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琳是一位95后作家。这是我第一次阅读他的作品,心底竟被莫名地触动了一下。像他这样的年纪,居然拥有如此老到的笔墨,实属难得。老到并不是说他的语言多么古雅,他的语言其实很活泼。老到体现在文字映射出的心境,竟有几分阅尽世事后的超然与淡定。
赵琳的写作是一种手工式锻打。如今手工制作似乎更招人们喜欢。几十年的全球化已经完全改写了人类生活的样态,就如同相互联通起来的大小河流,曾经悬殊的水位正趋于相平。太阳底下哪里还有什么新鲜事。在这样的情境下,效率为王的标准件只能满足人们的基本需求,手工敲打出的东西才会撩动人们爱挑剔的心弦。赵琳的写作给予我的就是与此相仿佛的一种感觉,一种手工敲打出的毛茸茸的美,可以从中真切感受到遥远的大西北,有一位青年作家在认真地思考、写作。他的写作让我感同身受,收获了不少生活的启悟。写作的意义,不是要说一些无比正确的废话,当然更不是要说一些错误连篇的废话,而是要表达作者基于生命的观察与思考。
据说,在新石器时代,甘肃曾是文明的中心。那里发现的大地湾遗址文化艺术之璀璨让人叹为观止。如今甘肃虽然风大一些,沙多一些,可是那里天高地旷,可以说甘肃的作家是有福的,他们是泡在文学的营养液里长大的。起码我这个一直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从赵琳的写作中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文学质感。这种质感颇具穿透力,似乎不是后天习得,而是那片深厚的黄土地馈赠。
赵琳的散文是说蛇的。其实蛇的来历很不简单。据说,中国人的始祖伏羲就是一条蛇,证据是那张伏羲女娲交尾图。用一张图证明偌大的一个假说,分量实在太轻。不过,单就这张图来论,那显然不是一种普通的蛇,它寄寓了先人们太多对生命的探索与对生活的期望。
在《蛇及其他》中,赵琳似乎无意管这本陈年老账簿。他从自己七岁那年的一瓶黄酒和一句谎话说起,他要谈的是自己经历的一些往事和感触。赵琳半路上把爷爷心爱的黄酒弄洒了,他知道爷爷对奶奶很凶,怕挨骂,就用蛇撒了个谎。撒过谎后,又说自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说实话我有点拿不准,赵琳讲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或者说,我觉得有点像是虚构。不过,我有点偏爱这个七岁小孩子,情急之中撒个小谎的本领。为了躲开危险而有意掩饰自己是人的一种求生本能。关键时刻,这种本能是可以活命的,只要不用来作恶就算不上什么坏品行。所以,我觉得赵琳这个故事讲得好,他珍重小孩子的天性和生命力,没有危言耸听。
讲得更好的还在后面。赵琳开头说爷爷很凶,逼得他不得不撒谎来逃避责骂。可是爷爷不但没有责骂他,反而意外地“温柔”起来。“‘咬到哪里呢?他摸着我的腿问我是这里吗,我不敢说话,下意识地点点头。”一个“老江湖”怎么可能被一个小毛头拙劣的伎俩骗到呢?我相信爷爷的心里一定明镜似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背起孙子就去找医生。“他的脊椎骨挨着我的胸膛,我能感觉到他走得步子快些,身体的骨头就拧巴得使劲动。”看破不说破,不动声色中,爷爷给赵琳上了一堂真正的江湖课。什么是扛把子,什么是爱,轻轻松松就演绎得淋漓尽致。赵琳的悟性也很高,他确实习得了爷爷的武林真传。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就能把爷爷的机神、人生的秘密和盘托出。
而所有这些仅仅是一个引子。赵琳在这篇散文中重点要讲的故事,是村民待蛇的态度变化和后果。赵琳的爷爷那一辈人一直恪守着祭蛇传统。“祖父在家里忙碌着备好二十七根四香、一叠纸、三根蜡烛。”“东叔家的祖爷爷把一只雄壮的大红公鸡背对着蛇神灵牌宰杀,鸡血盛满大口径的青花瓷碗。”他们都诚心诚意,丝毫不肯马虎。“六月,蛇祭前,村里流传着一句话,‘蛇祭东西三不借”。借花献佛只能在酒场当玩笑說一下,祭场上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们相信蛇有灵性,会给村庄带来福佑安宁。蛇祭传统恐怕不能简单地当作封建迷信一笑了之,其中包含的敬畏与智慧,影响深远,也可见先人们用心良苦,即使在今天仍然值得记取。可是到东叔这一代人,心里有了别的渴念,都急着去追求别的东西了,他们“对蛇祭也就看得淡了”。蛇能换很多的钱,“这一条蛇的钱比我在城里做泥瓦工的父亲多半月的工资还要多,父亲一天才挣15元”。暴利之下,他们就不顾长辈的劝阻,纷纷跑到山上去捕蛇,把它们卖给蛇贩子。这样做的结果是,“这几年村里的蛇少了很多,那是它们知道人要害它,都不敢进村了”。一直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人不能把什么都变成钱串子、菜单子,那样的话,生活会变得乏味而危险。
关于蛇的故事并不复杂,赵琳也没有用任何极端的情节,来突出滥捕乱杀的惨状。可是问题的症结、作者的隐忧都已经很好地传达给了读者。用简洁有力的语言,把该讲的故事讲清楚,把该留的空白留好,是一个作家应该努力经营的。剩下的就看读者怎么去想,怎么去做了。
(司敬雪,评论家,现居石家庄。)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