌,朱思思不知道如何回复,便回一个“哦”。
很快,睡意袭来。
五
年怕中秋月怕半。茶楼发工资,每人一个信封,封口用红色的蜡封盖了章。客人稍少的时候,朱思思出去存钱。建设三路的交通银行门口站满了避雨的人,正逢银行下班关门,在电子卷闸门关上的一瞬间,朱思思把身份证从卷闸门里塞给了实习生陈知新,焦急地嘱托他:“麻烦你帮忙办理银行卡,一定要啊。”
回到茶楼,陆翼也刚来,朱思思说:“谢谢你请我喝汽水,今天的茶我请你喝,我自己的。这种大叶茶我从小喝到大,在我们宜昌老家都叫它灵清茶,清热解毒还特能解渴。”
陆翼叹:“宜昌,出昭君的地方!”
朱思思有些不好意思,又说:“我们宜昌是橘城,我家就在伍家岗桔城路,宜昌是一个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的城市,可美了。”
陆翼补充道:“好喝,真好喝。我可不能总白喝你的茶,正好逛商场,也给你带了一条围巾。”陆翼拿了个橘色的包装纸袋给朱思思,喝完茶起身要走。
夜里,朱思思的影子不停地出现在陈知新的脑海。两天后,朱思思过来取银行卡,陈知新告诉她:“银行卡已经办好,办卡这种事情其实是不能代办的。”陈知新还带她到门口的取款机上教她重新设置了六位数密码。中午陈知新约朱思思一起吃饭,朱思思说欠了陈知新这么大的人情,这顿饭该由她来请。
此后,陈知新每天下班便赶到茶楼等朱思思下班。二人一起吃路边的兰州拉面。他每次就点两份牛肉拉面,加两个煎鸡蛋再炒一份酸辣白菜。
朱思思告诉陈知新,自己的成人高考后天要填志愿,也不知道选什么学校、什么专业,问陈知新有没有空陪自己一起去。
陈知新说:“有空,即使没空也得请假去啊,这是人生大事!”
填志愿的同学排了长长的队,拍照处、取资料处、填表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人。
在招生办奔忙了大半天,抱回一堆资料。看到“武汉工程大学”,朱思思的眼泪又掉了下来。马骥现在还好吗,他在哪呢?
陈知新约朱思思到江边,进了小旅馆。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睡。陈知新说能这样真实地抱着朱思思睡已经是人生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他想让朱思思辞掉茶楼的工作,专门做自己擅长的事,一心做绣品,当玩当乐当吃饭的工具都好。
朱思思收到了湖北广播电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赶紧上网查了长江大学服装设计专业的分数线,远远超了分数线四十多分。她想,剩下的日子就可以倒数着等录取通知书了,在陈知新回武汉之前,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这天老板专门请了人来店里给茶艺师们做茶艺和礼仪培训。朱思思不停往窗外看,雨打在茶楼玻璃房外的芭蕉上特别好看。陈知新打着把雨伞过来,抱着一捆《张爱玲文集》站在玻璃窗前冲朱思思摆手,进门后一个人坐在大堂的散台上等朱思思。见朱思思出来,说:“这书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送给你!”又补充道:“这是我高中时看的。”
两人去东湖绿道骑自行车。陈知新一边骑车,一边问朱思思:“书看了吗?张爱玲有一句话特经典哦。”朱思思说:“我哪像你们这些大学生,看书这么快的啊?看了两周我才看完一本咧。”陈知新说:“张爱玲说了,通往女人心灵的唯一通道是阴道。”说完,嘿嘿地笑了,把车往前面上坡处骑。
朱思思杵在那,红着脸半晌不说话。陈知新和朱思思说:“你知道时尚女神香奈尔说过一句话嘛,要了解一个人,先要去看一看他住的地方。你觉得你了解我吗?难道你不需要对我多一些了解吗?”
朱思思打量陈知新的房间,这个狭小的房间明显有收拾过的痕迹,还有浓烈的香味。这一定是陌生女人住过的气味,这里一定是有女人来过,不然,这气味从哪里来呢?
六
毕业已经有小半年了,陈知新一直不停地在找工作,换工作。试用期还没过,又要为工作奔走,工作和房子形势都不明朗,一筹莫展。
陈知新想委托导师帮他介绍工作,导师有意让陈知新和女儿交往。每次陈知新来家里,师母便有意识地让陈知新和女儿接触,亲自下厨做陈知新最爱吃的红烧肉。
导师的女儿个头很矮,至今单身。陈知新明白导师一家人的意思。
夜里,陈知新回来喝了一碗朱思思煮好的绿豆汤,抬头看了看朱思思,觉得她的嘴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红得浓烈,嘴上油脂看上去显得油光发亮,像绽放的石榴花,陈知新说:“或许是光线的原因,我觉得你的嘴好像一块红烧肉。”两人又滚到了一起……
一早,陈知新告诉朱思思,他做了一个既清晰又迷茫的梦:“梦见一个穿着米色长款雨衣的人一直跟着自己,在梦里却什么话也没说。”
朱思思睡意蒙眬地擦了擦鼻子说:“是梦告诉你,可能要下雨了,一会儿出门记得带把伞。”
在师母的极力推荐下,很快陈知新到报社做了一名见习记者。从社会机动新闻部到财经,从财经到产经又到政经,陈知新调到深度调查部的时候已经有了名气。
陈知新请归元寺的方丈给他写了幅字:“事缓则圆。”
自从进报社工作后,陈知新开始不断地要朱思思帮忙给领导和朋友寄茶叶,连老家的茶叶和茶桌茶台都要朱思思帮忙添置,一再强调春节沙市当地领导要去家里喝茶,沙市有领导和客人要来看他的新房子。陈知新给朱思思写了地址,沙市街居然没有门牌号。陈知新说:“你就这样寄,可以寄到。宅基地刚托人找关系多批了五间地基。暂时还没有设门牌,低调点好。”
西湖龙井、台湾冻顶乌龙、苏州碧螺春……朱思思花掉了所有攒下的积蓄。
陈知新去杭州出差回来,给朱思思带回来一个有西湖邮票的透明有机板镇纸,上面有四张邮票,图案分别是游湖借伞、仙山盗草、水漫金山、断桥相会。上书: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陈知新又和朱思思聊起了杭州城的美食,说明年三月三,两人一起去杭州。哄得朱思思笑得花枝乱颤。
星期四下午三四点,陈知新发信息给朱思思:“我在深圳工作的发小儿杨云锋来了。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朱思思说:“炒、煎、炸、熬、烩、焖、炖、煨、蒸我都会,他想吃啥?我去买菜。”这是他们住在一起后接待的第一位朋友,朱思思显得有些紧张。
可杨云锋进来就关在房间和陈知新说着话,甚至没有看朱思思一眼。
还是外出请杨云峰吃了饭。回来的路上,朱思思坐在出租车上,眼睛盯着出租车上的计价器在跳,心也跟着嗵嗵跳,这是没有办法掩盖的贫穷,让朱思思心情烦躁极了。
夜里,陈知新和杨云峰去酒店等上市公司的企业负责人安排人送钱过来。黑色的袋子里装着沉甸甸的二十万现金。二人在酒店房间叫了餐正吃喝着,听门口有警察敲门,说有人举报他们敲诈,杨云峰拉着陈知新从后门逃了出去。
这段时间,陈知新不停地打接电话。原来陈知新在干一件脏活,他挖掘本省的上市公司黑幕,然后拿着稿子素材找企业家收钱。此时的他,在媒体圈子里早已臭名远扬。陈知新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白天又强打起精神让自己镇定起来。陈知新想借机带朱思思回老家一趟。
朱思思埋头帮陈知新整理,在箱子底下看到当初陈知新为自己填报的报名册上并没有写“长江大学”的编号,只有一个“湖北广播电视大学行政管理”,朱思思拿着报名册随口说:“我又不是坐办公室的料,你看你帮我选什么行政管理咧?”
陈知新从床上跳下来吼道:“你少翻我的东西!”床头的玻璃杯被他扔在地上。
朱思思被他这个莫名的举动吓着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了他,委屈地看着陈知新。
陈知新整理完行李,看还在一旁哭泣的朱思思,想想自己明天就要出远门了,还要这样对她,有些内疚,便坐过去,拉着朱思思的手说:“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也和你聊聊吧。”停了停,又接着说:“当年报志愿的时候,我其实只给你报了广播电视大学,是我改了你的志愿。我自私地以为你要是脱产去了荆门读书,你那么美,就一定会交男朋友。但是呢,只要你在武汉,就可能成为我的女朋友。对不起!”
朱思思愕然,抱着膝盖装作没听见。
如果说第一次来武汉是为了马骥,第二次和陈知新则是为了陪伴,这一次,朱思思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为了在武汉有一套房子、有一个户口、有一个成为真正武汉人的理由。
朱思思说要买武汉的房子,陈知新说,沙市的房子不是在建吗?六个房间随你选。要不你住三楼临江那间也可以。朱思思有些着急:“房价一直在涨,到你想买的时候,我们钱又不够了。”
那天下午,陈知新因为屡次拿稿子找企业要钱,下班路上被人敲了闷棍,住院一周。朱思思每天去医院送饭陪护。出院后的陈知新变本加厉,开始收黑金,学会了在外面应酬、喝酒、泡吧、去KTV娱乐中心找小姐。给陈知新送礼和找麻烦的人同样多,陈知新着手准备离开武汉,栖身之地哪里没有呢?
朱思思感觉自己仿佛待在一个黑社会男人身边,她不敢往下想。
陈知新经常一回家便开始莫名地发脾气,后来竟开始对朱思思大打出手。陈知新让朱思思帮忙订北京到武汉的机票,又说乡下有个妹妹要陪一个远方亲戚去协和医院做检查,让朱思思帮忙订酒店。
朱思思查了几个酒店,截图给了陈知新,陈知新说:“就订汉口的明珠豪生酒店吧,订三个晚上。”朱思思很快收到手机的短信提示,消费一千四百九十二元。这个月的信用卡额度已经要超了。眼看25日就要到还款日期,这种危机感让朱思思极度沮丧。
这个月陈知新做眼睑手术,买衣服,订出差的机票和酒店,送给大领导的手表和二领导的两条黄鹤楼1916香烟,用的全是朱思思的信用卡。
陈知新安慰朱思思:“思思,我一定给你买条项链。我前天在北京出差逛商场的时候看中了一条项链。是一个钥匙,全是钻石,要二万五千多,等我有钱一定买给你。过几天我带你去汉口国际广场看看。”
尽管陈知新只是嘴上说说,朱思思已经感动得稀里糊涂。
周末,朱思思一早把早餐做好,守在电脑前准备听网上报名的考研讲座。陈知新起来拉着朱思思回房间。朱思思有些着急地说:“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上课了。”
陈知新粗鲁地扯下她的衣服:“是我重要还是学习重要?研究生我见多了,我带的实习生哪方面都比你强,包括上床。”
见朱思思杵在衣柜边盯着自己,陈知新又说:“我开玩笑的。逗你玩。”
隐忍很久的朱思思突然也情绪激动起来:“不想过就不要过了!”
朱思思说到委屈处,陈知新又开始使劲抽打自己的脸。见陈知新这样自虐,朱思思也不去阻止,任凭眼泪往下滑。
陈知新急忙哄朱思思,说去看房子。朱思思这才平复,转了一圈楼盘,她看中了青山的一个小户型。82平,小三房,毛坯七十万。
陈知新则说江夏的万科城花叠拼小洋房好,279平,二百七十万。陈知新说,这房子才是我要的,以后有了孩子也有地方搞聚会。
朱思思只想先买一个自己的窝。陈知新说,要么不要买,要么就买想要的,房子毕竟不是衣服和其他可以置换的东西,万一中间又要搬家才是最大的损耗!
陈知新说成功人士都住水果湖附近,上次做手术的医生同学就住在中南医院后面的复地国际,那是武昌最贵的学区房。还一本正经地说,当年中南医院的这个主任医生在读书的时候可喜欢自己了。陈知新又如数家珍:水果湖中学的那个同学读书的时候,也是一起去学跳舞相识并且见面就喜欢自己的,她当年可是保送上大学的哦……
陈知新说:“住什么地段的房子,代表你的社会阶层,所以,我坚决不会选青山这里的房子。”
朱思思无意间翻开邮箱,居然收到马骥二十多天前发过来的邮件。
思思:
最近都好吗?我收到了复试通知。
前年消失是因为我卖药的一个同伴带我去催收高利贷,雇佣他们的老板叫苏立,利用武汉市人大代表的身份四处高额揽款。从公司出来后也不知道去哪工作,看到路边一个公司招秩序员,就进去面试了。
留下来做安保工作,队长让我去协助开车。后来我被调到车队工作。公司有很多的培训和学习机会。我就报考了公务员,一试,笔试过了,我今天面试感觉也可以。应该是没有问题。
你要是能收到这封信,就和我联系。
祝好!
小马哥
朱思思将存的龙年生肖茶转手卖给了陆翼,七拼八凑了二十万给陈知新。其实距两人在青山买一套房子的首付还是差了许多。
沙市的房子已经建到第三层,陈知新两张银行卡存款不足三万,尽管朱思思从来不曾取过卡里的一分钱。
是夜,陈知新的微博更新消息:“感谢亲爱的选的生日礼物,这可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哩!”附图是一个蔻驰的单肩男包。
一夜怪梦,睡到自然醒。朱思思拿着微博问陈知新:“那个星期天,我在你房间闻到了香水味,哪怕我没有坐在床上,我也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是这个人的嘛?”陈知新一声不吭,只管自己翻过身去便睡了,任朱思思啜泣。
陈知新最近回家就坐在电脑前,除了打游戏就是玩手机。眼前的这个人让朱思思很是心疼却无可奈何。见陈知新睡得晚,朱思思一早起来去菜场买了些排骨、鱼和河虾回来。饭做好了陈知新还没起床。朱思思在陈知新的衣服口袋里看到了胡晓蝶的同款口红。这是哪个女人的?胡晓蝶的,导师女儿的,房东女儿的,还是陈知新某个同学的,某个实习同事的?反正不是我朱思思的!
晴天霹雳,武汉房子限购。
没有武汉户口,也没有社保,连购房资格都没有了。朱思思需要一杯烈酒来镇定自己。大概是心力交瘁,醉意上头,昏沉沉地睡着了。
回来整理行李的陈知新还是把最绝情的话都说了:“如果,如果你真爱我,你就放了我。”陈知新越说越激动,把所有的不满、不甘都冲朱思思爆发。狠狠地把枕头砸向桌角,枕面划破,枕片上奶奶绣的花线像枯萎的花瓣散开了。
陈知新听同事讲本市一上市公司有税务问题,便查阅了相关资料,知道犯事的是陆翼,便来到陆翼公司谈广告。
陆翼公关处给陈知新签了一笔四十万的广告费,前提是处理掉这份不恰当报道,做正面宣传。有了这笔收益,陈知新在报社地位瞬间稳固。
七
胡晓蝶在电话那端告诉朱思思:“陈知新在广东南方某时报工作,写了几个探访的稿子,又赚了一些钱。现在在岳父的安排下,又回武汉了,新娘正是那个身高只有一米五二的导师的女儿。”
这一夜,朱思思失眠了。胡晓蝶发来信息:“美貌给了一个并不知晓美貌的男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庆幸吧。”
朱思思和胡晓蝶说起最近一次帮陈知新订机票的事。胡晓蝶说:“及时止损!之前的就算了,机票钱你得要回来。”
朱思思信息发给陈知新。陈知新很快回了邮件:
你自己处理问题总是由着性子来,考虑问题以自己为中心,不顾及大局和周围,把自己和别人逼上绝路,还总是觉得别人对不起你、欺骗了你,我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和心情来帮助你成长、成熟了。
你改变不了自己,改变不了自己的内心,只会距你自己希望的结果越来越远。作为朋友,我实在没有气力去说了,但最后还是要说这样一番话,这番话已经憋了很久,考虑到你的自尊心,好几次都是绕圈子,一直没有说出口。记得那年在长江游轮上游览,你第一次和我说起你辍学和家里的事情,我很同情你,但也提醒你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也有问题。在之后若干年中,你和初恋的爱情,你的工作、家庭都出了问题,现在你和我,你和新的同事,你和父母、弟弟等朋友、亲人,都遇到同样的问题和结局,那我想说的是,你是否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慢慢回想一下过去自己和父母、家人、朋友所经历的所有不愉快的林林总总,是不是都有自己的原因,是不是都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当你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时,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长长的邮件,只字未提机票和花出的钱。
朱思思哭了一整夜。胡晓蝶带她去了武汉最火爆的娱乐中心黄浦伯爵KTV散心。包厢里的朱思思遇到了马骥。马骥见到她就转身离开了。原来马骥已经考录成一名警察了。
她在这里又见到喝醉了的陈知新,陈知新戴起了眼镜,感觉比以前胖了许多。胡晓蝶说:“你好像长胖了?”陈知新说:“胖是不可能的,肿倒是真的。”陈知新那张臃肿的脸似笑非笑地说,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了。朱思思对这样的陈知新心疼又厌恶。
朱思思在门口等车的时被陈知新一把拽上了车。酒后的陈知新疯狂地开车。朱思思大叫着让他停下来。陈知新恶狠狠地说:“你不想车毁人亡的话,就老老实实地闭嘴。”陈知新告诉朱思思,自从分开后,他便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了,并说之后愿意每个月给朱思思五千元生活费,又说了许多感人的话。朱思思并没有为之所动,反而是从骨子里产生更强烈的厌恶。
陈知新手机响起,接完电话突然从蔻驰皮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扔给了她,绝尘而去。那个包,是多年前他微博里晒出的那个蔻驰包,她比任何人都熟悉。
朱思思拿起那叠钱,站在长江二桥边,一张一张地把那叠钱撕碎,然后给陆翼发了条微信:“睡了吗?”就在朱思思即将绝望的时候,陆翼回:“没睡,在陪客户打麻将呢。”朱思思说:“那算了。还想最后见你一面,感谢一下你。你是一个难得的好人。”陆翼马上回复道:“结束了,客户累了,正要散。你在哪?”
雨水不断地从上面溅落下来。“我很快要搬家了。”朱思思说。
车开过东湖隧道,她的眼睛比平时更清澈。
陆翼及时赶到,带着朱思思一起在汉口江滩公园的江边坐到凌晨。江风吹来,陆翼说道:“我帮你在旁边的马哥孛罗酒店开房间,你先住下。”
第二天中午,陆翼请她吃饭。朱思思主动要喝酒,喝醉了,说:“你真是个好人。其实我叫你来是还情。在武汉这个城市,我觉得我还欠你一个好好的道别。”
陆翼皮肤丝滑,这是朱思思没有想到的。一个男人,皮肤怎么可能比自己还好呢?但事实就是这样。
陆翼问:“会一直这样吗?直到你出嫁吧。”
“我才不嫁呢。”
“你总是要嫁的,我也不能一直这样陪你。”
朱思思欲言又止。嘴唇相接,闻到微微的牙膏清香。夜晚的气息从房间消失。
依偎在陆翼的怀里听着朦朦胧胧的话,仿佛置身温暾的水中。
朱思思知道:此刻,他比谁都重要!
十二月的武汉,寒风凛冽。陆翼竖起衣领往外走,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大街上随处都装饰着圣诞彩灯,满街都是一片喜庆。
这是卖茶的旺季,武汉大学校友会的那些老板都过来订茶礼送人。据说喝陈皮和柚子皮泡的茶,这一年都不会染上风寒。陈皮有三年陈,也有五年陈。朱思思学茶也学会了一些养生知识,知道茶也有凉茶,看体质喝。
江滩边可以看到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朱思思随便摘了些放在布袋子里背回茶室。几个枝条,几朵小花,就是一景,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花一世界吧。有了自己负责的包厢后,朱思思开始研究起了日本插花,也由此知道了许多花草的名字。
朱思思对陆翼说:“想喝茶时,就过来喝一杯吧。”
“想来喝茶会不会太晚了?”
“不会,你来我先烧水。”
朱思思送陆翼一个杯子,看上去一个简单的白纸盒包装,打开盖子,里面是一个黑色的薄瓷杯,没有任何装饰,乍一看是质朴的全黑,在光下又透着乌黑。
陆翼给这个杯子取了个名字叫“明眸”。朱思思问:“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呀,听上去还挺洋气的。”
“黑黑的,圆圆的,还发着透亮的光呢?你看,是不是特别像你的眼珠子?”
“嗯,这样说还确实很像啊。你喜欢就好啦。”
“嗯,我会把它摆在办公室博古架上。”
茶楼修葺,开业那天陆翼比任何一个客人都重视,换上了一身正装。
客人稀疏的空当,陆翼开始和朱思思讲起了自己的境遇。
旁边茶座上两个太太模样的女人,正悄悄地交谈。其中一位系着一条特别好看的围巾。这就是有钱人的聚会吧。
大家都相互打招呼:“哎呀,您这么早就来了啊。”
“难得天气好,先过来了。怕路上堵车呢。”
“是哦,汉口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大桥二桥都堵。”
“隧道都堵呢,我最近出来签字都很是烦恼。除了银行签字需要本人,我也是不愿意出来了。”
“哎呀,那真不要太勉强了,自己的心情当然是最重要的了。”
“哎呀,那就一起加油了。”
“哎呀,一会儿我们去……吃饭。”
“哎呀,那就待会儿见啦。”
老板同武汉大学校友聚会。很多人赶来捧场,直接充值十万,也没问充给哪个茶艺师。这次的聚会是老板自己组织的,所以大包厢、小包厢和大厅全是坐满的。
活动从上午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
朱思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这些年轻漂亮的女生都这么能干,这就是别人眼中的女强人吧。她心想:要是将来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多好。看着她们温柔地披着高级围巾离去的身影,好不羡慕。
陆翼说:“决定了投资,就得收集好数据,了解当前行业行情,再细化数据推测出期待的价值。我陪你去看茶园。”
陆翼陪朱思思去福建散心,朱思思选了福建。在武夷山,从土壤、茶树品种、茶叶、制茶工艺到空间美学、茶油、茶点,与茶有关的都要涉猎。福建的岩茶多,有大红袍,有马肉,有牛肉,有水仙。这一周,他们住酒店,逛茶园,吃农家饭。
茶庄的女主人说:“制茶和泡茶最重要的是照做,祖传的不仅是一块山,还有制茶工艺和泡茶技术。”
女主人又介绍道:“月子里我们都用土鸡炖红菇熬鸡汤喝。配上炒好的岩茶,产后肚子也没见堆积赘肉的。我们常年在这么潮的地方,都不会得风湿。”
窗外一阵唰唰声,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闷热的天空,雨云来而复去,反复不定。院里的植物枝繁叶茂。极目望去,小山环绕,树林山坡。空气清新爽利,广阔而遥远。这道风景令他们惬意满满。
两个人在房间看完电影《人生的果实》。“如果跟一个人这样彼此相依活下去就好了!过去年轻,许多事还没有想明白,向往这种命定的、身不由己的感觉。那是一个成年女人的错误想法,女人要自立。但是我也不想自立,就这样守着这个人,不离不弃一起生活……”朱思思托着腮,喃喃自语。
穿过一处村庄,这里没有商店和旅馆。建筑简单而美,平房宽敞而悦目。房子周围茶园环绕,茶花不惧暮春霜寒,已欣然绽放。孩子们在茶园嬉笑玩耍,远远地有母亲召唤孩子们吃饭。朱思思在门口坐下来,想起了孩提时和奶奶待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胆小时待在奶奶身边就感到安心。得到强有力的大人的保护,就像眼前得到这个男人的保护。
周六周日早晨陆翼是安排散步的,心情好的时候会开车去湖边绿道跑步。他对待朱思思事事体贴关心,平均半小时一个微信问候。而陆翼去哪都要习惯性地发一个定位告诉朱思思,彼此之间没有一刻分离状态。
陆翼接到公司电话,要赶回去开一个紧急会议。一个半小时的飞机,陆翼选坐头等舱。朱思思觉得坚持一个半小时就可以省下千把块了。陆翼说:“坐飞机我选最好的位置,它的贵在于这是完全属于我的独处时间。”
晚上,陆翼带朱思思一起和客户吃饭,看到藕汤的瞬间,朱思思脑海突然浮现和家人一起围桌吃饭的画面,鼻子也嗅到了红菜薹的味道,想奶奶了。不禁闭上双眼,想象雪花从天飞落。
那些人为了酒桌上的气氛,尽讲一些黄段子。陆翼大笑时,那些陪吃饭的人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得很空洞。晚宴临近结束,有人提议去钱柜唱歌,便有人马上打电话给武汉音乐学院的学生。大家对唱歌的女生开始品头论足。陆翼唱歌时,朱思思紧紧贴住他,但很快就发觉他那仍按着膝盖的手指有些躁动不安,而且他目光下意识地对书桌上指着十一点二十五分的时钟迅速地扫了一眼。她再次试图抱紧他。
离开的时候,陆翼已经大醉,他一个劲往朱思思身上蹭,嘴里说着:“我今晚跟你没完。”
回到家,陆翼走过大厅,换上睡衣,光照在脸上像涂了一层油。
舒适的更衣室,有靠窗的沙发,更衣室通向卫生间,接着是长长的书房,这里摆满生意人的用品:书桌、打印机、文件柜、书架、期刊。
朱思思一屁股坐下了,许久,陆翼涨红着脸说:“做我的妻子吧。”然后和朱思思讲起自己为什么叫陆翼,因为家里姐弟六人,上面有五个姐姐。陆翼是陆家唯一的儿子,本来是叫陆一的,后来父亲说不能不为陆家长志气,就叫飞翔的“翼”。陆家是从农村迁移到青山来的。如今陆翼已经是一个集团的董事长了,什么都好了,就是没有一个儿子。自己的妻子一口气生了四个闺女。他坚定地说要离婚和朱思思在一起,还要生一个儿子。
星期天的清晨,天蒙蒙亮,大雨便倾盆倒下。陆翼杵在门口看着雨发呆。探头看了看外面的积水,根据在武汉生活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场雨会更大,也许会持续一周。
他倒头又睡了。
胡晓蝶电话联系不上朱思思,便打电话给陆翼。陆翼让胡晓蝶有空来办公室喝茶。
到了前台,胡晓蝶拿出手机给陆翼打电话:“陆董事长,我在楼下了。”陆翼说:“我让秘书接你。”
胡晓蝶和陆翼聊了许多朱思思小时候的事情,透露给陆翼,朱思思在他之前有一个叫陈知新的男人,还有,在陈知新之前,朱思思有另一个男朋友叫马骥。
陆翼从胡晓蝶那知道这些,依然保持着临睡前和朱思思互道晚安的习惯。这一晚,他发了晚安并没有马上睡去,穿着睡衣在家里来回踱步。
随后的一周,陆翼发给朱思思的信息便只有微信图标“早上的茶”和“晚上的月亮”,中间再无其他。
阳光和煦,天气晴朗。可是朱思思渐渐笑不出来了。
茶楼要转让。朱思思也没想好去做什么。胡晓蝶已经给家里重建新房子了。朱思思周遭的那些小姑娘,都给家里钱修房子,一家比一家搞得阔气,唯老朱家在原地踏步。朱思思也算是个老姑娘了,连对象也没确定,这些年也不回来过年。别人家的孩子是大学毕业希望能有个事业啥的,她什么也不是啊。
家里来电话说奶奶走了。
奶奶下葬那天,雪花飞舞。朱思思一路沉默不语,一切就像这雪花一样飞舞。人生的意外,总是突然发生,无论今昔,灰飞烟灭。
奶奶的离去、茶楼的关门和这些飘落的雪花都让朱思思悲伤不已,感同身受其实是没有的,自己有多痛苦,只有亲身经历才真正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需要什么。
陆翼约好医生做肾结石手术,这两天两人联系得很少。朱思思脑子里都是对陆翼的思念。朱思思也没有其他人能联系到陆翼,问司机陆翼手术顺利吗?
司机回复:“不知道。”他在手术室经历了什么呢?手术是在哪个医院呢?需要住院吗?人该是想见就见,想爱就爱,生命中重要的人,就该与他共食、共生、共团圆,其他的也不那么重要了。朱思思下定决心的时候,心中有些凄凉,但这样的凄凉又让她感到很温暖,很舒畅。
朱思思思来想去,忍不住给陆翼写信:
我理解你的无奈及决定,你也知道我的孤独和辛苦。我们了解彼此,但是我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两个人之前无话不说,大约就已经成了过去式。
这几年,我经常一天只有两小时睡眠,我人生前行的动力、我所有的能量都来源于我对你的爱,我几乎靠回忆活着,支撑着。许多个夜晚,我无法入睡。躺在床上,想要和你说,拿起手机又发现我们真的无话可说。
你已经给了我最大程度的幸福,你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我也常想,是我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消失后你就能专心工作,你就能家庭和睦。我也尽力了,过去我生命中的全部幸福都来源于你,你给予我的耐心,给予我的爱护,都好得令我难以想象。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拯救过我,那,这个人一定是你。我怎么可能搅乱你的生活?我怎么会让你妻离子散?我怎么会让你工作不好开展?我怎么会让你形象受损?杀了我也不会啊!
我已经不是小姑娘,我是个女人。我想要的东西不是什么房子车子,这些东西对我真的不重要。喝喝茶,人生也安逸且快乐。从小被丢,长大一直单身。我发现我缺的是归属感,那是精神层面的缺失。
现在你让我去看房子,我不需要,我们生活不在一个频道。
有些日子没相见了,陆翼突然约朱思思到附近的一家川菜馆吃饭。和别的女孩子不同,朱思思每次去新的餐厅总是说“好啊”,从没有“想吃什么”“要吃什么”之类的话。陆翼完全感觉不到她对美食的期待和兴奋,似乎所有女孩子对美食的渴望,她都没有。
“你赚钱的目的是什么呢?”
“幸福感、喜悦度、劳动价值、成就感、别人的信赖……还有责任。反正我也是为大家赚钱。我从来就是为身边人赚钱,这样大家也都愿支持我。工作可以换,但理解与使命不能变。”
朱思思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说:“我的钱都有投资呢。我买的茶每年都在增值,我的钱也以年息百分之十借给表哥。赚的虽少,但也在钱生钱呢!”
陆翼说:“创业就是创造新事业,带来新希望。我们可以试一试!”
在陆翼的鼓励下,丽人行女装公司横空出世。
朱思思和过来进货的小店店主都相处得很好,好像大家都很喜欢她,都很有礼貌地和她说话。
“你好,朱思思……”“麻烦你,朱思思……”“对了,朱思思小姐,这还有货嘛……”
“她似乎是一个狂热的冒险家。”司机告诉陆翼,去帮朱思思送货的时候,发现客户对朱思思的评价都非常高。
陆翼始终相信朱思思不会做出格的事。
朱思思说:“很多人存别人的电话是为了能打电话,而我存他们的电话是为了不接他们的电话。因为实在来不及。”陆翼从未听到她用这么生硬的语气说话。
有人告诉陆翼,朱思思清澈的眼睛和微笑的面孔背后有一个爱冒险的头脑。
陆翼和朱思思各自经营着公司,各自应酬,又相互防备。
有媒体采访,她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文件上。计划的一切都小心翼翼地实现了。说起自己曾买绿皮火车票的经历,被盗、被骗的经历,谦和、有耐心。
朱思思工厂的工人也由最初的七八个人到后来的三十多人,发展到现在已经有四百多人。公司广告语“如诗如画丽人行”。朱思思担任公司的首席服装设计和销售总监。工厂设计的衣服依然是汉正街的爆款,公司运营得风生水起。春装新品发布,朱思思筹办了隆重的服装新品发布会,还邀请了市领导和服装界的代表、模特和全城媒体出席。
朱思思设计的服装也获得了诸多奖项。她被评为湖北省创新型人才。面对记者采访,朱思思说:“很多事情,顺其自然,就像泡茶一样,壶中的水满溢,便可饱尝那一瞬间的豁然开朗,领略令人灌顶的清新醍醐。”
这话是陆翼教的。
朱思思给陆翼写了邮件:
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随着理性认识与感情的深入。
这两年经历了许多对女人来说的艰辛时刻,我并不觉得那是对我人生的考验。相对你为我花的心血、心思、关爱、精力、金钱,为我所受的委屈,这些都是值得的。
我所有的精神波动大半是因为我没有得到满足,我连见你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的价值,难道就是做你家的阿姨吗?
你说:“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在。当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你。”可我想你的时候,你在想谁?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身边是谁?
陪你吃饭的是谁,陪你出差的是谁,陪你飞来飞去的是谁?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失联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你越忙,我越需要你的回应,免得和我越走越远,工作我完全安排在外了,生活与我无关了。
你对时间的安排、对工作的安排、对生活的安排,我一无所知了。好几次在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想和你聊聊,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心神不安,手足无措。
这些年,是你教我观察、分析、思索。我知道我们要长远地走,我必须要保持细腻、智慧、理智、得体、大气……其实我已经在你的世界之外,今天如何相处我们都没有弄明白,哪有明天?明天是什么?
我试图放弃你,放弃我们的所有,我做了各种尝试,我做不到。我越想放弃,越难受。
没有你,我不知道我的动力在哪里。
凌晨三点,陆翼来电话说,我们去吃夜宵吧。马路空旷,朱思思踩着油门,漫不经心地把车开过长江二桥,下桥又过了几个路口,来到汉口民意四路麻辣烫的小店叫上一碗羊杂。
朱思思说:“你去迪拜十天,改成七天可以吗?我不想和你分开那么久,我们俩分开不能超过一星期。”
陆翼去迪拜已经十二天了,朱思思在日记本上写着:
10月12日:想你,不可自拔。
10月13日:怅然若失。
10月14日:烦躁不安。
10月19日:无限思念。
10月20日:今天路过汉阳。买了菜。那边生活真的是很方便。这几年,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是离人间烟火真的好远了,基本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
从来没有像那一年,繁花盛开的春天。二十九岁,悄悄地恋爱了。
陆翼回国后第一时间来公司接朱思思,朱思思的幽怨瞬间冰释,她在陆翼长臂中瘫软如水,抚摸着这个疲惫的男人:“不想分开!只想待在你的身边。可是,办得到吗?”
陆翼鼻子抵在朱思思的额头上,朱思思双唇被堵住,两人滚到一起,拥抱着不动。
除这些之外,她什么都不需要。
陆翼半开玩笑地说出去这半个月时间里,本来有机会和白皮肤妙龄女子有肌肤之亲,那些女子乖巧可人,腰肢曼妙,但他洁身而返。陆翼说自己置身山水,尤其想朱思思,冒出罕见的兴奋。
“你可以指责我的缺点,但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爱。没有你的陪伴,我所承受的痛苦,你应该能感知。内心是一种怎么样的惨淡光景,如同将死之人在漫长的夜晚备受煎熬。这一年,活得越来越不真实。我有时候也会想:你到底爱不爱我,我到底爱不爱你。这个世界上,唯有爱你这件事让我觉得快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值得留恋的事物。我没有什么奢望,也想远离,也想夜以继日地工作。都做不了。我只想每天能见到你,这是渴望也是奢望。”
各项工作收尾的年末。远处响起雷鸣,雨云一点点接近。耳边回想起陆翼谜语般的话。雷声又从远处隐隐传来。
朱思思非常繁忙,经常接受采访。本子上涂满愿望、图景、未知和计划……
另一个消息是:朱思思怀孕了。
陆翼愁喜交加。
另一个消息是:朱思思怀孕了。
陆翼愁喜交加。
怀孕的第五个月,找熟人帮朱思思提前去做B超,是个女儿。这个结果让两人都有些失落,沉默了半天。陆翼犹豫了半天说:“要不咱做掉?”
朱思思说:“不可能,要不然你走吧!我自己把她养大。”
陆翼说:“我开玩笑的,开个玩笑,一定把她生下来,她肯定像你一样聪明漂亮。至于儿子,咱再继续生就是了。咱们还要再生两个儿子。”
陆翼说:“在这世上,爱你的男人只有我。血脉相连,其他男人,不可能的!”陆翼张开双臂,将朱思思搂在怀里。因为幸福,她没有动弹。
“怎么浑身冰凉?”陆翼的呼吸在朱思思耳边颤动。胸肌硬邦邦的,陆翼潮湿的气息让她很踏实,感觉没有这气味就要活不下去了。
陆翼的唇用力地在朱思思额头印了一下,衬衫扣子被一颗一颗地解开……
一早,陆翼出门,朱思思给他发去微信:“我很难过,类似于绝望。我也会有情绪崩溃的时候,这种感觉过去也有。我想了想,是马骥消失的那个晚上,还有之前我在江边打电话约你吃夜宵的那个晚上。我多想与你并肩而坐,像过去那样紧握你的双手,望着你的双眸。但很多时候,我对着的是手机屏幕,见一面太难了。我对你的爱,日月可鉴。你对我是了解的,对我的狂热也是了解的。这三年的各种苦楚,我一并接受。”
陆翼回了句:“开车,我永远在。”
一群乌鸦从河堤边死寂的灌木丛蹿出来,在天空盘旋而去。离家多年,这次和陆翼回家,家乡的房子和道路都显得破败不堪。朱思思第一次有了想去改变家乡的念头。家乡的这条路要是能修得车辆可以通行,那该多好。
河堤边,路两边被晒得裂开了几道口子,炽热的太阳烘烤着。
邻居见朱思思带着男朋友回来,都凑过来聊天。
他们告诉朱思思,村子里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下雨了。手扶拖拉机停在田埂边,车身被撞瘪,锈蚀不堪。田埂的另一边是空旷的田野,稀稀疏疏散的有几头牛。
朱思思带着陆翼去姑妈家认门,正好遇见表哥。
朱思思在后院的菜园子里摘了个青番茄、一些四季豆和两个老黄瓜,一起做了拍黄瓜、清炒四季豆和青椒炒青番茄,又在天井边的马口窑里抓出一碗炸胡椒炕起来。
邻居问朱思思,陆翼多少岁。朱思思说,你猜。
邻居当然是知趣地往小里猜。
陆翼这次回朱思思家花了很多钱,朱思思父母也开心地接受了他。
临走,朱思思在姑妈家窗台上晒那双发黄的阿迪三叶草运动鞋,奶奶已经离去两年了,如今自己的开心、幸福与骄傲该与谁人分享?
朱思思依然每天都开着那辆宝蓝色的保时捷去汉正街品牌大楼四楼档口。她出去得早,回来得很晚。
陆翼对朱思思的早出晚归很是心疼,而又无能为力,他明白自己对朱思思的关心和爱直抵深处,融入生活,无法厘清。
夜里,陆翼说:“小区的茉莉花都开了,你没发现吧?茉莉花和人一样,死了以后,夜间就出来游荡。”
朱思思沉默半晌说:“陪我下去剪几枝上来插花,我想奶奶了。”说完便去厨房拿上剪刀拖着陆翼出门。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响起了滴答滴答的雨声。
生活总是会留下人们不愿意看到的痕迹,令人不安的遗弃感、隐隐的焦虑感和真实感。朱思思觉得自己活在存在与缺席的一团乱麻中。
陆翼手掌温柔,缓缓梳理着朱思思的头发,从肩到腰。朱思思闭着眼睛,喘息平复。
陆翼依然像从前一样让她枕着手臂。她红唇微启,声音变得微弱,喃喃自语:“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需不需要维系与经营。我没有经营过家庭,所以我不知道。你对谁有一万个亏欠,唯独对我没有。
因为你没有认为这是你的家。”她的话和忧郁的叹息,沉沉地落在陆翼的胸口。
丽人行女装公司随着产量的扩大,后库裁床,前面生产线由二条变四条、变六条、变八条。打包房忙得通宵加班。
汉正街的小档口早上4点开门营业。丽人行公司早上7点便开了门。陆翼早早起床,去公司,约了下班陪朱思思去鲜花市场买花回家。
朱思思开车从长江大桥开到汉正街那里的高架桥下,路边流动帐篷和赶集的商人临时搭大棚在这空地上睡。路灯还没来得及熄灭,有几辆流动三轮餐车已经推出来在路边做起了生意。
经过青山和平大道又过了三个交叉口,就到了区里最有名的一条路——建设四路。朱思思想起曾经和陈知新一起在这里吃过饭,这里四处弥散着忧伤的气味。
朱思思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和自己爱的马骥或陈知新在武汉拥有一个家。这种渴望如洪水般充盈和裹挟着她,而等到后来丽人行成功了才真正发觉,仅仅有房子、有户口,但骨子里其实还是一个农村人,哪怕自己的初恋以及后来的恋人,他们的骨子里其实也还是农村人。很多东西消失得很快,就像不曾来过,而生命中那些离去的人却一去不返。
八
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从天边滚过来。
朱思思沿着江边走,发了个定位给陆翼,他们曾经约定,每周必须留有一天散步。
朱思思回到家,把室内的植物移到外面日照充足的地方,胡晓蝶来住了两天,正在收拾行李要走。朱思思发信息给陆翼:“胡晓蝶走了,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陆翼回:“在开会,回家。”
回家没有见到陆翼,餐厅和厨房没有人,大厅没有人,房间也没有人,走到二楼的书房,见陆翼一个人坐着,一言不发。朱思思正纳闷,陆翼说:“怎么一言不发,那副样子干吗?”
“我并不完全忙于谋生,渴望获得成功。我同样需要相濡以沫的温柔和破釜沉舟的勇气。”大约是太久没见面,她把积累的所有委屈一并发泄了出来。
朱思思说:“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喝茶、一起谈事、一起生活都是浪漫,至少我每天可以见到你。哪有什么柴米油盐,哪有什么生儿育女,哪有这般的期盼你回来一次?我该有的是时间打扮自己,有的是时间看闲书喝闲茶,该有的是我们的花前月下,有的是浪迹天涯,有的是换不同的城市、不同的酒店相拥而眠,还有兑现我们日本游的约定……可是,我为什么要选择和你生下一个孩子?”
夕阳落下,天幕低垂。朱思思拉开抽屉看着奶奶给自己未来的孩子做的五毒鞋、肚兜和口水巾。朱思思细心擦拭,久久凝视。这些绣品都是奶奶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沾满了奶奶的汗渍、泪痕和牙印。扭头看着窗外,窗外雨意阑珊,景色破败。
朱思思一个人在阳台泡了壶茶,想起奶奶的那个装针线的抽屉彻底坏了,奶奶那个用旧的老式木衣柜已经不能顺利地拉开门。
朱思思给陆翼发信息:“我需要你的关心,你的宠爱,你的陪伴。我需要你给我一切更好活下去的能量,即使你就坐在沙发上,我也安心。那种心安是任何男人也给予不了的!可你的爱呢?你的时间呢?
你深夜的等待呢?连你的定位、关心和问候,你‘早上的茶,晚上的月亮’都变得如此奢侈。”
外面有开锁的声音,朱思思正要拿开水泡红茶,注视着门把手转动,低头走近他,触摸的身体慢慢伸出手,环抱着后背,把脸埋在陆翼的胸口,嗅到雨水般湿乎乎的气味,确认这活生生的、温热的身体。朱思思身心都被充盈,丰满得像要爆破,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任性地微启双唇。
“不要离开我,我的男人!”
陆翼把自己的下巴轻抵在陆的额头上,一只胳膊抱着朱思思的身体摇晃起来。朱思思搂住他的脖子,闻到他雨水般潮乎乎的体味,突然觉得没有这味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我喜欢雨,我想感受它们落刻在脸上的感觉。”朱思思喃喃道。
九
朱思思之前空空如也扁平钱包一样的肚子,一下子鼓成了一个气球。
这几天陆翼忙得天昏地暗,不停地来回奔波于项目之间,忙碌于会议之间。
朱思思中午在家里等陆翼,却一直没等到,便微信联系他:“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陆翼说“:不知道啊,怎么了?”
朱思思说:“你再想想。”
陆翼想了一下回复道:“记起来了,今天是我们真正认识三周年的纪念日,前年的今天你找我喝酒,喝醉了,我把你送去酒店住下的。”
朱思思开心地笑了:“你的记忆力真好,其实,今天也是我生日。”
陆翼说:“我外地来了客户,刚到武汉火站接了他们。你在家等着,中午陪你庆贺生日,我再陪客户。”
朱思思说:“要不你在外面陪客户吧。”
陆翼说:“不行,客户再重要也没你和孩子重要,等我!你中午想吃什么啊?”
朱思思说:“我想吃烧烤,就是咱前年一起撸串的那家。”
陆翼说:“你现在怀孕了,不能吃那些东西,不如我们换成西餐吧?去吃牛排!”朱思思说:“不,我就想去那里,哪怕不吃串串,随便吃点什么都好。”陆翼想了想说:“好吧,我一会儿回去接你。”
晚上,陆翼做了一桌的海鲜。虽然没有生日蛋糕,朱思思还是吃得两行眼泪落下来。饭后,夜色如水,天气炎热。陆翼独自踱来踱去,坐不下来,不时观望天边。大块大块的乌云预兆着大雨将至。
雨开始下起来。两人又像年轻伢一样开着车赶到青山朱思思工作过的那间茶楼旁边的老店吃串。
其实两个人都兴趣索然,匆匆忙忙地吃完了,从青山往武昌赶。路上,陆翼的电话一遍遍地提示有微信。
后来是振动铃响,开始还回复,后来懒得回复了。
朱思思看到手机上的备注是财务发过来的日账:
7月5日星期三
应收款288万
应付款76万
沉默了半天,电话铃又响了。陆翼开口叫爸,原来来电话的是他的岳父。车里的空间很狭小,手机听筒的质量很好,老岳父的声音清晰可闻:“小陆啊,你说中午陪客人喝酒,还没喝完吗?邹小云今天过生日,客人都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没喝多吧?现在酒驾查得严,找司机开车早点回来吧。”
陆翼红着脸答应马上赶回去,讪讪地挂完电话,却见朱思思泪眼婆娑,扭过头,委屈的泪水便滑了下来。陆翼说,要不你把车开回去吧,或者在这里等我一会儿,那边客户着急了,正在发脾气,我先过去看看招待一下,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
朱思思笑着说:“没事,外地来的客户要招待好啊,别拿人家不当盘菜处理,快去吧。”陆翼身体僵硬,狼狈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从副驾驶位艰难挪移到驾驶位的朱思思想了想,试着打火,慢慢开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外面雨越下越大,雨刷猛烈地来回刮,却依旧看不清人影。想了想,她还是靠边停了下来。朱思思自嘲地说:“还以为陆翼一心一意呢,原来今天是他老婆过生日。”
“老婆”这两个字并不属于她。她的脸色慢慢阴下来。闪闪烁烁的旧日往事,在脑海里复苏过来,胸口突然很难受,仿佛被一只大手掌粗暴地攫住。
夜空漆黑,令人产生不祥之感。隔着车窗,怔怔地望着马路,被加大的雨势和疾风染成灰蒙蒙一片。朱思思平静地打开车灯,打开自己的另一个微信,那个只有马骥和陈知新孤零零两个好友的微信,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小视频:她把镜头对准自己,尽量用微笑平静的语气说:“今日,武汉大雨,我很好,祝你幸福平安。”
发完了,她把手机用一个塑料袋小心包好,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撬下车内的安全锤,猛砸车窗。一下,两下,三下,还没碎。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了。她隐约听见不远的汽车引擎声。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要努力一把。她把手机往后座一扔,两手用力抡起安全锤,狠狠地砸向了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