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换兔子

小河丁丁

戈壁滩深处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儿远离河流和湖泊，远离森林和草原，更远离城镇和村庄。正因为如此，一群野兔居住在那儿，以杂草灌木为食，与日月星辰为伴。如果不是一只猞猁隔三差五来猎食的话，野兔们的生活称得上无忧无虑，宁静安祥。那只猞猁既狡猾又狂妄，它在别处猎食，通常夜以继日静静潜伏，等到猎物从身边经过就猝然发起致命一击。它来这儿猎食呢，总喜欢站在高处大模大样欣赏野兔们四散奔逃的景象，然后盯住其中一只穷追不舍，直到猎物筋疲力尽才不慌不忙地叼走。

这一天夕阳西垂，气温开始下降，地表不再那么炎热，野兔们照旧从藏身处出来，各自寻找食物充饥，然后就聚在一座沙丘底下聊天。

“对我们蓝眼睛来说，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说这话的是大关，一只强健的公兔。

“就是不该被猞猁发现了。”阿兰摸着肚皮说，这是一只怀孕的雌兔，“将来宝宝出生了怎么办？”

“要是没有猞猁就好了。”这是小丫，一只小兔子。

“最可恶的就是猞猁。”“猞猁來一次，就少一位伙伴。”“不该被它发现这个地方。”别的野兔纷纷附和。

“知足吧，没有狼，没有豹子，只有那只猞猁，来了就举行一场生命的赛跑嘛。”这是疤阿公，白胡须又粗又长，脖子左侧那块猩红的疤是它侥幸从猞猁口中逃脱留下的纪念。

“啊哈！几天没来，伙计们想念我啦？”猞猁幽灵一般出现在沙丘顶上，眼圈内缘黑色，外缘白色，面部的纹路如同画了脸谱。双颊垂下长毛，双耳竖着支出翎羽似的黑毛，脖子上吊着一张照片。

野兔们立马逃散。

生命的赛跑，说来就来了。

奇怪呀，猞猁站在沙丘顶上一动不动。

疤阿公不禁回头望着猞猁，心想，这家伙怎么啦？

猞猁冲老公兔弯一弯粗短的尾巴，说：“老伙计，我想跟你们蓝眼睛做交易。”

“交易？”

“我喜欢美丽的石子。”猞猁露出诡异的笑容，“下次我来的时候，谁被我捉住了，只要交出一颗石子让我满意，我就放掉它。”

“不吃我们？”疤阿公动了动耳朵。

“不吃。”

“那……你吃什么？”

“这是我的事，你们只要有美丽的石子就能保命。”猞猁把照片扯下来扔给疤阿公，“就是这种石子，好好瞧瞧。”

猞猁转身从沙丘那头下去了。疤阿公全身僵直，动弹不得，直到别的野兔围在身边，它才长吁一口气，只觉得四肢软软的，几乎撑不住身体，耳朵也竖不起来。

“疤阿公真是好样儿的，敢跟猞猁谈判。”小丫说。

“你们谈了什么？”阿兰说。

“猞猁要我们拿石子换性命。”疤阿公嗓子哑哑的，“大家看看猞猁留下的照片。”

这下大伙儿看清楚了，照片上全是石子，有白色的、黑色的、黄色的、栗色的、红色的，都有些透明。

“估计猞猁有什么阴谋。”大关说。

“管它什么阴谋，用石子换性命，值得。”“试一试，反正被猞猁捉住了就是死路一条。”“这种石子我见过。”“我也见过。”……大伙儿议论好一阵子，意见差不多统一了。最后疤阿公说：“分头找找吧。”

野兔们就散开了。

疤阿公叼着照片去了过夜的地方，那是一个浅坑，挨着一丛冰草。疤阿公卧在坑里，仔细研究照片上的彩色石子。戈壁滩到处是石子，彩色的并不罕见，但野兔们过去从来没有留意。石子又不能吃，有什么用处呢？

不一会儿，小丫叼着一颗石子来到疤阿公身边，说：“这颗怎么样？”

那颗石子像冰块一样透明，疤阿公捧起来对着夕阳一照，更是晶莹剔透，比照片上的一点也不差呢。

疤阿公说：“很好。”

这时大关也找来一颗石子，黑色的，但也能透光。

疤阿公说：“也不错。”

大关说：“你也预备一颗才好。”

疤阿公就站起来，原来它肚皮底下有一颗现成的黄石子，在浅坑中央半埋半露。疤阿公把黄石子掏出来，跑到沙丘上，别的野兔都跟过去。太阳就要落下去了，疤阿公对着太阳举起黄石子，石子形状略像一只雏鸟，衬着又大又圆的落日，仿佛正在蛋中孵化。

天渐渐黑了，戈壁滩失去颜色。野兔们各自回到浅坑里，或者草丛间、灌木下。

星星在空中闪烁，一颗一颗真像发光的石子啊。

有收获的野兔就对着星空观察石子，还反复摩挲，越发觉得这是非同寻常的事物，过去怎么视而不见呢？

没有收获的野兔渴望明天找到一颗特别好看的。这是猞猁派的任务。它们那么害怕猞猁，那么讨厌猞猁，却迫不及待要完成这项任务。

星斗渐渐消隐，黎明终于来到，野兔们继续在戈壁滩上找寻。不论有收获的、没收获的，都想寻找更美丽的石头。

又是黄昏，疤阿公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将每一颗石子细细察看，说：“都不错，就看到时候猞猁会不会反悔。”

它们等了好久，彻夜未眠，猞猁没有现身。

第二天猞猁仍然没有现身。

第三天也没有。

……

野兔们没有闲着。过去它们除了吃，就是睡，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如今呢？它们拥有美丽的石子。是的，这片戈壁滩自古就有美丽的石子，但对野兔们来说，它们才刚刚发现石子的美丽。有了这个发现，它们的生活里除了食物，多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那些彩色透光的石子真是越看越耐看，越摩挲越喜爱。白天，它们拿石子对着太阳看个不够。夜里，它们守着石子，不再像过去那样只守着自己恐惧的心。

第七天黄昏，野兔们又聚在沙丘下，拿出美丽的石子，互相交换着把玩鉴赏。

小丫跑上沙丘向四方眺望，说：“猞猁究竟来不来了呀？”

大关说：“你下来！”等小丫下来了，大关说：“猞猁不来正好，反正我们懂得欣赏彩石了。”

阿兰摸了摸圆鼓鼓的肚子，说：“难道那家伙改变了习性？也许它觉得过去做错了，才把彩石的好处告诉我们，算是一种补偿。”

疤阿公说：“不要想得太美，猞猁天生要吃兔子……”

“啊哈，蓝眼睛的伙计们又想念我了。”猞猁忽然出现在沙丘顶端，“都找到美丽的石子了吗？”

“不好！”

“快逃！”

野兔们纷纷逃窜，都没忘记叼上石子。

猞猁盯住小丫，影子一样紧紧尾随，等到小丫跑不动了，它凌空一扑就把小丫牢牢按住。

小丫浑身酸软，把石子吐在地上。

疤阿公在不远处大叫：“说话要算数！石子换性命！”

猞猁捡起石子对着太阳照一照，说：“真不赖！再见啦！”猞猁一跃而起，转眼就消失了。

小丫兀自瘫卧在那儿。

野兔们有的藏在植物后边，有的蹲在石头后边，有的伏在沙坑里，有的缩头弓背，有的探头张望。

无比凶残的家伙，就这么走了？

一阵风吹过，草木沙沙直摇。

小丫眨一眨眼，泪如泉涌。它没有被猞猁杀死。它还活着。它耳朵抖了抖，浑身哆嗦着，不住地抽泣。

疤阿公跳过去，轻轻顺着小丫背上的毛，说：“没事了。没事了。”

别的野兔也来到小丫身边，有的安慰小丫，有的对石子产生了更大的兴趣。“当真呀，猞猁只要石子。”“太好了。”“这种彩色石子越看越神奇。”

阿兰说：“猞猁要这样的石子干什么呢？”

疤阿公说：“我去打探打探。”

小丫说：“别去。会没命的。”

大关说：“反正猞猁还会来，等下次它来了套套它的话。”

疤阿公动了动耳朵，说：“也行。小丫再找一颗好看的石子，说不定下次你又被猞猁逮住。”

小丫抹去泪水，说：“我那颗石子最好看！好舍不得！”

别的野兔说：“我的才最好看呢！”“我要找一颗最美丽的。”“明天黄昏再来赛宝。”嘿嘿，白天找石头，黄昏赛宝，野兔们已经习惯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天，野兔们赛宝的时候，小丫不经意一抬头，发现猞猁站在沙丘顶上。小丫耳朵一塌，叫了一声“猞猁”，转身就逃。

别的野兔也拼命奔逃。

唯独疤阿公待在原地，它向猞猁递着黄石子，说：“我老了，跑也跑不过你，这颗石子怎么样？”

那只黄色的雏鸟映着夕阳，光闪闪的，仿佛会长大。

“扔过来吧。”猞猁伸出前爪。

疤阿公就把黄石子扔上去。

猞猁接住黄石子，对着夕阳瞅了又瞅，说：“美极了！”

疤阿公说：“请教一下，这样的石子有什么用处？”

“什么用处？”猞猁瞪了疤阿公一眼，“对你们蓝眼睛来说，这是幸运石、生命石，可以换性命。”

疤阿公说：“对你有什么用处呢？你肯定特别了解石子，你这么聪明的野兽实在少见。”

猞猁把尾巴翘一翘，脸谱似的面容露出微笑：“好吧，我就告诉你。东边有一片胡杨林，住着一户牧民，养了好多长蹄子的，好多长角的，还有好多三瓣嘴，眼睛是红的。那天我去偷红眼睛，却不小心掉进了牧民挖的陷阱。大人要用猎枪射杀我，幸亏那个小男孩哭着闹着要驯养我，大人才把我关进铁笼。我跟牧民住在一起，才知道他们会捡这种彩色石子。这可不是普通石子，这叫玉石，拿到城里能卖好价钱。我就对他们说，我能找到玉石，只要你们还我自由。他们就放了我，叫我找玉石换肉。那时候我就想好了，蓝眼睛住在戈壁滩上，要找玉石还不容易？我不吃蓝眼睛了，要吃就吃红眼睛，吃长蹄子的、长角的，拿玉石跟牧民做交易——这叫文明，懂吗？别再拿我当野兽。我像人一样，过上文明日子了。”

“啊，是这样……”疤阿公全明白了。

猞猁叼着黄石子，大摇大摆离去了。

野兔们又聚在疤阿公身边，都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品鉴。比起过去，它们更加懂得欣赏这些玉石，能从颜色、形状和质地引发美好的联想。小丫又捡到一颗玉石，圆圆的，红红的，很像夕阳。

真正的夕阳却落下去了。它像一颗红石子落在戈壁滩尽头，一点一点陷下去，收起了那么绚丽的光彩。天空一层一层变暗，由淡蓝变成蓝紫、紫青，又变成漆黑。群星开始闪烁，银河如同一条缀满珠宝的薄纱。

野兔们各自回到歇息的地方，将身子蜷缩着。小丫是最后离去的，它要走的时候，疤阿公说：“你这颗红玉石能不能送给我？改天我找一颗上好的给你。”小丫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把红玉石留下了。

这是一个心潮激荡的夜晚，戈壁滩上仍然存在危险，但野兔们对明天充满期待。它们世代栖息的戈壁滩多么美丽，埋藏着多少珍宝。它们曾经羡慕人类饲养的红眼睛家兔，直到今天才明白，命运不仅没有亏待它们，反而给予了无与伦比的馈赠。

第二天黎明，小丫一醒来就去找疤阿公。当它来到疤阿公的浅坑，既没见到疤阿公，也没有见到红玉石。

小丫跑到沙丘上，立起身子张望，别的野兔在这儿那儿吃草，吃灌木叶子，就是不见疤阿公。

小丫高声喊叫：“疤阿公！疤阿公！喂，你們看见疤阿公了吗？”

野兔们东张西望，谁也没有看见疤阿公，顿时都慌了神。“疤阿公呢？”“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从睁开眼就没有见到疤阿公。”

它们来到疤阿公过夜的地方，大关仔细观察浅坑，用前爪摸一摸坑底，说：“这么凉，还有露水，疤阿公昨晚就离开了。”

阿兰说：“我们等疤阿公回来，它一定有什么紧急事情。”

野兔们忐忑不安，从早上等到中午，又等到下午，不时跑到高处张望。小丫还长时间蹲在沙丘顶端，实在热得受不了才到阴凉处躲一躲。戈壁滩上日光闪烁，把小丫的眼睛都刺痛了。黄昏时分，小丫又站上沙丘，直立着朝四方张望。夕阳落下去了，暮色笼罩四野，东边沙砾之间出现一个活动的东西，那是一只兔子，身影多么熟悉啊。

“疤阿公！疤阿公回来啦！”

小丫纵身跃下沙丘，朝着东边飞奔。它笔直行进，跳过坑洼，跳过石头，跳过芨芨草，跳过沙棘，跳过梭梭……它四足就像安了弹簧，身上就像长了隐形的翅膀。

别的野兔竞相跟随。

疤阿公喘着气，弓着腰，扛着一件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一根乌黑的管子，镶在黄色的木头上——枪！疤阿公还提着一个小袋子。

到了疤阿公跟前，小丫喘着气说：“你……你……去哪儿了？”

“不急……不急……先休息一下。”疤阿公蹲坐在地，把枪和小袋子放在跟前，笑得那么开心，“要谢谢你哦，昨晚送我红玉石。”

这会儿，别的野兔都过来了。

疤阿公说：“我找到了胡杨林，也找到了牧民的家，好大一座毡房。猞猁说的是真的，它拿我们的玉石去跟牧民做交易了。我从门缝一瞅，那一家子正在欣赏我那颗黄石子。我就大大方方钻进去，说：‘这颗玉石是我的！呵呵，可把他们吓了一跳。那个小男孩想捉住我，我从他裤裆下钻过去，跳到衣箱上，说：‘当真是我的，被猞猁抢去的。见我说起猞猁，一家人就认真听。等我说完了，小男孩的爸爸说：‘还以为是猞猁自己找来的，既然是你的，你就拿回去吧。我拿出小丫给我的红玉石，说：‘我不是来讨还玉石的，我这儿还有一颗，想跟你们换一支猎枪。小男孩的爸爸同意了，还送我这袋子弹。我们有猎枪了！猞猁最害怕的东西！小男孩的爸爸那支猎枪太长，也太沉，我拿不动，这支是小男孩的。”

野兔们心儿怦怦直跳。

拥有一支猎枪，这是它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然而它们当真拥有了。真真切切，不是梦。它们都伸出爪子摸枪。

大关说：“疤阿公太了不起了！”

阿兰抱着肚皮说：“宝宝，宝宝，你什么也不怕了，有猎枪保护你了。”

“这是什么呀？”小丫发现枪上镶着半个铁圈，当中有一根弯曲的金属，很像獠牙。

疤阿公说：“这是扳机，只要轻轻一扳，砰！子弹就射出去。”

小丫说：“我想学开枪。”

疤阿公说：“好啊，学会了开枪，猞猁就不会在我们跟前炫耀什么文明了。”

小丫笑起来。

所有兔子都笑起来。

戈壁滩上的风儿也在笑，笑声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