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责任:论门罗小说中母亲的牺牲、挣扎与成长

2024-04-29 16:34黄芙蓉李杰
关键词:艾丽丝门罗成长

黄芙蓉 李杰

[摘 要]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北美地区掀起了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的浪潮,旨在争取性别平等和女性权益,对女性的地位和权利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艾丽丝·门罗的多篇小说描写了这一时代背景之下母亲的身份建构问题,因当时仍处于加拿大社会转型的过渡时期,成为母亲的女性既面对社会伦理的责任要求,又受到解放女性的社会思潮影响,在自我与责任之间徘徊、挣扎。其小说深刻地触及了关于母亲社会角色的定义,揭示了在家庭观、婚姻观变迁时期母亲意识的成长历程,探析了女性自我追寻的深层内涵,激发了女性改变现实的思考和行动。

[关键词] 艾丽丝·门罗;母亲角色;牺牲;成长

[中图分类号] I711.074[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6-2991(2024)01-0080-08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是著名的加拿大作家、文学界公认的当代短篇小说大师之一,曾三次获得加拿大总督奖,2009年获得曼布克奖,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以女性的爱情、婚姻及日常生活为视角,反映女性自我意识成长的主题,其精湛的叙事技巧和对人类情感的深刻把握与抒写,吸引了广泛的读者群体。

国外对门罗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主要研究作品中的叙事手法、女性意识、地域特征等。国外学者聚焦门罗的叙事技巧,指出其作品的复杂性在于故事结构、错综复杂的时间线、讽刺和模棱两可的元素、不同的叙事视角之间的对比以及比喻和隐喻的运用[1]91;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出发,探讨女性身份、女性意识及其对小说的形式、技巧和内容所产生的影响,认为门罗是“女性主义者中的奥德修斯”[2]32;分析门罗作品中的地域特征,指出门罗抓住了安大略小镇的特质[3]109。国内相关研究起步较晚,却已经取得斐然成果,研究集中于两性关系、叙事学、女性主义等。国内学者聚焦两性关系,关注门罗作品中加拿大不同历史时期的婚姻暴力现象,探讨女性在婚姻暴力中的成长历程[4]98;分析作品中的空间、心理及意识形态等多元叙述视角的运用,揭示女主人公在试图摆脱压抑的家庭生活过程中复杂的心理活动和行为动机[5]94;从女性主义、生态女性主义等角度解读门罗,认为其作品超越了性别的壁垒,体现了博大的人文主义关怀[6]3。

门罗小说的时间跨度覆盖了加拿大近两百年的建国历史,探究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北美女性主义运动影响下,婚姻解体浪潮中的两性关系与女性的自我认知。从主人公们的个人经历中,可以看出社会伦理对母亲角色的责任要求;她们在家庭责任与自我追求的矛盾中陷入心理困顿;而最终她们突破自我,形成了母亲意识,兼顾了理想与责任。

一、母亲的牺牲:母亲角色的伦理与责任要求

在加拿大社会转型时期,门罗笔下的女性仍需面对旧社会“男主外,女主内”的伦理要求,必须放弃自我,回归家庭,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母亲这一角色要求女性承担大部分抚育孩子的职责,以母亲身份为主,放下其他社会身份属性回归家庭。母亲应该将身体奉献给家庭,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身体力行地哺育孩子。如若在这过程中失职,未成为符合大众期待的母亲,她们将遭受情绪负担的折磨,受到社会的谴责。

门罗小说中刻画了众多初为人母的女性角色,她们需承受社会角色转变带来的阵痛,因为社会伦理要求母亲承担抚育孩子的职责。自分娩之日起,母亲就深陷抚育孩子附带的琐碎、繁杂事务。从伦理角度看,生育的过程不仅是一个生命的诞生,随之而来的还有养育孩子的社会责任。当然,这并不是要求“年轻母亲独自承担这个责任”[7]117,但她们需承担其中最繁琐、最需要耐心和精力的部分。在《温洛岭》(“Wenlock Edge”)中,门罗从叙事者的视角描绘了新主妇和年轻母亲面对的混乱处境。屋子被“湿淋淋的尿布”“味道奇重的婴儿羊毛衫”“消毒柜里[嘟嘟冒泡]的奶瓶”充斥着,婴儿沾满食物残渣脏兮兮的脸,与得了“皮疹”无异[8]76。年幼时,孩子需要母亲全身心地照顾,这期间母亲几乎完全丧失自我。母亲出行的时候,要带上无数零碎的东西,每一次出门都像是行军打仗,要满足孩子吃喝拉撒睡的需求,类似的场景在《深洞》(“Deep-Holes”)、《梁与柱》(“Post and Beam”)等多部作品中都有刻画。通过对琐碎物品的刻画,门罗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女性肩上沉重的家庭责任。反观门罗笔下的年轻丈夫们,他们在面对照顾孩子产生的喧嚣时,通常会“抖开报纸,举着,挡在自己与厨房、疾病、情感和孩子的一团混乱中间”[9]236。明确的男女分工使男性可以置身于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之外,可以坦然地与家庭中抚育孩子的责任划分界线。报纸隔开的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混乱,还形成了一道屏障,将男性与养育孩子的责任分割,给男性创造了一个“避风港”。

符合社会期待的母亲角色,通常是抹去个体特征且弱化了其他社会角色的,这类母亲因其自我牺牲的精神得到社会的肯定,也导致母亲在思想和身体上被约束。门罗笔下不乏成为母亲后,完全以孩子为中心而泯灭自我的女性角色。门罗用调侃的口吻书写了“莫妮卡们”,在海边照管孩子的喧嚣,她们将孩子的成长置于自身之上,丧失了个体的独立特征。社会伦理要求母亲全身心地奉献自己,要求她们为延续后代作出牺牲。女性从怀孕、分娩之后的主体性丧失被视作是必要的牺牲,而社会主流价值观都宣扬“她为孩子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母亲是会倾尽一切保证孩子的利益,作出个人牺牲或者牺牲其他人”[10]4,因为这是其人格得以完整的必经之路。成为母亲的女性,其母亲的身份会被无限放大,进而压缩其他身份的空间。《梁与柱》中的女主人公洛娜,就连带着久别重逢来探望的表姐波莉去海滩,都要推着婴儿车,带着“毛巾、沙滩玩具、尿片、午餐”等[9]215大包小包去乘坐公交,辛苦跋涉到目的地。洛娜所携带的育儿物品,反映出她此刻的母亲身份。从哲学角度看,母亲大都被周围的物质定义。同样的育儿书、节育的方法、相似的医疗技术、类似的衣物、吸奶器等,都决定了母亲的同质性。同质性则意味着一种社会参考系与社会期待,它们限制母亲的自我定位和自由意志。所有这些围绕在女性周围或有形或无形的约束,共同建构了一种关于女性的意识形态,无时无刻不在规训女性的思想,甚至是她们的身体。母亲的身体需要奉献于照顾丈夫、抚育孩子等家庭事务,其他的行为都是不被允许的。洛娜想要去莱昂尼的房间待上那么一会儿,都被看作是对不负责任的生活、空旷空间的向往。洛娜在情感上与莱昂尼的连接未必是爱情,更多的是一种向往,渴望一个避难所与精神家园。此时,女性最符合社会期待的生活方式就是做一位良母,如若偏离了轨道,她们就需自我反省,或者被指摘,认为其未达到社会伦理的要求。

社会伦理要求母亲通过母乳喂养哺育孩子,这被认为是彰显母性的方式,也体现了对母亲身体的规训。《多维的世界》(“Dimensions”)中的女主人公多丽不能够给孩子喂母乳时,罗伊德会挤她的乳头,流出“两三滴可怜的奶水”[8]10,似乎不能给孩子哺乳就失去了一部分母性特征。丽贝卡·库克拉(Rebecca Kukla)从生物学角度指出,“‘哺乳代表良好的、体现在身体上的母性行为,而‘奶瓶喂养意味着不关心、非具身的母性行为”(disembodied mothering)[11]159。在各种伦理话语中,母子的情感连接似乎是天性,而《我妈的梦》(“My Mothers Dream”)却描述了两者之间纽带建立的曲折过程。《我妈的梦》中,孩子拒绝母亲的乳汁,这是“母子连心”这一社会话语体系的反例,母亲因与孩子没有天然的契合而感到内疚。通常认为,母性是生物学决定的,但具体到个人和群体的选择则是社会构建的。这种母亲角色的描写让人意识到加之于女性身上的伦理压力,让人思考个体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关系。此外,哺乳行为难免暴露私密器官,在特定语境下会让人联想到性与羞耻。《深洞》中的父亲“讨厌任何能联想到性或者哺乳的场面”[8]113,敏感部位的裸露让丈夫无所适从。这反映了两套话语体系对女性身体的争夺,她應是“家中天使”(angel in the house)保持纯洁形象,符合男性期待;她还应是良母,将孩子抚育成人,这类双重标准体现了社会对女性规约的矛盾之处。

在社会对母亲的伦理要求中,婴儿的啼哭不仅仅是表达希望得到母亲喂养的生理需求,还是评判母亲是否合格的标准,这给母亲带来了一定的情绪困扰。《我妈的梦》中对婴儿的哭声有十分传神的描述,真实刻画了初为人母的“我妈”在面对孩子哭闹时情绪崩溃的过程:

婴儿的哭声中,究竟是什么让它变得如此强悍,足以将你体内体外赖以生存的秩序悉数摧垮?就像一场风暴—持续不断、惊天撼地,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却又纯净无邪。它与其说在哀求,毋宁说在谴责—它源自一种难以对付的愤怒,一种与生俱来的怒火,它毫无爱或怜悯,随时准备碾碎你的大脑。[12]348-349

婴儿以自己的哭声控制母亲,要求她全身心地投入到抚育自己的过程当中。关于婴儿啼哭,戈登·奥利恩斯(Gordon Orians)曾给出富有见地的解读,他表示在人类先祖时期,婴儿啼哭是孩子求救的手段,这仅限监护人在身边的情况,反之“啼哭可能招惹来捕食者”[13]57。可见,啼哭更多是孩子的一种生理需求,作为一种声音的符号,表达了对母亲注意力的渴求,因为这意味着生存的机会。声音本身是入侵性的,如同气味一样,而母亲遭遇的是无法接收并解读这个符号的无力感,是一种无法了解哭声背后生理和心理需求的无奈。哭声引起母亲的焦虑,这使得她给婴儿的哭声附加了愤怒、哀求、谴责等情绪。她将孩子假想为一个评判者,而哭声则是其对自己母亲资质的怀疑,这引起了母亲的负疚心理。年轻母亲在面对婴儿无休止的哭泣时,难免陷入婴儿的情绪节奏之中。在这种“碾碎你的大脑”的情绪之中,她们很可能因为非理性冲动而采取极端的行动。

此外,门罗也刻画了失职的母亲形象,她们通常受到经济条件困难和社会舆论两股力量的撕扯,难以顾及其对孩子的责任,并未成为社会伦理所定义的合格母亲。《死亡时刻》(“The Time of Death”)中描写了母亲利昂娜对自己职责的懈怠,以及悲剧发生之时,其对母亲责任的逃避。家庭的贫穷让仍为孩子的姐姐帕特里夏不得不过早地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孩子们肮脏的脚趾、身体,都说明他们被疏于照看。“你该看看我让他们睡过的床单”[14]125,邻居太太的话间接地说明了姐姐家的贫穷、肮脏、在社区中低人一等,也是社区群体舆论上对其母亲的批评。正是这种目光和评论的压力,让大女儿想承担起家务的责任,烧热水,试图在家里做清洁,最终却导致了事故的发生,是小儿子死亡的直接原因。小说中的悲剧有一定的巧合成分,母亲出去几十分钟就发生了幼儿死亡的事件,可见个体的生命是受到无法控制的因素影响的,是不可控制的运气的作用,这正是玛莎·纳斯鲍姆(Martha Nussbaum)所探讨的“不可控制的东西或者混乱本身”[15]646。但这个事故本身还是因母亲将孩子置于危险的、无人照管的状态,并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她强调自己出门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这是因为她感受到群体谴责的压力。而在孩子死亡的时刻,母亲得到了众人的关注和照顾,在悲伤之余,获得了心理满足。尤其是在姐姐表演的时刻,母亲“盛装出席”,但同时却是泪流满面,可以看出孩子母亲的悲伤有一定的表演性质,是获得众人认可的方式。《死亡时刻》中的母亲遭受贫穷的折磨,加上家中孩子多,所以对小儿子的死亡难免抱有冷漠的距离感,因为还有其他孩子可以缓解丧子之痛。“对如此短暂的生命存在,投注过多的情感资本是愚蠢的”[16]8-9。因家中孩子较多,每一个孩子获得的经济给予和情感关注就少得多。门罗的这个故事对早早夭折的生命表达了惋惜,但只是客观地呈现事实,未作明显的价值判断。

二、母亲的困惑:社会责任与欲望的冲突

门罗笔下的女性常面临母亲职责与自我追求之间的冲突而陷入困境。家庭与孩子施加在女性肩上的责任让其难以表达内心的欲望,而母亲若过分强调自我追求,就难免忽略孩子,甚至造成难以规避的牺牲。门罗的多篇小说体现了母亲的自我追求,她们渴望精神与情感世界的丰盈,在此过程中,经历了复杂的心理折磨。第二波女性主义(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在西方国家,包括加拿大,掀起了一波在社会、政治和经济议题方面的女性平权运动,引发了人们对传统家庭和婚姻模式的质疑,并倡导家庭责任的平等分配和离婚法的改革。女性主义者倡导女性离开家庭,思考自身价值,思想解放使得女性开始追求自我意识的表达,但其中却存在对社会责任的漠视,也带来了一定的社会问题。《漂流到日本》(“To Reach Japan”)中,女主格丽塔面对婚外情犹豫不定,带着孩子乘火车赴约,途中邂逅另一位男性。两人约会之时,孩子的失踪警醒了女主,她“几乎无法动弹。她的整个身体,她的大脑,都一片空白”[17]21。火车上的这段露水情缘让她意识到其行为失当,并下定决心将母亲的责任放在首位。然而孩子失而复得之后,刚唤醒的母性被欲望冲淡,女主义无反顾地带着孩子下车,走向约定见面的情人,奔赴另一段婚外情。标题中的“日本”具有一种神秘、陌生的东方色彩,与女主当下循规蹈矩的生活空间形成对比。在小说的语境当中,这象征着女主想象的、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可见,人的选择常是非理性的、受到情境的影响,因而女主当时的选择无法用理性和社会规约来约束。母亲角色的缺失、家庭的变故必然影响孩子的成长,也映射了当时加拿大女性主义运动给社会带来的不稳定因素。

门罗并未浪漫化女性“离经叛道”的选择,她们的抉择不一定是为了至死不渝的爱情,更多是不安现状,欲望的表达也是女性解放的象征,但她们仍面临对孩子的牵挂。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北美女性主义运动勃发之际,女性走出家庭。门罗捕捉了当时受到此种思潮影响,不顾一切、冲动行事的女性形象及其内心的纠结与挣扎。在《孩子们留下》(“The Children Stay”)中,母亲鲍玲必须在成为符合人们认知和社会伦理要求的女性,与牺牲母亲身份、追求个体欲望的生活方式之间作出抉择。抛弃家庭后,鲍玲却难以抹去孩子在其生活中留下的印记,“玛拉压在她胯部的重量”“卡特琳踩在地板上的脚印”都历历在目,却已恍如隔世[12]225。孩子压在胯上的重量隐喻着母亲对孩子的责任,代表着母亲在追求自我过程中最大的牵挂。这是女性主义运动给家庭带来的冲击,造成家庭的解体,门罗呈现了当时社会思潮影响下的个体行为,反思了社会运动给人带来的影响。多年之后,鲍玲与孩子重逢,与之交谈时并未就自己抛弃家庭与孩子的行为给出一个明确的理由,她表示自己放弃母亲身份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追求生死之恋,更多是欲望的消解。门罗虽反复提及希腊神话中追求爱情的欧律狄刻,却并未复刻经典,将女主人公塑造成当时社会中的欧律狄刻。这是门罗对现实细致入微的观察,浪漫化的形象固然讨喜,却难免失真。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鲍玲否认爱情为出发点正是女性解放的象征,受到女性解放的社會思潮影响。母亲摆脱旧的婚姻关系开始新的情感关系并非是从一个家庭的母亲转变成另一个人的伴侣,而是脱离了社会伦理,摆脱传统家庭结构的束缚,但仍背负沉重的负疚感。

门罗笔下的一些女性婚姻观念淡薄,更强调追求自我,未明确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匆忙逃离家庭,放弃对家人的伦理责任,导致悲剧的发生。小说中,罗斯玛丽在婚姻大事上我行我素,其作出的选择是未经思考的、不慎重的,是非理性的判断,深究之后其实并不靠谱。母亲罗斯玛丽在公交车站涂其宗教所禁止的“口红”[12]239,瞒着家人与特德这个异教徒结婚,几年后却草草离婚,抛弃了丈夫和女儿。传统意义上,婚姻是男女双方神圣且庄严的结合,经由家中长辈认可,婚礼之时,需要亲人、朋友的见证和祝福以示这段关系的合法性。而罗斯玛丽的第一次婚姻并未经过这些环节,不可否认,这标志着女性的解放,是其摆脱家庭控制、能自主选择婚姻对象的象征。然而在此过程中,罗斯玛丽被感情冲昏头脑,作出不成熟的决定,随之而至的婚姻关系也是极其脆弱的,禁不住时间的考验。对女儿卡琳而言,家庭的破裂则意味着父亲的再婚,被迫接受自己的生活被继母入侵。离婚后,罗斯玛丽被德里克操控,成为三角关系之中的第三者。德里克周旋于前妻安与罗斯玛丽两个女人之间,他“调戏、恳求、安慰、允诺回报”[12]261,劝诱前妻安接受自己的背叛,企图在“富得流油”的罗斯玛丽身上获得最大的利益。与母亲的盲目不同,卡琳敏锐地察觉出德里克的阴谋,决定通过自己的行动来保护母亲,她身着婚纱出现在众人面前,却不慎烧伤。“她[卡琳]看到了一个圣女……也就是诞生在镜子里的女孩,才是掌控全局的人。”[12]259小说中的这一幕具有宗教象征意味,“圣女”并不是简单地对应身着婚纱的女孩子,其形象代表了婚姻的神圣与庄严。身着婚纱的卡琳成为圣女,接受火的洗礼,为母亲的错误献祭。可见,孩子并非懵懂无知,而是以自我牺牲在母亲尚未察觉的情形中,作出自己的努力,挽救局面。在那个时代,离婚不再是一个禁忌。对母亲而言,离婚意味着自由之身的重新获得,但其非理性的选择使孩子沦为牺牲品,将面临更多的不确定性,甚至是危及生命的险境。

类似的家庭变迁,因母亲追求自我而导致原有家庭关系的破裂,置孩子于险境也体现在门罗的《沙砾》(“Gravel”)中,此类书写刻画了女性伦理观念淡薄,被爱情所蒙蔽,草草作出抉择却并未考虑对孩子的影响。在《沙砾》中,母亲搬去情人的住所,无力顾及孩子对离婚、再婚或重新组建家庭的不适感。她沉浸在爱情和刚刚获得的自由之中,导致大女儿卡萝无法适应生活节奏的变化,以及环境变化带来的生活习惯的断裂。卡萝通过给弟弟讲“关于以前的房子的事”[17]85来抗争,以前房子的空间、布局、点点滴滴都是卡萝对过去家庭的记忆。然而,卡萝的反抗,包括带着狗回到老街区等,都难以引起母亲的注意力,直至她最终意外溺亡。孩子对外部世界的感知和判断是敏锐的,却没有力量改变现状,他们仍然是“弱小的,脆弱的,惶惶不安的,需要成人的保护”[18]74。孩子的死亡往往是最令人痛惜的,也最能引起社会的反思。这是门罗小说中极致的张力,平静的叙事表面之下是血淋淋的现实。母亲所谓的追求自我,更多时候是不成熟、不慎重且受到了社会思潮裹挟的。门罗敏锐地捕捉到社会思潮中个体因受到蛊惑冲动行事而导致严重的后果,戏剧性地呈现时代洪流中被牺牲的孩子,最大程度地引发人们反思母亲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三、母亲的成长:对责任与理想的兼顾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女性主义运动引发了加拿大社会对家庭和婚姻观念的重新审视,这使得女性在职业领域中有更多的机会,能追求更多的权益。此时,女性虽意识到自身的价值,不甘困于牢笼之中,却因社会的转型还处于过渡时期,仍需面临新旧伦理的夹击。门罗书写了母亲在经历挣扎与磨练后,逐步成长为兼顾母亲责任与事业发展的新时代女性,这在《我妈的梦》中得以体现。

母亲意识的觉醒需要外部的刺激,替代母亲与孩子之间的亲密关系会给母亲造成压力,同时也是母亲意识形成的催化剂。在《我妈的梦》中,门罗塑造了替代母亲的形象,这一形象体现了社会所建构的传统母女关系,并且对生物意义上的母亲造成威胁。未婚的姑妈作为替代母亲,主动建立与婴儿的情感连接,其母性也被激发出来,孩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紧张,急忙问:“怎么啦?怎么啦?”[12]344这对真正的母亲吉尔而言是职责上的僭越。凭借替代母亲的身份,艾尔娜一改在家中不受关注的形象,“统治厨房,霸占了炉子用作消毒器,桌子用来调奶粉,水槽用来洗婴儿用品”,她“开心地咒骂”,嚷嚷着,甚至会“声嘶力竭地吼”“当着艾尔莎的面也不避讳”[12]342。“咒骂”和“吼”都是艾尔娜制造焦点的方式,使得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这无疑遮盖了吉尔的母性。此时,孩子成为权力争夺的场域,获得孩子的青睐就获得了家庭空间的控制权。照顾婴儿使艾尔娜获得了权力和唯一性,得到了属于“母亲”的权威和关注,并改变了家庭里的权力结构。因此,在吉尔谋杀孩子的罪名被消除时,艾尔娜被长姐扣上精神病的标签,失去了曾获得的短暂权力。因为生理意义上的母亲是一种先验的、预先给予的权威,而替代母亲与孩子的亲密关系则是后天的、不容易被认可的权威。虽不易被认可,艾尔娜作为替代母亲的暂时性权威也让其焕发了新生,发生了破茧成蝶的变化。孩子最开始选择的是替代母亲,这一情节的设定质疑和挑战了孩子对母亲的必然依恋。对于孩子来说,生存是第一要务,因此最开始并不肯接受母亲的照顾。孩子对艾尔娜的依恋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吉尔母亲意识的觉醒。这是门罗对母亲角色的深入思考,生理意义上的母亲并不能理所当然地成为伦理意义上合格的母亲,因为其肩上承担着对孩子的责任。门罗通过对两种母亲形象的呈现,并将孩子的动态选择纳入考量,进而反思了社会对母亲角色的定义。

门罗在小说中还以死亡与重生的隐喻表达两者对母亲身份的重新定义。《我妈的梦》中,吉尔在经历了孩子的“假死”与“重生”后得到顿悟,意识到自己身为母亲的责任。小说描写了叙事者“我”的“死亡”与重生,叙事者歇斯底里地大哭,这让吉尔无所适从,她被迫采取行动,把治疗头疼的药刮下来一些“药粉”放到孩子的奶里[12]353,结果两个人都昏睡过去。这一事件,用内奥米·摩尔根斯坦(Naomi Morgenstern)的话来说是一个正常的(基本上合格的)母亲和杀人犯“几近恐怖的角色互换”[19]85。母女两人都睡死过去,可以视作是两人的重生。之后,两人的母女关系有了新的变化,表达了一种神话中死而复生之后纽带的重新建立。关于女性从一个独立个体转而成为一位母亲的身份转换过程,多萝西·罗杰斯(Dorothy Rogers)认为,是原本独立的个体,被附加了责任,为另外一个生命的“安全和成长负责”[20]120。在孩子失而复得的恐惧中,母亲也经历了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

母女关系是研究女性自我身份认定的重要方面,两者之间角色的重新认知,使其分别获得了母亲和女儿的社会身份,是母女两人相互定义的结果。小说情节的发展就是母亲和女儿两人从抗争、不相容,到逐渐走向独立的过程。作为婴儿的叙事者与母亲抗争的焦点是要求母亲全身心地妥协,但成人之后,经过反思,叙事者意识到自己全面抗争的代价,很可能是自己的死亡。“对我而言……在我放弃与妈妈的抗争……的那一刻……我才拥有了我的女性身份。”[12]364叙事者放弃与母亲的抗争,随之女性身份的获得,可以看作是女性韧性的体现。誓不罢休的抗争最后很可能是生命的结束,而适当的妥协不仅获得了生存的机会,还创造了一定的协商空间,使其在心理上认同其作为母亲的女儿这一身份。事后,母亲吉尔对女儿也有了爱的表达,“她(吉尔)清醒了……她开始爱我了,因为如果不爱的话,就意味着灭顶之灾啊”[12]364。爱所表达的,不仅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舐犊情深的天性,还是经过了社会化过程与考量的结果。这是一个通过定义与对方的界限、权利、义务和期待,逐渐获得主体性的过程。也就是说,母亲对于女儿的爱与表达,和她的自我认知紧密相关,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吉尔也因此获得了她的女性身份”[12]364。《我妈的梦》中书写的假死与牺牲和女性自我认知的成长有着直接关系。

门罗小说中,在新旧观念碰撞之下,年轻母亲逐渐在责任与自我之间找到平衡,成长为新时代女性。小说《我妈的梦》的时代背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女性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也面临着职业选择和家庭责任之间的撕扯。在这样的冲突中,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都免不了受到新旧伦理的双重夹击,从而对自己的社会定位、身份职责产生自省。正如纳斯鲍姆的理论中所表达的,“如果一个女性为了照顾自己的孩子而不得不放弃她喜欢的职业追求,那么她就在生活的某个特定方面遭受了道德损失,其选择在这个意义上同样是悲剧性的”[15]导读20。假死事件后,吉尔“从音乐学院毕了业……租了套复式公寓,雇了个女人部分时间照料我……在一家广播乐团找到工作……作为音乐家被聘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靠此谋生”[12]365-366。从社会历史的角度看,这个故事体现了二战后加拿大女性社会角色的转变。吉尔的经历是一个典型的事例,从单纯的母亲、妻子的社会角色,成长为一个兼顧家庭的职业女性,体现了战争对女性生活的影响。母亲吉尔的经历折射出加拿大女性群体的成长、女性自我认同的变化,以及社会伦理对于女性认知的影响。门罗聚焦吉尔挣扎、顿悟的时刻,通过细致入微、丝丝入扣的描写,展示女性从抗拒到逐渐接受母亲角色的社会建构与心理建构过程。

从门罗的一系列小说中可以看出其对影响女性定义自己社会角色因素的思考。女性的自我认识不是简单地下定义,作用其中的因素包括自我的心理基础、与周围人的交往与互动,作为女儿、妻子、母亲这三个角色,以及角色之间的转换,都是影响女性认识自我的关键因素。

四、结 论

伴随着从18世纪末开始的大规模女性运动的兴起、壮大与成熟,女性早已经走进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等各个领域[21]。门罗捕捉了西方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前后,加拿大女性生活的侧面,其笔下人物的奉献和牺牲并不是轰轰烈烈、产生巨大反响的,而是源自日常生活,在人生某一时刻作出改变一生的关键选择。她以现实主义写实的风格塑造了多类母亲形象,将影响母亲身份建构的多种因素纳入考量,其中包括社会伦理、舆论、经济条件、社会运动等,客观地呈现了母亲的责任与自我的追求之间的冲突。门罗的叙事剥开平静生活的表层,展示鲜血淋漓的伤痛,其作品涉及的主题经久不衰,即使在今天也有意义,甚至还引起舆论纷争,其通过文字传递的智慧不仅给当代读者以启示,还引发了社会广泛的思考,足见这位文学大师的深厚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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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lf-pursuit and Responsibilities: On Mothers Sacrifice, Struggle and Growth in Munros Short Stories

[Abstract] In the late 1960sand 1970s, the second wave of feminist movement sweeps across North America, aiming to advocate for gender equality and womens rights. This movement has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status and rights of women. Alice Munro, through various short stories, explores the construction of maternal identity within the backdrop of this transformative era. In a time of societal transition in Canad, mothers are still influenced by traditional ethical expectations of responsibility while also being exposed to the burgeoning ideas of female liberation. They find themselves torn between self-exploration and their maternal duties. As a contemporary master of short stories, Alice Munro not only enjoys global literary acclaim but also delves deep into societal issues surrounding the role of mothers. Her stories illuminate the evolution of maternal consciousness during a period of shifting family and marital values, simultaneously analyzing the profound implications of womens self-discovery, which in turn inspire contemplation and motivate action for change.

[Key words] Alice Munro;the role of mothers;sacrifice;grow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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