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安排在蓼乡大酒店,这是要来吃老家的味道了。酒店说不上豪华,但在我的这座淮上小城,还是有些口碑。进门是巨大挡中屏风,红木浅浮雕,下部为大别山的层峦叠嶂,上为蜿蜒浩荡淮河,如果绘制者果然依据了地理的坐标,正是我老家固始的一幅三维方舆图。
故乡固始,为古蓼国,简称为蓼,常被人们亲切唤作蓼乡,蓼乡大酒店,开在异乡的城市,菜品与消费人群定位无疑还是故乡人,别人尝新,而你是寻命,没办法,老家话说,命里带的,好这一口。不吃,就要死。今晚是在南方的一位本乡同学回来,开车还在高速路上呢,就叫人张罗了,把本城的同学全都叫上,聚聚。这本该我们请他,他却执意要请大家,说好多年不见了,表表心意,吃固始菜,说老家话,叙旧时情。陆陆续续到齐了,才发现本城的老同学好多相互间也是许久没有见面了,而时间却在悄然流走,如某电影旁白,一代人芳华已逝,面目全非,不知不觉间,就这么老了,悲伤,喜悦,激荡,感慨,酒没开始喝呢,已有了同学会的氛围。
张罗者开始安排入座,他是周到而机智的人,点子多,果真临时起了主意:主席位或者说买单位,留给南方回来的同学,余按当年年级、班次排,相同者按年龄;规定相互间谁也不准叫大名、官称和职称,只叫绰号或小名;同学大气,酒是好酒,说存有几年了;菜委托了张罗者点的,和在老家一样,凉菜向来是搭配,嫩头青萝卜块、荆芥拌凉皮、草木灰盐鸭蛋、淮北湾地红皮小粒花生米,少不了一大盘固始腊肴拼盘,间有腊鸡、腊鹅、腊肉、腊香肠及其他;热菜为主,不必说,有旱鹅块、旱千张、面炕鸡、绿豆丸子、酥鱼、酥肉、松花皮丝、腊肉炖鳝鱼、炖猪脚筋、炖固始老母鸡、腊羊肉坯子火锅、心肺汤、老鸭汤圆等等,主食油盐干饭和挂面。固始挂面上过央视,以“舌尖体”的解说和镜头,生动呈现了这一古老传统手艺的全部制作奥秘和流程,一时流传开来,弄得外地人到固始都要挂面吃;油盐干饭也是一绝,米是糙米,饭粒坚硬,水油里略加一些猪油,炒好的标准,固始话说是“个籽个蹦”,即每个米粒都是绝世而独立,不允许有两粒粘连。再一个标准,在你食用完后,碗边不挂,粒米不剩,部分油渗出在碗底,正好碗底那么大,黄澄澄,清亮,不浊。
饭也好,菜也好,虽是现代烹制,但土色,地道,南方回来的同学控制不住情绪了,几乎对每一样都大赞,咂摸着嘴,贪馋的样子,说,是这个味儿。啥味?不知道。临快结束时,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偌大桌子巡视一遍,惊叫:咋没腊菜?!片刻安静,像是噎住了,我就笑了,和他搭腔,解释说老同学,腊菜不是“菜”。所有酒店,即便在固始,在固始乡村,你瞧见谁家酒席上上腊菜?张罗者也凑上打趣,说有喝这么高级的酒就腊菜的吗?同学略有醉意,人一回乡就变小了,小孩子一样撒泼,撒娇,拖着声腔说,我想吃——我想吃——我揍(就)是想吃——他那副样子,让我一下想起《醒世姻缘传》中,说寄姐“头晕恶心,眼困神疲”,老公狄希陈,哄老婆高手呢,慌忙去刑部街,买了蜜梅和“固始鹅”——那可正合了寄姐的心意,“像寻了性命!”可不是,瞅我这同学,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对我说,明个,你,得陪我回,高低斗(吃)一碗稠巴巴的大豇豆稀饭就腊菜。我说,寻命呢?同学说,就是寻命!晚宴就在固始腊菜这个点上欢声笑语地散了。
同学说的腊菜在固始有两讲,一是指入冬后家家户户准备过年腌制的腊肴,全部肉食类,除上面腊拼盘的那些外——那也是固始腊肴里最主要的几样,余还有猪蹄、豬耳朵、猪赚(舌)头、猪心,鹅胗、鸡胗,野鸭、野兔、野斑鸠、干八两,鲢子、黑鱼和浑子(草鱼),等等,都是腌制的,用整个腊月风干,挂满廊檐,冬日暖阳里,万家腊肴,蔚为壮观,成为固始人年节一道盛景,有人家一直吃到插秧季,或七月半;腌制的禽类一般不好保存,数量本就少,那时所剩,主要是腊肉,淮南黑猪,带皮,四五扁指厚的肥膘,透亮,微黄,滴油,彻底“腊”好了,风干了,浸泡洗净,放地锅里煮,不一会儿那腊味的特别香气,浓郁了整个村庄,不可抵抗,刚抽穗的稻子都站不直身子了。而同学要死要活的嚷着要吃的腊菜是腌制的一种蔬菜。我一直无法形容或者指明这种植物,像极了雪里蕻,但可以肯定,一定不是。
“腊菜”之谓,既是它作为植物的本名,也是它作为“菜”的类别,且只能腌制食之,一般不生炒,仿佛炒不熟,带苦尾子。陪同回老家吃腊菜的另一同学说他知道腊菜是啥菜。准确说,是十字花科叶用芥菜的优良品种。他说,我手机里存有份资料,念给你们听——固始腊菜株高一般35厘米,株幅31厘米,叶深绿色,叶柄甚短,附着一层薄薄的蜡粉,按叶缘缺刻深浅分花叶和板叶两种,板叶叶面较花叶更为皱缩。腌制好的腊菜色橙黄,半透明有光泽,香味浓,质地清脆,可口……同学很优雅地制止了他,开始说起小时候家里人腌腊菜。这是一个农家过日子进入冬月最重要的事项,固然腊菜永远都不是主菜,上不了桌,但它贯穿一年几乎每一顿饭食,有了它,让人安心,因此你必须有足够的储存,还要小心翼翼。腌制坏了是经常的事。——怦怦心跳,带着不安和期待,解封坛口,说坏了,酸或者臭,也就是说“烂”了,烂泥巴样,傻眼了,这一年咋过,就着慌了。
固始腊菜在种植上分两季,少部分春腊菜,重头是秋腊菜,这得上心,把握好种植时间,掐着点在经霜后半个月采收,不老不嫩。充分漂洗干净,努力不要伤了茎叶,把绳子洗净,扯在庭院里,把腊菜倒着茬口挂上晾晒,见着打蔫了,把菜刀洗净,不能有一滴油腻,且一定磨得锋利,来切,能听到脆响,一把把,切碎成差不多不足一扁指的小段,撒上盐,带着一股巧劲,均匀揉搓,防止伤皮,然后装入瓦缸——固始统称腊菜坛子,铺一层,用棒槌捣紧,再铺一层,再捣紧,满了,敞口等水渗完,用塑料薄膜扎紧坛口,上扣一饭碗,再用黄泥封死。一月后便可打开来吃。生食、炒食、煨食,餐餐皆可,下饭。吃着掏着,细水长流,能吃一年多。
传统乡村经验,在家庭和乡邻间传承,千百年,无秘密可言,看似那一道道的程序简单,谁都会,但腌腊菜却是择人、择手——这没办法,同学说他勤劳的母亲就不行,腌一回酸一回,奶奶也不行,姥姥也不行,你还别不信、不服,请四姨来,当地腌腊菜出名的好手,来年打开来,果然黄澄澄的透亮,忍不住,捏个吃,那个脆生,那个腊菜味啊,舌头喉咙肠胃心肝脾肾前八百年后五百年的,全都激灵起。简直要亲命。看同学那贪馋劲,我说,到固始,管你够。同学说,管不够。
同学有点小文青,都知道的,至今还坚持写诗,他说话,常有象征,或是隐喻。
20世纪80年代初,冰河开化,大地惊蛰,最先醒来的是固始的农民,他们将城乡二元结构的桎梏撕开一个口子,从那里挤身出来,背着简单的行囊,在那个黎明时分,打开家门,含泪告别世代生存的村庄,以及土地、庄稼、祖坟、父母、儿女,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向梦想和传说的开放的南方沿海城市奔赴。开始是三五结伴,接着是成群结队,无须讳言,他们就是为着祖辈的苦难和贫穷被迫出逃,被逼出逃,但当他们交付土地的忠诚、憨实、愚钝和卑微,一天天抬起头来,见天见地,完全融入到整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去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思考、大梦、责任和担当,以及尊严,一个人的尊严,一群人的尊严。几十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壮丽进程,百万固始打工者在其中,不乏成功者,也有失败者,他们为这个伟大的时代作出巨大付出和牺牲,包括身体、蛮力,青春生命和才华,还有拼死的坚持和忍耐,未来的纪念碑上,应该镌刻上他们的名字。
那里面就有我同学。他算得上最早的打工者、觉醒者、先驱。艰苦卓绝,血泪打拼,实现了人生跃迁,作为“成功者”,如今他们全家已落户他乡,成为骄傲的城市新移民,而作为命属土地的人,他常常遭遇身份的尴尬:子女在填写籍贯时,已经不是固始了;生猛海鲜,饮食的差异里,一次次寻觅记忆里故乡的味道;踏上归途,直奔那一碗稠巴巴的大豇豆稀饭和腊菜……那天陪同学到固始,我们并没有立即回乡,而是在县城住了下来,参观了开发区、博物馆、根亲园,领略了东城门、桃花坞、小南海的夜景,感受蓼城巨变,次日酒店免费早餐,固始特色,家常菜,丰盛超出想象,有蛋炒饭、油果子、油鳖子、韭菜盒子、煎饺、豇豆稀饭,待每个人捡了过来,一看,都有腊菜!相互瞅瞅,会心而笑。同学感叹,这就是命啊!在南方时,常常想家、想腊菜,那种想,没人能体会!后来琢磨,是真想要吃腊菜吗?是真好这一口、缺这一口吗?是,也不是,不知想什么。就是想。想得很。想得要你的命。故乡之味沉淀,已是血液里的盐,DNA,生命密码,情感罂粟,精神的块垒和光芒,形而上,形而下,都不能用现代人食品观念和健康标准衡量。同学说,腊菜对于他,不是食品。
在根亲园参观,知本乡固始近年打造中原根亲文化,所谓“晋人驿站,唐人故里,闽台祖地,客家原乡”,也不单是为宣传用,因为随便一说,就有西晋“衣冠南渡,八姓入闽”,唐初“开漳圣王”陈元光、唐末“闽王”王审知三兄弟,民族英雄郑成功、靖海侯施琅、爱国华侨陈嘉庚等,以及闽粤赣、港澳台与海外万千客家、游子,皆视固始为祖籍地,自称固始人。当年经固始南迁的中原人,或以大别山北麓为迁徙屏障,或从淮河渡口张帆远航,经长江到达九江、赣江;还有一条路,就是走淮河,转运河,在浙江江山,进入武夷山孔道,到达闽地。那是一条怎样艰辛的路。同学说,陈元光之父陈政,于唐初奉诏南下入闽,平叛啸乱,后有陈元光祖母魏妈带陈元光随长子陈敏、次子陈敷千里驰援,走的就是这条路。然而在行至浙江江山落霞山,陈敏、陈敷相继病逝。魏妈含泪葬子,领兵继续南征,终与陈政会合。同学说,我去过江山县,做过考察,因水土,还有瘴气,当时病死的不止陈敏、陈敷,还有一大批固始子弟,在江山县以及落霞山,这些年发现了好多臘菜坛子,令人震惊,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的尸骨。猜想,那一支从固始出发的队伍,那些年轻的固始府兵、蓼乡子弟,出门时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坛固始腊菜,漫漫征程中那是赖以生存续命之物,却绝无想到,吃完后那空了的坛子,成了用来盛殓他们尸骨和亡灵的容器,并永远被埋葬在荒野他乡。这就是命吗?同学说,我见到了那些坛子,是那么熟悉。贴近闻闻,是固始腊菜的味儿,靠前听听,有人的哭泣。同学说,我当时就有冲动,想和老家说说,把这些装着尸骨的坛子,运回固始安葬。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上千年了,该领着那些固始的孩子们回家。
同学的话,意外给了固始腊菜存在时间上的推断,我们也沉浸在他讲的那些生命的故事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筷子,仿佛晨祷和沉思,对故乡、故土和造物,深怀感恩。哦,腊菜、腊肴,命属、命数、命,我们这些生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以一种背叛之姿,成为故乡的逃离者,城市的拾荒者、新移民,可能是最后与土地有关联和纠结的一代人了,旧物事正在退场,新时代已经到来,回故乡的这个特别的早晨,我们坐在曦光里,乡情浓郁,乡味氤氲,那样子,仿佛追怀,更是告别和迎接。
(陈峻峰,本名陈俊峰,河南固始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先秦三部曲》《个人史》等十余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