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捕鸟人是《银河铁道之夜》中一个重要的角色。他是银河中的原住民,是一个以捕捉大雁、白鹭等鸟类为生的小商贩。关于捕鸟人的形象的研究,一直以来褒贬不一,但是都必须从其职业——捕鸟说起。作者宫泽贤治一生信仰佛教日莲宗,而佛教严禁杀生,因而一些学者认为捕鸟人的杀生行为触犯了“杀生戒”,难以得到救赎,是作者批判的对象。但本文沿袭了另一种观点,认为捕鸟人的杀生是宫泽贤治所认可的为了生存而适当地杀生,与权贵阶层贪图享乐的无节制杀生有本质不同。捕鸟人这一角色的存在,不仅蕴含着宫泽贤治的生态观,也展现出他对身处底层的以生产食粮为业的劳动者们深切的情感。
【关键词】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捕鸟人;法华思想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4-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02
一、引言
宫泽贤治(みやざわ けんじ,1896—1933)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儿童文学大师。他一生信仰日莲宗法华思想,创作了一大批法华思想浓厚的童话作品,而《银河铁道之夜》则是众多法华文学中最为璀璨的明珠,国内外关于其中人物、情节、背景的研究更是数不胜数。作为本作中十分重要的角色,“捕鸟人”这一形象不免受到研究者们的关注,但是纵观国内外研究,关于宫泽贤治对捕鸟人的“杀生”行为持有怎样的态度则意见不一。尤其是国内的一些研究者,在谈到捕鸟人时大都一笔带过,鲜见较为深入的探讨。本文试图通过文本内的比较、跨文本比较和贤治的人物像三个角度探究作者对待“杀生”的态度,以管窥捕鸟人这一形象。
二、捕鸟人与“杀生”
在宫泽贤治的童话《银河铁道之夜》中,捕鸟人是一个神秘而又对情节推动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的角色,他的出现引起了焦班尼对真正的幸福的深思。焦班尼和柯贝内拉在天鹅座告别了学者之后,再次坐上银河列车,转而遇见了一个声音“沙哑而又亲切的大人”,是一个“身穿褐色破旧外套、满脸红胡子的驼背男人,他肩上扛着两包用白布裹着的行李。” ①在短暂的交谈中,焦班尼得知,他是穿梭于银河之间,以捕鸟为生的商贩。宫泽贤治对于捕鸟人捕鸟的过程有着如梦如幻的描写,他张开双臂站在银河的草地上,白鹭如同漫天大雪一般从天空中落下,一些白鹭被捕鸟人抓住双腿装进袋子,原本闪烁的蓝光逐渐黯淡,变成了迷蒙的白色。死去的白鹭“平展着身体,蜷曲着黑色的腿,像浮雕一样排列着” ②,尝起来则有着巧克力般的味道。
对于捕鸟人的出现,焦班尼起初是有些漠然的,但是在看到他“捕到白鹭时是那么欢天喜地,用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看到别人的车票是那么的吃惊,不停地夸赞……” ③焦班尼不禁可怜起身边这个捕鸟人来了,并且为了让他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自己哪怕是在那银光闪闪的银河的河滩上连续站上一百年为其捕鸟,也心甘情愿。” ③银河之旅是焦班尼寻求真正幸福的旅程,而直到遇到的捕鸟人,他才第一次萌生了为他人寻求幸福的想法。
国内外关于捕鸟人形象的研究,都繞不开他“捕鸟”这一带有杀生性质的职业。宫泽贤治一生信仰佛教日莲宗,他的许多作品中都蕴含着法华思想。大乘佛教主张“五戒十善”,违反“杀生戒”者,或“寿命短促”,或死后“堕入恶道”。因而部分学者从这一点出发,认为捕鸟人正是因为触犯了“杀生戒”,因而无法到达极乐世界,只能在银河中重复着捕鸟的行为。同时,相比于焦班尼所追求的纯粹的“真正的幸福”,捕鸟人仅仅因为捕到几只鸟而洋洋得意,具有小商贩世俗而浅薄的特征。然而,还有一些学者则持相反的态度。日本学者米地文夫考察了捕鸟人形象的多层构造,他指出,捕鸟人一方面是“狐狸座”的化身,其行为特点符合宫泽贤治对狐狸行为特征的理解。同时,他的商贩形象也是岩手县当地“大道商人” ④的缩影。米地认为,捕鸟人形象的设置,并非为了批判杀生者,“渴望成为农民却屡受挫折的贤治的心中,饱含的是对于生产生存食粮的人们的感情。”
本文首先从作品文本内部出发,其次对比宫泽贤治其他作品的情节和角色,试图从侧面剖析捕鸟人行为逻辑后蕴含的作者的深意,再进一步从贤治本人的人物背景中发掘他的“杀生观”。
三、文本内比较
生物为了生存,捕杀其他动物取食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只能依靠其他动物的生命而生存,这便是人自出生起便背负的“原存罪”,而作为虔诚的佛教徒的宫泽贤治常常处于这种罪业的矛盾与苦闷之中,并且时常展现出消极的回避心理。无论是《夜鹰之星》中的夜鹰、还是《滑床山的熊》中的渊泽小十郎,背负了杀生罪的主人公们,最终只能通过消极的死亡来忏悔和洗刷自己的罪名。《银河铁道之夜》中的蝎子,也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存是以无数虫子的死为代价的,才产生了奉献自己的身体以求得所有人幸福的想法。
但是,仅凭此似乎并不能得出宫泽贤治否定捕鸟人的杀生行为这一结论。在本作中,可以将其与另外两位角色——灯塔看守和乔班尼的父亲进行比较。
在作品中,灯塔看守是与捕鸟人一同出现在列车上的另一位角色,两人的交谈透露出他们有所结识。灯塔看守将象征“救赎”的苹果分与焦班尼和青年一行人,并生动地描绘了天上独特的农业生产方式:“只要洒下自己喜欢的种子,自然而然地就能结出果实。”米地文夫将其称之为“天上的农业谈”,宫泽贤治倾其一生致力于家乡的农业复兴,并将自己对理想农业的美好愿景通过灯塔看守之口表达了出来。而另一边,捕鸟人捕鸟的方式也非同寻常,他只需张开双臂,就能轻松抓到白鹭。甚至连焦班尼也感叹道:“啊,真痛快!不费劲就能挣钱,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⑤不管是从事农业生产还是渔猎活动,其本质都是为他人的生存提供食粮,因而农民、渔民和猎人具有“食粮生产者”这一相同的特点。灯塔看守所提到的理想农业,以及捕鸟人所展现出的“不费劲就能挣钱”的捕猎活动,正是宫泽贤治对于处在底层的从事农林渔猎等食粮生产活动的劳动人民所抱有的美好愿景,以幻想的方式畅想更为高效的农业生产方式以及更为富足的生活。然而,捕鸟人的捕鸟行为绝非毫无节制的,虽然他的袋子里装着二十多只刚抓到的白鹭,可是,“还有更多的白鹭没有被捕获,平安无事地落到了银河的沙滩上。” ⑥由此可见,捕鸟人的杀生仅仅是建立在满足自身生存的基础上。
文中与杀生有关的角色,除了捕鸟人本身,还有焦班尼的父亲以及印第安人。主人公焦班尼的父亲出海捕鱼一直没有回来,因而四周出现了许多流言蜚语,给焦班尼的形象平添了几分孤独。如果说宫泽贤治反对一切形式的杀生,那么作为宫泽贤治在作品中的化身,将主人公焦班尼的父亲描绘为一个犯了“杀生戒”的角色是难以解释的。除此之外,尽管有人说焦班尼的父亲其实是因为犯了罪进了监狱,焦班尼却十分相信父亲,并且津津乐道父亲曾送给自己的大蟹甲壳和驯鹿角,这说明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职业而有任何裂痕。第二次修改稿中,在青年一行讲述自己乘坐的船失事到自己来到银河列车的一系列过程之后,焦班尼却想起了“在那冰川漂流的极北的海面上,我的父亲驾驶着小船,在与狂风、与冻结的潮水、与刺骨的严寒搏斗。” ⑦到了第三稿和最终的第四稿,这里的“自分の父親(我的父亲)”被改成了表示不特定对象的“だれか(某个人)”。“我实在同情那个人,感到过意不去。为了那个人的幸福,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⑦由此可见,焦班尼,或者说宫泽贤治自己,对于所创造幸福的对象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由父亲这一个体扩大到了到了所有与风浪搏斗的渔民,乃至对全体“食粮生产者”饱含着敬意,并渴望为他们的幸福而奉献自我。而当列车行驶在银河的高原上,焦班尼一行人看到了一个印第安人,他张弓搭箭,射下了一只仙鹤,随后“站在那里,开心地笑了。” ⑧这种捕猎成功的喜悦,与捕鸟人捕鸟时“乐呵呵”的神情以及捕到鸟后“欢天喜地”的状态如出一辙,遥相呼应。从这些生动的描写中,丝毫看不出宫泽贤治对杀生者的轻蔑,反而站在一个农业研究者的立场上,真实地描绘了劳动后有所收获时劳动者发自内心的喜悦。
四、跨文本比较
在宫泽贤治的其他作品中,人们也能够看到不少有关“杀生”的描写。但通过与捕鸟人的对比,不难发现二者存在着本质区别。
在《大雁童子》《要求繁多的料理店》《冰河鼠的毛皮》三部作品中,都有对于杀生行为尖锐的批判。然而不管是《大雁童子》中须利耶的弟弟,还是《要求繁多的料理店》中两个英国士兵着装的绅士,还是《冰河鼠的毛皮》中火车上的胖绅士,他们的杀生都一些共性。首先,他们都现在或曾经属于所谓权贵阶层,他们或是以猎杀动物为乐,或是青睐“四百五十只冰河鼠毛皮制作的皮草”,极尽动物制品的奢华,这种对于动物的猎杀远远超过了捕鸟人为了生存的猎杀,其本质都是须利耶所说的“慰みの殺生(为了消遣的杀生)”。同时,他们所采用的捕猎方式多为“猎枪”这种近代工业产品的象征。而宫泽贤治所在的20世纪初,正是日本近代化飞速发展的时期,近代工业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环境破坏和动物栖息地的减少,因而人与自然矛盾愈发尖锐。《大雁童子》中的大雁在被子弹射中之后,“世にも悲しく叫びながら、落ちて参った(发出悲鸣响彻世间,坠落了下来)”(宫泽贤治,1996),可见这给动物造成了巨大的痛苦。相比而言,捕鸟人和印第安人捕鸟时,前者只是张开双臂,后者只是张弓搭箭,二者反映了工业时代之前传统的人与自然合理索取的,相对缓和的关系。同时,《银河铁道之夜》这部作品对于整个捕鸟的过程也剔除了血腥的元素,采用了幻想的童话式的处理,有意避免读者负面的联想。这说明,宫泽贤治反对的不是为了生存而适当的杀生,而是权贵阶层们为了一己私欲的大量的捕杀。同时,宫泽贤治也注意到近代工业发展助长了人类猎杀动物的欲望以及扩充了其猎杀的方式,给动物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并使其生存面临严峻的威胁。在这里,他不仅跳脱出了佛教严格的“杀生戒”,不再纠结于人的“原存罪”,也隐隐地批判了近代以来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人类对自然无节制地掠夺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进而强调人类作为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一分子,应当与其他生物和谐共生,尊重其他生物生命的尊严和生存的权利,在理性和合理的范围内向自然索取的生态主义自然观。这种自然观“与人类中心主义是根本对立的,它在全盘西化的后明治时代点亮了警醒的明灯”,是宫泽贤治在对乡村振兴的殷切希望与日本迅速近代化的种种问题的矛盾中自我探索的思想结晶。
五、贤治的人物像
宫泽贤治一生信仰日莲宗法华思想,而法华思想最显著的特点便是强调救济众生的“菩萨道”思想,因而他一生都致力于追求人类全体的幸福。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以生产食粮为业的底层劳动人民自然就是他所救济的主要對象,尤其是在他处地偏僻的家乡岩手县,绝大多数人都从事着仰仗大自然的农林水产业。然而宫泽贤治自己的出身,恰恰是他所最厌恶的所谓权贵阶层,他常常觉得自己家开的当铺是如同社会寄生虫一般的行当,是“社会的被告”,因而从小就对于普通百姓报有着强烈的愧疚感,这最终引导他走向了化身农民致力于农业发展的道路。
宫泽贤治37年的短暂一生留下了众多辉煌绚丽的法华文学,他坦言自己创作童话的目的是“为了将大乘佛教的思想传达给世界上每一个人”,但从他的童话作品中,人们很难看到训诫式的宗教条文,而更多的是将佛教思想同自身乡土生活的内在体验有机融合而凝聚成的一个个动人的故事。作为一名虔诚佛教徒,他身体力行地践行着素食主义原则,却从来不会强迫他人接受素食。日莲宗作为大乘佛教的分支,其思想也继承了大乘佛教众生平等、灵活开放、兼容并包的特点,“《法华经》强调三乘圆融,平等归于一佛乘,即一切众生皆得成佛。恶人只要转心为善,同样可以成佛”。这种调和精神和宽容态度,始终贯穿于宫泽贤治的一生中,这使他尽管对自己要求颇为严格,但对周围的普罗大众则闪耀着宽容与人本思想的光辉,无论他的宗教信仰如何,最终都会切实地化为对劳动人民的殷切关怀,这或许就是即便捕鸟人有杀生之嫌却仍能够得到正面描绘的根源。
六、结语
综上所述,对于《银河铁道之夜》中的捕鸟人,宫泽贤治是如同描写每一个身边的农民、渔民、猎人一样去写的,他淳朴而善良,愿意分享自己的捕猎成果,同时也不吝啬自己对焦班尼的赞美。焦班尼最初对他充满提防,害怕他破坏自己与柯贝内拉的关系,然而随着了解的增进,他逐渐被捕鸟人质朴善良的性格所感染,并开始可怜起眼前这个独来独往的、跟自己一样孤单的人,并愿意为了寻求他的幸福而奉献一切。捕鸟人的形象,一方面透露出贤治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主义思想;另一方面,捕鸟人更是宫泽贤治身边众多农业劳动者的缩影,也是宫泽贤治一生追求的幸福所在。
注释:
①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页。
②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6页。
③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4页。
④大道商人,是指在道路两旁陈列货物进行售卖的商人。
⑤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9-40页。
⑥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 。
⑦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0页。
⑧宫泽贤治著,周龙梅、彭懿译:《银河铁道之夜》,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0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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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谢磊,男,汉族,江苏常州人,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别与区域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