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洋 王志军
[摘 要]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高速发展,社会经济转型,现代化城市建设,人们在吃穿住行等各方面发生了巨大变化。然而,传统民俗土壤却遭遇在居住规划、社会结构、精神追求等方面的现代城市文化压倒式冲击,作为附属于民俗活动的锦溪宣卷逐渐被淡漠化,引发当地政府高度重视,随即开展一系列保护补救措施。1984年,昆山文化馆编创的首部新编宣卷作品《天堂哪有人间好》引起巨大反响,后以此基础创作了多类体裁形式的新编宣卷。通过查阅资料与艺人访谈,发现其中一些作品已具有高度戏曲化创作倾向,在文艺交流活动中多次荣获嘉奖,并以此类新形式宣卷作为文化传承。然而,艺人对新编宣卷的态度却褒贬不一,对宣卷是否应具有“信仰”作用,是否应向艺术化、娱乐化的发展提出疑问。笔者认为,“信仰”功能不应被绝对化,宣卷应随时代的发展以各种外在形态的变化而内核依然存留,造就其新的艺术作品,赋予其新的文化意义。
[关键词] 锦溪宣卷;城市化;民俗活动;创新发展;乡村文化
[中图分类号] J639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7-2233(2024)03-0174-03
一、锦溪宣卷历史发展沿革
宣卷最早可追溯到唐代佛教的俗讲,产生于宋元时期,称之为宣卷、宝卷等[1]。早期宣卷是佛教活动中按照一定仪轨的说唱偈颂,后脱离佛教演化为只在特定时间、场合、人群、主题下表演的一种民间活动。艺人往往受斋主的具体需要来决定所宣的宝卷,具有明显的俗信功利特征。民国初年,苏州、上海等大城市中的宣卷活动极为繁盛;20世纪30年代后,连年的灾荒战乱导致民间婚丧嫁娶一切从简[2],大量艺人撤离城市,被迫转向周围邻近村镇。锦溪宣卷的源头尚无明确记载,但可以确定的是,民国时期以张家厍村王秉中为代表的荣传社表演出色,盛宴不衰[3],锦溪宣卷因而声名大噪。其流行传播区域不仅限于昆山市锦溪镇,还旁及邻近乡镇,甚至也辐射到苏州市郊,上海市郊,吴江的芦墟、同里等地[4],是现存匿于寺庙、农家庭院之中,依附民间俗信活动的地方传统文化。
锦溪镇位处苏州、上海交界,艺人间交流极为频繁。民国时,苏州市民多偏爱宣卷的娱乐效果,艺人便模仿弹词中“生、旦、净、丑”行当的表演特点[5],有时为取悦观众,甚至直接演唱苏滩剧目[1]。较于常熟、河阳宝卷等注重“信仰”的宣讲理念,锦溪等地选择“信仰”与“娱乐”协同发展,后形成富余“娱乐”的丝弦宣卷。宣讲时主唱帮和,曲调一波三折。20世纪60年代,王秉中等人还曾编创宣卷剧《夫妻开河》,由于特殊原因而未能产生广泛影响。正因宣卷与戏曲的密切联系,也为其后的艺术探索提供了许多有益价值。
二、现代化城市中的乡土宣卷变迁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开启了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征程。市场经济的政策红利引起人口向城市聚集,乡镇企业蓬勃发展,农村社会被带入现代化发展浪潮中。在现代社会文化的变迁过程中,物质文化变迁总是快于非物质文化;非物质文化中的制度文化变迁快于民俗民德文化;民俗民德文化又快于价值观念文化[6]。由于这种不同类别的文化其变迁速率有差异,使得各文化要素之间不具有稳定关系,民俗活动所映射的传统文化与现代城市生活具有割裂感,传统宣卷发生文化时滞。
(一)物质文化变迁
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物质文化变迁体现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变化,但尤以城市型居住区的大面积规划对民俗活动影响最为深刻,如近年来甪直镇民房拆迁动员工作、锦溪镇马援庄村的改造工程等。这种以满足和符合居民的生活需求为根本目的的城市居住区,其空间形态的构成是规划原则和方法指导下的产物[7],居民只得被动适应这种空间环境。与乡村空间形态相比,村民自发性的住宅建设更加契合当地风土文化。城市人口密度虽大,但文化背景复杂,缺乏交往动机,集体活动也更为贫乏。民俗活动作为一种社会性活动,是在特定的文化空间下多人互动交往的程式化过程,通过不同场景与事件组合,构成依规行事的民俗流程。在甪直镇当地的祝寿仪式中,艺人表演宣卷后还要前往当地的土庙主持敬佛仪式,毕后原路返回,准备下一民俗事件的开展。以小区、组团形式住宅构成的城市生活聚居地,由于缺少其所必需的空间环境和广泛俗信人员参与,部分风俗习惯正失去其文化价值的空间与发展着力点。
(二)社会文化变迁
费孝通将中国乡土社会结构评价为一种所谓“差序格局”,是由“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格”[8]。在熟人社会中,人情往来频繁,凡是逢节庙会、家办酒宴,村民尽皆举手相庆。可见宣卷已根植于当地的思想观念与日常生活中,是每位村民需经历的一项活动。农业体制改革后,农村市场迸发活力,开启了农村经济走向非农化的发展。这一期间,人口大规模流动,城乡交流日益频繁,村民之间相识不相熟,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转向;村民社会关联市场化,乡村劳作机械化、雇工化,人际交往由情感依赖进入契约合作,从“礼俗”社会转向“法理”社会。市场经济的法理契约社会压制熟人社会的模糊情感界定,民俗活动被个人活动替代,致使附庸在熟人社会中、以人情往来为需求、依靠民俗做会的传统宣卷市场萎缩。王丽娟①曾口述,近年来生意形势不好,一年演出大概100多天,仅占过去的三四成。大量艺人转业退休,宣卷演出难以为继。
(三)精神文化变迁
在乡村现代化过程中,思想行为的变迁涉及一个文化的信仰系统、价值系统、社会习俗等最内层的核心结构,因此这一文化要素是最难步入现代化的。宣卷表演中的敬鬼神、偈吉祥、唱风俗、劝人善,无不体现出农民的传统价值观念。然而,“难”变迁并不意味着变迁不会开始,随着群众的科学知识水平提升,乡民既遵守乡村社会的文化规范,也同样接受现代生活的意识观念。青年群体作为乡村文化继承的中坚力量,他们对宣卷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化理解,即使他们对此类表演、仪式并无兴趣,但因其与民俗做会有着绑定关系,也不好违拗。笔者在活动仪式中观察发现,中老年人态度更为虔诚,双手合十,紧跟佛头鞠躬拜神,青年人也会跟随宣卷班做会,但明显感受到他们的认真程度不够。
(四)艺术文化滞后
诚然,宣卷的没落不能完全归结于外因条件,缺少自我创新也是其衰落的重要原因。自20世纪艺人离开城市后,宣卷就失去了与其他曲艺并驱争先的平台。曾同期激烈竞争的滩簧、弹词经不断修整,前者演化为锡剧,后者已取得高度的艺术成就,设立了若干专业剧团与培训学校。宣卷与之相形见绌,它仍停留在陈旧单一、节奏迂缓的表演形式。堵站长②在与笔者的交流中,也提到了表演时的真实情况:“我在表演的时候有专门观察过,实际上真正听宣卷的人并不多,宣卷只是一个流程而已”。
在甫港村一户农家庭院的宣讲中,院子内近20人,观看人数不到一半,结束时仅剩零星几位老人。可见宣卷主要作用在于敬神拜佛中对村民的引导性、仪式性上的需求,具体的表演则更多是一种热闹气氛的烘托,并没有过多人关注。
三、锦溪宣卷的多样创新与发展
为推动本土文化事业繁荣,昆山文化馆接受来自群众文艺节目的晋京演出活动,选择将隐匿在乡间地头的锦溪宣卷搬至舞台。1984年宣卷坐唱——《天堂哪有人间好》首演后随即收到强烈反响、好评如潮。此作品是由昆山市文化馆集体创作,经不断改进调整,将单人唱改为双人唱,伴唱增至八人,乐队置于侧幕;卷本时长缩至15分钟内,描写各路神仙来到百花村通过自身的本领而脱贫致富的故事;起腔、清板、落腔原是唱腔中的局部结构,在这部作品中将其视作为一个整体,这与锡剧、沪剧趋同;曲调以[万福寿]调为基础并编创,其中帮腔调是锦溪宣卷最具代表性旋律,因此最大限度保留了帮腔调,旋律缩短,增加出现频次,使伴唱渗透并贯穿在整部作品中,凸显锦溪宣卷特色。后续新编作品也多采用上述方法构思,应用在各类体裁作品中。
第一部作品的成功展演激励着文化馆与艺人创作的信心,后续作品涉及有说唱、表演唱、歌舞等多类体裁,而一些作品已具有高度戏曲化创作倾向,首先突破了以旁观者视角的宣讲,变更为角色饰演与分腔演唱,如《拒烟》中,采用男女双人档,通过性别的划分来负责不同角色的“表”“白”“唱”。其次,加强曲调复杂程度,删除清板,帮腔作为固定过门使用,如《老两口搬家》中,基本结构为上下对偶句,但不严格追求平仄,段落间呈快-慢-快的板式变化。男女声借鉴锡剧“同宫异腔”方法,即男女唱腔调高相同,旋律不同[9]。
新编宣卷是脱离传统仪式语境、反映当下人文生活、强调表演精致的短篇戏曲作品。它与传统宣卷最本质区别在于,新编宣卷表演形式多样,卷本反映现代实事,面向舞台艺术表演。传统宣卷是包含一整套俗信事件的过程,艺人既要表演宣卷,又要负责一系列民俗事件,根本目的是保证整个民俗流程的完整运行。从传统宣卷到新编宣卷,是宣卷艺人为找到符合自己事业发展的道路,又希望宣卷在现代文化中得以生存。它是一种继木鱼宣卷到丝弦宣卷后的又一重大革新成果,是一种受现代城市文化影响诞生的产物。因此,新编宣卷既是创新也是传承。在排演与创作过程中,大量青年演员的加入,通过“老带新”共同肩负起传承宣卷的任务。近年来《老两口搬家》《自作自受》等作品多次荣获市级奖项,文化站与锦溪小学联合开办“少年宣卷班”,编排作品《锦溪小导游》在江浙沪宣卷交流活动演出,广受好评。宣卷由传统师徒转向学校教育、大众媒体、民俗旅游等多方路径传承,依托政府力量形成新兴乡村文化产业,打造古镇文化名片。
四、褒贬不一的宣卷变革态度思考
作为一种附庸于做会仪式的说唱音乐,宣卷的繁荣既得益于民俗信仰的崇拜,但发展又深受其限制。在民间信仰中,村庄的风调雨顺常被认作是宣卷的保佑作用,其崇拜地位在民众心中不言而喻。常熟宝卷艺人余鼎君曾明确反对某些地区将宝卷往纯艺术、纯娱乐的方向发展,认为宝卷如脱离了“信仰”这一根本,一定无法存续。同时,在一次宣卷交流活动中,北部某地表演引起他人观感不适,认为宗教元素太多不适合展演,遂两地交流减少。
究其争议根本,源于宣卷是否应放弃“信仰”而发展艺术?笔者认为,宣卷存续的关键不在于是否脱离“信仰”,而取决于民俗框架体系中其所存在的文化地位与价值。“俗信”由于人为的强化,也可能向“迷信”转化[10]。宣卷的文化价值在于使人向上的崇善理念,而不是对某种形式的绝对崇拜,更不可用“信仰”束缚思想,混淆俗信与迷信之间的界定。笔者不否认“信仰”对其延续的关键作用,但同样不可忽略娱乐元素对民俗宣卷的繁荣起到至关重要的影响,如同明清时期的宣卷受到民间艺术的影响后,演化为一种信仰、文学、曲艺综合的文化复合体,最终迎来了宣卷的最繁盛期。文化基因如同“有机质和有生存能力的孢子和种子”,作用不在于保持文化传统的“原生态”,而在于成为新文化产生的内在要素或基础[11],以此产生新的宣卷功能,赋予新的文化意义。
传统宣卷虽然在衰落,但是不会顿然消散,它仍然存在市场。同样,新编宣卷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它目前仍完全由文化站主导,没有完备的商业环境。对此堵站长表示,当前锦溪宣卷是在“两条腿走路”,一是要做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对原生态的宣卷艺术予以完整保留,仍然充当着做会仪式中的特殊角色,这也对民俗学、社会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二是积极革新,随时代发展要找到一条符合宣卷的道路,做到民俗传承不守旧,宣卷创新不离根。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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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