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泰祥
一
张爱玲在1955年赴美之后,曾一度尝试继续英文小说的写作,打开英文读书市场,“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言犹在耳,张爱玲此阶段的事业企图心不可谓不大。在她与好友宋淇、邝文美的通信中,张爱玲汇报自己的英文写作进度的文字相当多,其中讨论最后被定名为《北地胭脂》(The Rouge of the North,1967)这部英文长篇小说写作细节的内容尤其丰富。
《北地胭脂》脱胎于张爱玲上海时期的经典之作《金锁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张爱玲进一步将汉语短篇原作改扩为英文长篇小说,并以这个写作计划在1956年申请了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这部英文长篇小说在1957年完成初稿。在张爱玲书信中,她自己将这部英文长篇小说暂定名《红泪》(Pink Tears),而非通译的《粉泪》。《红泪》在寻求出版的时候却意外受阻,用张爱玲自己的话说,小说一直在“兜圈子”。到了1960年初,张爱玲沮丧地跟宋淇夫妇汇报“《红泪》至今未卖掉”,直到1967年《红泪》方易名为《北地胭脂》在一家英国出版社出版。在等待出版机会的过程中,张爱玲持续润色这部英文小说,同时开始将其翻译改写回汉语,汉语文本即后来的《怨女》。加上张爱玲自译《金锁记》的英文文本The Golden Cangue,如王德威所言“就这样,在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张爱玲用两种语言至少写了六遍《金鎖记》”,由此可见这个故事对于张爱玲的重要性。
无论是哪种文字的版本,小说的篇名张爱玲都曾反复斟酌。汉语文本《怨女》的定名过程让张爱玲非常纠结。定稿前,张爱玲一直以《胭脂泪》称呼这本英译中的小说,又因为“上海气氛很浓,想叫《上海女》”(1965年6月16日信件);后自认“有点鸳蝴气”,“又在考虑叫《错到底》,是一种针脚交错的绣花花样”(1965年8月12日信件),在小说的第二章也出现了女主人公柴银娣以“错到底”花样给鞋面锁边的情节。最后,张爱玲才灵机一动,定名《怨女》,仍旧写信给宋氏夫妇咨询意见,“不知道有没人用过这题目”,可知张爱玲对于作品篇名高度敏感。
同样,英语文本的名字也经历了从Pink Tears到The Rouge of the North的变化。《金锁记》的题目点明曹七巧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自虐且虐人,题目自是熨帖;而《北地胭脂》则补充了人物成长经历和爱欲萌动过程,删除了《金锁记》中女儿姜长安一角,着重于女主角柴银娣贪嗔痴欲的离奇一生。篇名乍看之下稍显奇怪,应是由书名《胭脂泪》拓展而来的,但其实也相当合适。小说中一个情节要点是强调柴银娣以“上海本地”的南方人身份,嫁进“烟台姚家”这样南迁上海的北方望族,因此不得不伏低做小遵行家中的“北地规矩”,感受到一种过生活犹如在舞台上“扮戏”一般的苍凉体验。其中姚家女眷的化妆装扮,尤其是胭脂的使用特别具有北地风情:
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
…… ……
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从《红泪》到《胭脂泪》,再到《北地胭脂》,篇名显然借用了“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的套语。张爱玲曾多次尝试考据“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的典故来历,到美国国会图书馆查询无所获后,写信求助庄信正,“主要想知道是否七世纪写的,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句子,仍旧查不出”。庄信正不敢怠慢,遍查辞书无果后,又到伯克利请教陈世骧和顾孟余两位先生,结论是大概为“六朝金粉”和“北地胭脂”二词的合凑,仍没有定论。张爱玲也感慨“真想不到这两句话的来历这样复杂”,只得将“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直译为英文作为卷首格言,附加了一句说明,这是“中国形容美人的表述,大约始自七世纪”。
至此,张爱玲在定名《北地胭脂》过程中所遇到的疑团仍未解决。“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两句连用的直接来由和原始典故已不可考,正典中并不常用;但这两句话又明显是个民间常用的套语,清末以来的竹枝词、尺牍范文、名联巧对、楹帖佳话中俯拾皆是。张爱玲从日常生活中习得了这一套语,并将其放置到她这部创作生涯中反复书写的小说里为题。张爱玲有可能从哪里“习得”这句熟语,又为何会把它嵌套到一本面向西方读者的文本上作为书名?《北地胭脂》定名的背后,似乎又勾起了张爱玲与电影艺术之间的一点关联。
二
胡平生教授在《抗战前十年间的上海娱乐社会(1927—1937):以影剧为中心的探索》(2002)一书中,以影剧戏曲为中心,集中讨论了1927年至1937年上海地区的娱乐活动。这个时间段,也正是张爱玲的少女时代及文学创作预备期,电影应是她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消遣娱乐。阅读报刊的戏影广告,选择感兴趣的片子赴影院一探究竟,观影后与亲友品评议论,正是这种消遣活动的展开方式。
张爱玲爱看电影广告,爱品评电影,对电影产业有细腻的观察,这种对电影的欣赏方式和情感态度渗透到她日后的文学创作中。正如《小团圆》中的九莉一样,张爱玲也可能自述“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又像《心经》中的小姐妹一般,“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半生缘》中对上海生活充满艳羡的南京闺秀窦文娴,只言片语中折射出的乃是张爱玲对上海娱乐产业兴盛场面的满腹骄矜:“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同学少年都不贱》中说起看电影:“总是多少天前就预告,热烈的期待,直到开演前,音乐的洪流涨潮了,紫红绒幕上两枝横斜的二丈高嫩蓝石青二色镶银国画兰花,徐徐一剖两半往两边拉开,那兴奋得啊!”
胡平生教授此书便非常凑巧地勾勒出万千上海“少女张爱玲”成长中的电影影响。在介绍电影之于上海的娱乐效应时,胡平生教授通过梳理上海地界在历年奥斯卡最佳影片于本地公映前后的电影广告和电影评论,大致勾勒出十年间外国电影在上海上映时的情景与效果。对比阅读张爱玲的文字,可以发现这些电影影响的有效性和深广度。
张爱玲在晚期的《谈看书》一文中提及“叛舰的故事可以说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尽管对它并不注意”。“叛舰的故事”即第八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叛舰喋血记》,1936年年初便在南京大戏院上映,圣玛利亚女校学生张爱玲应是在第一时间便观赏此片了,“跟我一块长大的”绝非虚言。《谈看书后记》一文更是直接考证起《叛舰喋血记》的故事本事来,“这些书我明知陈谷子烂芝麻,‘只可自怡悦,但是不能不再补写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这部电影的故事情节让一向健忘的张爱玲都感到难忘,可见影响力之深。《抗战前十年间的上海娱乐社会》中,引述了影片上映前刊在报上的广告词:“缥缈三岛,仙槎轻探桃源境;纵横七海,碧血怒绽革命花。”张爱玲以郁达夫常用的新词“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指称这部她印象中的电影。这一印象的塑成,相信广告词也有功劳。在还没观看电影之前,文字宣传便会先入为主地让人产生想象。
相信小影迷张爱玲也应该不会错过这年9月仍在南京大戏院公映的第九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歌舞大王齐格飞》。影片讲述美国人齐格飞建立自己的歌舞团帝国,屡仆屡起仍自得其乐。电影中的美术布景奢华异常,巴洛克式旋转蛋糕舞台、水上布景加动物表演,让人目不暇接。胡教授梳理了此片刊载在《申报》上的广告,广告文案可谓纷华靡丽、活色生香:“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竭宇宙间之曲线美!”“销魂妙讴,荡魄艳舞。尽艺术界之新姿态!”“瑶台绮景,羽衣霓裳。穷设计家之幻象力!”
尽管张爱玲未有直接陈述《歌舞大王齐格飞》一片留给她印象的文字,但由齐格飞所打造的这种熔铸热闹与庸俗、竭力展示丰饶与餍足的“富丽秀”(Ziegfeld Follies)表演形式,被搬上荧幕后所展示出来的美国大众文化景观,应该是兼具雅俗审美趣味的张爱玲所欣赏的。广告词中的“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一语,当会让喜欢阅读电影广告的张爱玲眼前一亮。这句广告词是否可能早已深嵌到张爱玲的记忆库中,成为日后远在异国他乡的她向欧美读者讲述一段上海女子传奇的题眼?“竭宇宙间之曲线美”也并不一定是夸大其词,在陈子善教授晚近发现的张爱玲佚文《不变的腿》中,张爱玲盛赞玛琳·黛德丽在《平步青云》中出场第一幕一条银色的腿“先声夺人”,“可谓自有腿以来没有这样的风光过”。在《歌舞大王齐格飞》中,这种由身体打造的曲线景观更加突出,令人过目难忘。
影片展现了齐格飞一生,影片从他立志打造“富丽秀”讲起,到其债台高筑无力东山再起为止,临终时分齐格飞苍老的脸部特写与自己“富丽秀”的奢华场面在影片中两相叠印,无尽凄惶落寞。《北地胭脂》中的小说笔致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柴银娣的故事从她年轻做姑娘时用油灯烫一个调戏她的男人的手开始,到小说结尾因为无意间打翻油灯,这个最初的记忆无情闪回,银娣顿悟一生的掐尖要强、扭缠牵连变得毫无意义,“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歌舞大王齐格飞》为一种华丽与苍凉的美学追求定调,《北地胭脂》在精神气质上与之叠印。
三
从张爱玲定夺《北地胭脂》篇名这一事件出发,牵扯出她与电影的一段因缘。电影广告“流言”一般的文体特质,对于张爱玲艺术趣味的养成自有贡献;英文电影评论的书写,则是张爱玲在正式步入创作巅峰期前最为重要的文字实践;电影艺术本体对于张爱玲文学创作的具体影响,更是显而易见。
李欧梵曾指出,张爱玲的特长是“把好莱坞的电影技巧吸收之后,变成了自己的文体,并且和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技巧结合得天衣无缝”。张爱玲小说的电影化倾向正是作家的一大艺术特色。小说《倾城之恋》中白流苏被哥嫂逼回前夫家,跑到母亲床前哭诉,瞬间闪回十来岁时散戏后与家人走散,站在人行道上如同被外界一切隔绝的记忆,方意识到“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场景调度几乎已是电影剧本的笔法,点出“女结婚员”与“异态母亲”之间扭曲的情感关系。许鞍华在改编此篇小说为同名电影时,这个场景便因利乘便,原样照搬;小说《金锁记》中利用窗口来风与屋内镜子的摆动,让主人公曹七巧“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流水一般的快速场景调度,按下曹七巧不断吸收“恶”的十年岁月不表,腾出更多展演空间,让其接下来释放“恶”的全过程更令人触目惊心,心理蒙太奇的表现已臻纯熟。钟正道在《镜梦与浮花:张爱玲小说的电影阅读》一书中,盛赞张爱玲“以生动清晰的影像形式融汇了机器录制影像的质素,丰富了文字的表现潜力,形成一种对经验世界的独特陈述方式”,这些独特的审美特质,离不开张爱玲学生时代观影心得的创造性转化。《北地胭脂》《怨女》也因为小说电影化叙事的突出效果,给予影视改编以极大的便利,使得这部作品顺理成章地成了继《倾城之恋》后,张爱玲第二部被搬上荧幕的小说。
电影广告的鉴赏和电影评论的书写,则更能显示出“电影”张爱玲的特殊维度。圣玛利亚女校念书期间,张爱玲便在校刊《凤藻》上发表了第一篇电影评论《论卡通画之前途》,算是初露头角,能够展示出她的电影美学偏好与审视日常经验的敏锐触角:“卡通画的价值,为什么比陈列在精美展览会博物院里的古典的杰作伟大呢?就是因为它是属于广大的热情的群众的。它能够把那些死去了的伟大的故事重新活生生地带到群众面前。”到了1943年5月起至11月,张爱玲在英文刊物《二十世纪》(The 20th Century)上,用英文连续发表了六篇电影评论,妙语连珠地点评当时影坛的流行影片。其中两篇影评即被张爱玲自译回中文,成为其散文代表作,即《借银灯》和《银宫就学记》。在张爱玲为数不多的评论电影的文字中,便出现了她对当时诸多电影广告别具只眼的意见。
《玉堂春》代表中国流行着的无数的关于有德性的妓女的故事。良善的妓女是多数人的理想夫人。既然她仗着她的容貌来谋生,可见她一定是美的,美之外又加上了道德。现代的中国人放弃了许多积习相沿的理想,这却是一个例外。不久以前有一张影片《香闺风云》,为了节省广告篇幅,报上除了片名之外,只有一行触目的介绍:“贞烈向导女。”(《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新生》的目的在“发扬教育精神,指導青年迷津”(引用广告),可是群众对于这教育是否感到兴趣,制片人似乎很抱怀疑,因此不得不妥协一下,将“迷津”夸张起来,将“指导”一节竭力的简单化。这也不能怪他们——这种态度是有所本的。(《银宫就学记》)
电影广告往往夸张、失真、耸动,甚至骇人。张爱玲品赏这些常为人所厌弃的电影广告,反而体悟出一种生活的本真样态:来势汹汹的噱头、郑重其事的敷衍和离题万里的实况。人生升华为电影,好比梦里蝴蝶,一枕黄粱,虚空的虚空是万万当不得真;电影还原人生,走的也是褫其华衮、示人本相的过程;从广告中生发出来的观影期待及其破灭,又何尝不是“娱乐”题中应有之意。电影广告之于电影本体,似乎也就具有一种题目之于正文的意义。根据文本本体来为小说定名,便好像根据电影本身来拟定广告词。《北地胭脂》书名再三推敲、最终确定的过程,不知道会不会让张爱玲想起那些年轻时代读到过的电影广告和观赏过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