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栎
【摘要】本文结合关羽、吕布形象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时代因素、宗教思想、文学衍生,分别分析关羽、吕布在中日两国的英雄形象,呈现出两两对比的效果,以此探究中日英雄观的异同。
【关键词】三国;英雄观;关羽;吕布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14-0126-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39
英雄,是一个地域文化圈内公认的具有超人能力的、符合该文化审美价值的代表,是抽象价值理念的具象化。因而文化的差异会导致英雄形象的不同,甚至同一个英雄在不同的文化集体中也可能会代表不同的价值理念。但归根到底,英雄的本质,是“人造的神”,属于集体的产物。关羽和吕布都是东汉末年数一数二的武将,在中国和日本都有很高的知名度。而在中日两国的文学作品中,关、吕两位英雄的形象又不尽相同。在中国,关羽是“忠、义、勇”的象征,黄发垂髫无不敬之。吕布则始终挣不脱“三姓家奴”的枷锁,被定义为空有蛮力头脑简单的反复小人。而在日本,人们对二人的评价又有所不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关羽人气不如吕布的现象。作为“三国第一武将”,吕布经常出现在日本的动漫、影视作品之中,关羽却少有提及。武圣关羽为何在日本被打落神坛?反复无常的小人吕布又如何成为了中华战神的代表?对关、吕二人英雄形象认同的差异,反映了中日在英雄价值尺度方面的标准不同。基于此,筆者拟从二位英雄的文学形象出发,结合其在不同文化环境里的发展演变历程,试探究中日英雄观异同。
一、中国文化里吕布和关羽的形象
(一)逐渐“神化”的关羽
关羽的形象在中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神化”过程,想要还原历史上真实的关羽,最早且最令人信服的史料当属西晋陈寿所著的《三国志》,然而《三国志·蜀书·关羽传》中只有短短953个字。这是由于,尽管《三国志》被认为是正史,但出于政治因素,陈寿在编撰这部史书时,仍然以刻画魏国人物为主,蜀汉政权下的武将自然着墨不多。对关羽的评价,在《三国志·关张赵马黄传》中如是记载:“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这个评价应当是准确的,理由就在于陈寿原本是蜀国人,曾担任过卫将军主簿、东观秘书郎等职位,《三国志》一书乃蜀国被灭、陈寿入晋之后作,因而对关、张的评价是冷静且客观的。
在隋唐以前,关羽一直不被关注,直到唐朝,关羽才作为佛教的伽蓝神得到祭祀,祭祀地点位于湖北省当阳县的玉泉寺,然而唐朝对关羽的祭祀属于私祀,并未深入人心。安史之乱后,唐肃宗为整治武功,封姜太公为武成王,将其祭祀提升至与孔子同一级别的高度。肃宗效仿孔子门下的孔门十哲,为姜太公挑选了十名古往今来武治出色的将领作为从祀,然而其中并没有关羽。直到唐德宗年间,武成庙祭祀的规模得以扩大,从祀由十人增加为六十四人,这是关羽接受国家祭祀的开始。
进入北宋后,官方对“忠义”的倡导、边境战事频繁的大环境都导致了关羽的地位扶摇直上。苏轼《东坡志林》记载了这样一件小事:“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由是观之,在北宋时期,蜀汉作为大汉末裔的正统形象已然深入人心。起先,宋太祖赵匡胤选出了包括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在内的二十三人,为彰其忠义而设立祭祀。北宋末年,战事频繁,关羽又先后被封为“忠惠公”“武安王”“义勇武安王”,南宋孝宗时期又被封为“壮缪义勇武安英济王”。
到了明朝,明万历皇帝的怠政引发了各族叛乱,为助军队得胜,万历皇帝封关羽“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这时,关羽终于作为中国道教的至高神,拥有了独一无二的地位。中国广为人知的四大名著之一《三国演义》由元末明初的小说家罗贯中整理写就,在完稿初期并未广泛流传,直到嘉靖年间才得以大量印刷,称“嘉靖本”。清朝末年,毛纶、毛宗岗对《三国演义》重新进行了文字校对、情节增删,最终形成了今人看到的《三国演义》(下称《演义》)。在《演义》中,作者为关羽虚构了许多故事来凸显其忠义勇武,如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义释曹操等。从文化发展的角度看,《演义》的产生,与南宋后期儒学的兴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儒家所倡导的英雄是“忠义”英雄,既要心有对君主、对国家的“忠”,也要胸怀对敌人、对亲朋的“义”。于是,在儒家倡导、政治需求、人心导向、宗教发展等各方面因素推动之下,关公逐渐成为了中华民族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性英雄。
(二)“抬不起头”的吕布
如果说关羽的形象演变是一直在走上坡路,那么吕布就是一直在低谷,从未抬起头。陈寿在《三国志·吕布臧洪传第七》中对吕布的评价注定了他“非典型性英雄”的命运,书中如是说:“吕布有虓虎之勇,而无英奇之略,轻狡反覆,唯利是视。自古及今,未有若此不夷灭也。”作为武臣,吕布两度弑主;作为盟友,吕布多次背信弃义、恩将仇报,这也难怪刘备对曹操进言“明公不见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了。而到了南朝刘宋时期,裴松之对《三国志》作注,增加了不少吕布的相关史料,引《英雄记》《曹瞒传》等书籍文章中注释共19条,对吕布的负面形象进行了弱化。例如,在裴注《三国志》中增加吕布破张燕的史实,其中凸显了吕布强悍的作战能力,并通过吕布逃脱袁绍的追杀体现其略有智谋。与裴松之同时期的范晔在《后汉书》中也对吕布的负面形象进行了弱化,增加了一些细节,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如《后汉书》中增加了吕布体恤下属的一面:“兵围之急,令左右取其首诣操,左右不忍,乃下降。”可即便如此,也没能改变吕布反复小人的特点,《后汉书》对吕布的评价是:“布亦翻覆”,可见一斑。
苏轼在他的诗词文中多次提到吕布,如《答范淳甫》:“犹胜白门穷吕布,欲将鞍马事曹瞒”,以此讥讽吕布没有气节。在《上神宗皇帝书》中写到:“使不幸而贼有过人之才,如吕布、刘备之徒,得徐而逞其志,”这里主要是说明徐州自古以来是军事战略要地,不能允许有吕布一样的人为非作歹。此外,在《论桓范陈宫》中“吕布、曹爽,何人也?而为用之,尚和何言知!”苏轼认为桓范辅佐曹爽、陈宫辅佐吕布实为糊涂之举。由此可知,当时文人对吕布的情感倾向依然是厌恶的。
在元代《三国志平话》里,吕布的形象得到了全新的发展。虎牢关三英战吕布将吕布的武力值大幅拉高,而貂蝉也以吕布正室的形象出现。可以说,《三国志平话》是《三国演义》的前身。因而《演义》汇集前人研究,在吕布反复无常、优柔寡断的性格基础上,刻画并赞颂其武艺高超,最终形成了现在广为人知的吕布。
然而,无论在历史上的哪一个朝代,吕布的为人始终不被大众所认同,尤其在关公崇拜逐渐兴盛后,对关吕二人的比较已经成为了无意识行为,以至于现如今家长在教育子女时,都会夸赞关羽而贬损吕布。关吕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二人道德水准的高低差异,儒家价值观中对英雄的评定,其重要准则之一便是个人行为是否符合仁义道德,其次才是武功强弱,关羽的勇武自不必多说,忠义之举亦符合标准,因而关羽成为中国的武之神,吕布仅仅成为了名义上的“三国第一武将”。
二、日本文化视角下关羽和吕布的形象
中日两国的文化交流历史十分悠久,无论是汉文字对日本文字创造的启发,还是唐朝文化对日本文化形成的影响,其历史都要追溯到千年以前。日本的发展,也正是建立在不断吸收外来思想文化的基础上,然而到了江户时代,德川幕府采取了闭关锁国的政策,唯独开放了同中国和荷兰的交流,中国的《三国演义》也正是在这一时期传入日本,由日本一位自稱“湖南文山”的隐士对传入的《三国演义》进行翻译。研究表明,传入日本的《三国演义》文本,属于嘉靖本之中的李卓吾本,也就是《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一书。而使三国故事在日本家喻户晓的,并不是原译本,而是吉川英治通过阅读译本,在来到中国学习交流之后,整理、加工、再创作而写就的具有日本特色的《三国志》。日本大众对关羽和吕布等英雄的认识,亦基于该文本中。
(一)日本文化视角下的关羽
江户时期,东皋心越禅师东渡进入日本,并把《关圣帝君觉世真经》(下称《觉世真经》)带入日本。此后,大江匡弼在学习中国道教、符签基础上写就《关帝灵应篇》,林义弼誊写《关夫子经》,后两部经书的出现,可见《觉世真经》影响之大。时至今日,日本依然有数十座关帝庙供人祭祀,最著名的是横滨、神户两座关帝庙。然而,在日本教授渡边义浩的《关羽:“神化”的三国志英雄》一书中写道:
“在横滨的中华街有着壮观的关帝庙,那里总是有很多人前往参拜,很是热闹。不仅是横滨,在函馆、神户和长崎等华人聚居的城市,关帝庙也居于华人社会的中心。不过,信仰关帝的日本人很少。这种对关羽的特别关注,让关帝信仰淡薄的日本人感到很奇怪。”
尽管现代日本人几乎没有关帝崇拜,但向上追溯,江户时代的关帝信仰还是极为盛行的。原因之一在于宗教的引入,黄檗僧、东皋心越等人东渡,在宗教上传入了关帝的神化形象;原因之二在于武士道精神与中国儒家思想里“忠”的契合。日本武士道要求武士视死如归,要对自己的直属上级做到绝对忠诚,其次才是对将军、对天皇,而这种忠诚又是超越死亡的。此外,德川幕府出于统治需要,以关羽这个中华文化符号为例宣传“忠”的统治思想。原因之三,江户时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三国故事、关帝宗教信仰传入,在没有基督教参与竞争的情况下,为日本人民带去了新鲜的生活调料。
在中国的《三国演义》中,关羽是“忠”“义”“勇”的化身,而到了吉川英治《三国志》中,关羽又被赋予了“儒雅”的品质,这份儒雅贯穿始终,成为了关羽在日本的典型特征之一。例如关羽出场营救张飞与刘备时,对追兵如是说:
“不才乃关羽,字云长,开办童学草舍,以熏陶子弟为己任,常以圣贤之道为本,尊敬国主,遵守法令,以身作则,教诲子弟。”
而后在与张飞的对话中,张飞如是评价关羽:
“你这人真坏!老是玩弄智谋,不好相处咧。”
相比于张飞的勇猛,关羽是一个喜读《春秋》的、知识渊博的儒者。为什么关羽会演变成这样的形象?因为在日本民众的认知意识中,儒雅、博学是贵族的特质,而歌唱贵族灭亡的咏叹调,又恰好符合日本人的审美趣味。吉川英治《三国志》描写关羽去世后,赤兔马不吃不喝,最后随主而去,颇有樱花飘落的美感,这便是日本文化里的审美——“物哀”。“物哀”是一种纯粹根植于情感的美,带有贵族儒雅气质与武士忠诚的关羽,是日本文化中的典型英雄。吉川英治如此塑造的关羽形象,是关羽在日本本土化的最好代表。
(二)日本文化视角下的吕布
近年来,吕布不断地现身于日本的动漫、影视作品中,人气相比于关羽只高不低。在江户时代的远去以及武士道忠义观的式微状况下,日本民众对关羽已不复往日的崇拜。吕布作为三国第一武将,其英武无人可挡,在武士道精神里,“忠”虽然重要,但绝不像中国儒家文化一样上升到足以“一票否决”的程度。此外,吕布带有悲剧英雄的色彩。如果说关羽的灭亡属于贵族的坠落,吕布的死亡就是英雄的败北,这同样是一个值得咏叹的故事,正如日本人同样喜爱败于宫本武藏刀下的佐佐木小次郎一样。
在吉川英治《三国志》文本里有这样一段文字:
“‘貂蝉啊!貂蝉啊!吕布如今仍然经常在闺园中这样叫妾。不过,后来嫁给他的貂蝉与那王允的养女——薄命的貂蝉虽然同名,却非同一人。有相似之处。但年龄不同,秉性迥异。吕布也是多愁善感之人。他无法彻底忘却死于长安大乱中的貂蝉,于是在各州遍搜长得像貂蝉的女人,终于得到一个面容可供凭吊的女人,便一直‘貂蝉,貂蝉地叫她。”
在中国的三国史书、演义中,从未如此特意地、细腻地突出的吕布的情感,即吕布对貂蝉的专情与深情。在元朝《三国志平话》中虚构出吕布因董卓夺走貂蝉而将董卓刺死的情节,然其对于吕布情感的细腻刻画却未到火候。此外,日本文学中对悲情的审美趣味是中国古代文学所不具备的,吉川英治如诗的语言,是从情感上抓住日本读者的心理。因而,基于日本民众对三国历史了解的浅尝辄止,且并不以儒家思想作为行为准则的前提下,吕布作为一个典型的悲剧英雄,逐渐被日本民众所接受,并产生喜爱。
三、从关羽和吕布形象看中日英雄观异同
(一)中日英雄观的共同点——关注忠君英雄
早在中国典籍《尚书》中,就有对于臣子“忠”的要求,比如“居上克明,居下尽忠”“小大之臣,咸怀忠良”等,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于是孔子挺身而出,高举“仁爱”的大旗,试图寻回天下秩序,儒家的忠义观也是在仁爱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论语》记载孔子对君臣关系的观点:“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在中华文化里,但凡人臣都要恪守一个“忠”字,《左传》里记载崔杼弑君一事,史官与其弟弟不畏死亡也要如实记载,体现了文士对于忠君一事的重视程度,乃至太史公在《刺客列传》忠列举的专诸、豫让等刺客也尽是忠君之人,为了君主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不忠的臣子不被允许写入正史正传里,三国时期刘璋手下的张松就是如此。如此看来,中华民族对英雄的评定标准,很大程度上需要参照个体的道德水准。其中,忠诚是英雄必备的品质,不忠于君主的臣子,纵使个体能力远超常人,终究无法成为被中华文化所接受的英雄;同样,不义于国家、兄弟、盟友的兵将,也往往会被扣上“小人”的帽子,吕布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九世纪中期,日本一些封建地方势力为巩固自身统治、维护自身利益,开始招募武者以组建私人武装,渐渐地,这种私人武装便成为了制度化的军事集团,即武士群体。武士自小便会经受艰苦的训练,因而他们个个武艺超群、身怀绝技。武士道则是武士必须具备的一种精神品质,其中至高的便是忠诚。武士道要求“臣子”必须绝对服从“君王”,还要有为“君王”随时赴死的觉悟,为主君战死被视作无上光荣的事,也象征着武士的无上忠诚。故日本武士会随身佩戴一长一短两把刀,长刀用以杀敌,短刀用以切腹。日本的武士道经过千年发展,其精神早已深深扎根在国民的意识底层。江户时代后期,日本著名小说家曲亭马琴创作了《南总里见八犬传》,《八犬传》中滝田城城主里见义实的灵犬斩杀敌将后,依照承诺娶里见义实的三女伏姬为妻,后伏姬生下了具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的犬士,八犬士长大后复兴家族。日本文学研究专家叶渭渠认为,《八犬传》脱胎于《水浒传》,因而带有中国的忠君观。
也正是这种在忠君英雄观的熏陶下,吉川英治对关羽颇具好感。在他的《三国志》中,关羽的形象得到了更为广阔的延申,新增了“儒将”“渊博”的特点,这些恰好是日本贵族所具备的品质,这就反映出吉川英治将关羽看作了贵族一样的大人物,此外,作者还对关羽的死亡展开了华丽叙述,淋漓尽致地歌颂了英雄落幕的悲剧,也体现了其对关羽这个人物的喜爱与重视。
(二)中日英雄观的差异探究
然而,尽管日本英雄的“八德”追根溯源来自儒家文化,他们却将儒家文化里起纲领性作用的“仁”拒之门外,从而导致了日本文化中对善恶的界限并不清晰,在对英雄的要求上亦是如此,英雄行为的恶“果”往往诞生于不得已的“因”。也正是这个原因,但由于日本武士道精神缺失了“仁”的貫彻,社会各个阶层缺失了统一的精神领导,其“忠”“孝”“义”等道德价值被分化为各自的义务,从而导致了整体上的道德价值弱化。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大众熟知的日本英雄不同于中国儒家推崇的英雄一样为国为民、无私奉献。
1.“正统”的中国英雄观
中国古往今来都崇尚“正统”的英雄,即仁、义、礼、智、信兼具。换言之,个体出众的才华与能力使他有资格进入英雄的候选队伍中,而最后、最高的标准在于他是否符合儒家的道德观。不仁不义不成英雄,不忠不孝不可为人。《论语·为政》记载:“见义不为,无勇也。”从中可以看出儒家文化在道德方面对中国英雄观影响之深远。而吕布的下场,用中国的俗语来说,只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罢。
在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古代传统社会里,中国形成了“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的道德自律,而决定“贤”与“不贤”的因素,剥开孝悌忠义的外衣,最核心的是一个“仁”字。何为仁?孔子回答樊迟曰:“爱人。”由此观之,中国的儒家文化是引导个体爱他人的文化。同时,儒家的“爱人”强调“爱有差等”,爱自己——爱亲人——爱众人,最后达到“泛爱众,而亲仁”的境界。因而中国主流的英雄,如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其“义”字核心也是“爱人”。关羽自跟随刘备讨伐黄巾军开始,所秉持的信念只有匡扶汉室,即使是在投降曹操时,也坚定地表示自己“降汉不降曹”,这是对大汉王朝、对正统的赤胆忠心,是站在国家层面的“大义”。吉川英治在《三国志》中同样也在赞美关羽的忠义,然而在中日文化里,这两种“忠义”的出发点可谓天差地别。
如上文所言,封建王朝推崇某个人作为英雄偶像,不可回避的原因就是此人具备的精神特质符合统治者的需求,而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并广为传颂,说明了此英雄形象亦符合民众心目中的理想化期待。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在喜爱英雄“忠义”特质的水面下,都隐藏着官方意识形态与民众心理期待两块巨大的冰山。一言以概之,中国英雄的“忠义”是出于“爱国爱民”,日本英雄的“忠义”出于“以武服人”。日本的忠义观要求武士与家臣将效忠主君置于最高位,万事以完成任务为先,并且以死于忠诚为荣,换言之,死亡也不过是完成任务的手段之一。在缺乏“爱人”的基础上,武士们又被要求克制自己的私欲,久而久之,武士便成了大名、将军手下听话的工具,他们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情感、价值取向,也不须辨别善恶之分。在武力割据的时代,武士们俨然成了杀人利器。而武士在日本的地位和文人在中国的地位又有相似之处,故在日本形成了以武士为优、以武为尊的意识形态。
2.“尚武”与“物哀”的日本英雄观
(1)“尚武”的日本英雄观
日本的尚武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日本的战国时代。在古代,日本社会中等级最高的不是农民,不是文人,而是武士。他们从小被灌输了好战好斗的思想,认为死于战场上是无上光荣的。中国社会的等级制度与之恰恰相反,“士农工商”的分级,注定文人与农民才是高等级的、值得被国家关注的群体。
中国产生这样社会等级制度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大一统国家所带来的稳定。自秦始皇一统中原后,尽管偶有分裂与扩张,中国整体上还是处于稳定的状态。因而粮食和思想文化成为官方最关注的两件事——粮食充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思想多元统一、文化繁荣可以反作用于社会发展。其二是科举制度的产生。下层民众可以通过科举制来实现等级上升,平民老百姓也可以摇身一变跻身贵族。此外,科举制度本身又是封建王朝稳定统治的工具,因而不论是对于王公贵族还是下层人民,科举制度都带来了相当可观的收益。
相比而言,在常年发生战乱的日本岛屿上,大名、将军经常拥兵割据,天皇虽然至今为止一脉相承,可在很多时候往往只存在于名义上,如同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的地位一样。此外,由于下层民众缺乏行之有效的晋升途径,以武为尊的思维自然融入了人们的意识形态。吉川英治《三国志》得以在日本本土流行,与日本民众尚武、喜斗的社会思维不无关系。
日本近现代动漫游戏影视业的发展,让新一代日本年轻人对三国时期的故事有了新的了解。在熒幕上,吕布作为“三国最强武将”经常出入在高手段位的战斗中,如动漫《终末的女武神》中吕布成为第一位与神对抗的战士,其中将吕布的被俘的原因演变为在世间已无敌手,故自愿去死。由此观之,即使在现代日本文化里,武力仍然是评定英雄的一个重要标准。
(2)“物哀”的日本英雄观
“物哀”的“哀”字,并不是简单的悲哀,它包含着共情、感叹、悲天悯人、平和、超脱等情感。日本是一个岛国,地震、海啸、飓风、火山,多种自然危机就像悬在头上的刀剑,随时随地可能对这块岛屿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日本民众意识到了死亡是无可规避的、必然的结果,因而对当下存在的美好事物的消逝产生了怜惜,“物哀”情感的起源就在于此。
“物哀”的美学思想,存在于日本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夕阳远照,楼岳金黄,会生发出美之将逝的无奈;明月当空,花市灯繁,会感慨美好与热闹即将消失。“物哀”之美具有瞬间性,正如樱花绚烂绽放后会迎来不可避免的凋落,那么在这个绽放的时刻,“我”想要获得瞬间而永恒的平静与美。在瞬间与永恒的交错之处,这份美达到了极点,极点之后,便是毁灭。例如渡边淳一《失乐园》中久木祥一郎与松原凛子自杀时女方说道:“在爱的极致一起死去。一起死去的话,爱的纽带就再也不会松懈了。”信浓前司行长创作的长篇小说《平家物语》歌颂了平氏家族的灭亡悲剧,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在吉川英治《三国志》中,关羽和吕布的形象都充分散发出“物哀”的美感。关羽去世后,对于赤兔马的记叙如下:
“原来,赐给他的那匹赤兔马,从关羽被斩的那天起就不再吃草。虽然将它牵到秋阳下的野外,喂给它芳香的牧草,带它到河边去饮水,但它总是把头扭开,始终悲哀地望着麦城的方向嘶叫不已。”
在而在辕门射戟后,袁术给吕布写信,希望两家联姻,吕布道:
“‘也非坏事啊……你的意下如何啊?吕布与妻子严氏商量。‘呃……因是独生爱女,吕妻也把手支在脸颊上陷入沉思。纤指就如象牙削成的一般。窗外轻轻飘来后园木兰花的幽香。就连吕布这样的汉子,这时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好父亲。”
吕布武功盖世,英武无敌,对貂蝉怀有女儿柔情,在缺乏儒家道德观影响的日本,吕布不再是政治舞台上反复无常的小人,而是痴情威武的悲情英雄,如此英雄却英年早逝,亦如樱花凋落,让人如何不渴望抓住那一瞬间的永恒呢?
在中国儒家文化的指引下,中国式英雄是道德与能力兼具的“超人”,与之不同的是,日本式英雄往往并没有明确的善恶标准,并且在缺乏文道熏陶的时代里,诞生了尚武的英雄观。此外,介于日本所处的自然环境而衍生出的“物哀”情愫,悲情英雄成为了日本审美价值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
无论什么时代,英雄都是人民前进的领航者与风向标,并代表了一个文化的价值尺度,分析、对比中日两国英雄观,有助于学者在文学、社会学、哲学等多领域进一步理解两国文化下的个体与群体行为动因,从而加深学术、文化交流,取得更多的学术研究新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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