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成诗

2024-04-29 08:27刘臻鹏
少年文艺 2024年4期

刘臻鹏

(一)

从我会写作文开始,我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多的时候两三百字,少的时候几十个字,洋洋洒洒写在日记本上。我的日子,就这么紧锣密鼓地排列着。后来,我和爷爷同住了一段岁月,发现爷爷也爱每晚记一些东西,只不过是将其直接记在日历上。他故意买了较大的日历,因为每个数字旁边有足够的空白。我留意到,当他将日历翻页的时候,总是望着日历,眼神略带酸涩,又空旷,仿佛在想:哦,又过去一个月了。

后来,我对于写作文的钻研逐渐加深,倘若用心去写,每篇日记也能达到近一千字了,但每天真正留给我写日记的时间却少之又少。尤其备战高考的那段时间,时间紧张又宝贵,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写日记,我便学着爷爷,在日历上简单记录一些东西,比如“退步了,要加油”“保持住”“倒计时19天了”等等。日历成了我那段时间的氧气瓶,每当学到压抑难受的时候,也是每天很晚的时候,只要在日历上写下一些东西,那些文字就似乎闪着光一样,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每晚头碰到枕巾,想起日历上写下的豪言壮语,我便能快速入眠,满怀希望地奔赴下一个明天。

备战高考时,我总是想,就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了,就都好了。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一所本科院校的中文系,我这才发现,比山顶的璀璨风景更美丽的,是来时路途中的一个个脚印。日历里的文字,承载了我的诸多笑泪记忆,竟那么动人。于是,我到了大学之后,尽管时间宽松了,但也没有改变在日历上写东西的习惯,如果实在有很多的话想写,那么便偶尔写一篇日记,在纸上打开自己的话匣子。

(二)

我在日历中的字里行间,总能记下一些或难忘或刺激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自认为年少应与平淡相斥。

比如父母有一次报了旅行团,要去青岛旅游。他们认为我应该在家收心,准备开学,便没有让我一起去。一家人共同旅游的机会不多,正处于叛逆期的我便自己在网上搜索行程,规划路线,订票,整理行李,一天半之后,竟跟上父母的脚步,出现在了青岛。母亲嗔怪道:“哎,你就跟个口香糖一样,甩都甩不掉!”

那一次,我依然随身带着日历。第一天记下的词是“自己去青岛”,后来几天便是“和家人旅游”。我的日历和我的人生词典一样,容不下平淡与碌碌无为。

爷爷在日历上记的东西往往是日常的家长里短,比如“今天吃鱼”“买了件冬衣”“明天去修车”等等,还兼有备忘录的作用。这样的关键词似乎与他的人生一样,波澜不惊,平平淡淡的,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

直到后来,我的人生经历变多了,我才明白,平淡过一生才是人们的常态。

(三)

爷爷和我吵过一次架,那是唯一的一次,却令我至今难忘。

当时,我过生日,想吃野菜炒鸡蛋,倒不是因为这道菜多名贵,而是因为我就好这一口。爷爷去菜市场买菜,野菜卻被别人买光了,他就自作主张地把野菜换成了青椒,中午做了一道青椒炒鸡蛋给我吃。那段时间,我刚进入青春期,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痘,一点辣都不能碰。痘痘在脸上疯长个不停,本就令我烦心,再加上生日这天吃不到自己喜欢吃的菜,偏偏爷爷还把野菜换成了辣的青椒,我便掷下碗筷,和爷爷吵了一架。

那天晚上,我的怒气尚未消散,便在日历上写下:“爷爷不给我做喜欢吃的菜,生日这天还做辣的给我吃。”字里行间满是埋怨。那一天的怨气,那一个格子都快挤不下了。

我和爷爷冷战了好几天,爷爷知道我的性子执拗,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叹气。

某天,偶然间,我看见爷爷的日历正放在他的桌子上。我心想,我倒要看看他那天要为自己辩护些什么,便前去看了他的日历。他的日历上,一行大字赫然闯入我的眼帘:“我错了,没早起给孙子买野菜,生日也不开心了。”

一生要强的爷爷,居然在日历上写下“我错了”三个字,我错愕于此,更加错愕于自己因为一盘菜生了爷爷这么久的气。

而我生日那天之后几天的日历格子里,爷爷写的是“孙子今天没理我”“孙子今天还没和我说话”“孙子今天朝我笑了一下”。我忽然意识到,我在爷爷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而我的傲气,只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而已,是在糟践他老人家手捧出来的真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爷爷吵过架。爷爷耳背,我说什么话,他都要习惯性地“啊?”几声,再作回答。之前我也抱怨过他这一点,但后来,我都是尝试着去接受、适应。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和爷爷置气了,他老人家头顶的那片天就变灰了。我希望,那片天永远不会因为我而变得阴雨绵绵。

(四)

到了上高中的时候,我离开爷爷,去县城跟随父母居住。高中学业紧,很少回家。临行前,爷爷给了我很多厚实的毛线衣,虽然外观有些土气,但却十分贴身保暖。“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想必指的就是这个吧。

高三那段日子,我的学业尤其紧张。爷爷常在傍晚的时候打电话给父母,问家里好不好,问我怎么样,父母有些不耐烦,因为爷爷有时一天打两三个电话,父母又有工作在身,搪塞几句便挂掉了。爷爷知道我有手机,便主要打电话给我,我尽量保持耐心,但爷爷总是依依不舍,在电话那头无话也要扯出许多话头子来,让我也不耐烦了。后来,爷爷大概是感受到了我们对他频繁电话来袭的抵触情绪,便少有电话打过来了。

清明节假期的时候,我们回了一趟家,我特别关注了爷爷的日历上又记了些什么。他的日历上有很多格子都空着,大概一周一次,会记一下“打过电话了”,有规律可循。这里的“打过电话了”应该指的是给我们打过电话了,之所以保持在一周一次的规律上,大概是怕我们嫌他电话过多。

爷爷要给我们做饭,父母哪里肯。他们去灶房里展示厨艺,让爷爷在房间里等着吃就行了。爷爷又在日历上写了一些东西,随后去房间更靠里的位置找一些囤积的“好宝贝”,给父母带回去贴补贴补。

我凑近一看,爷爷这次在稀稀疏疏的日历格子上写的是“家人回来了”。

我坐在椅子上,想象自己就是爷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这个院子里,坐在这个椅子上。坐累了便起来活动活动,然后接着静坐,偶遇邻居路过可以搭搭话。等到太阳落山,便回去睡觉,结束这乏味且冗长的一天。唯一值得期盼的,便是每次和家人通电话的时间,他还要珍惜这一周一次的“机会”,唯恐滥用了之后,家人嫌弃他话多太烦。至于家人们回家看望他,那更是类似于节日般的隆重惊喜,可遇不可求。

从那以后,我便主动和爷爷每天打一次电话,抽空便会回一次老家。路程其实也没有那么遥远,老家其实也没有那么枯燥。因为我知道,我这里的日历上每多一次“打过电话了”,爷爷那头的日历上就会多一次“打电话过来了”;我这里每多一次“回老家了”,爷爷那头的日历上就会多一次“家人回来了”。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