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视域里的百年岭南掠影

2024-04-27 12:35叶从容
今古文创 2024年14期

【摘要】经济生活是文学大厦的根基。《三家巷》和《烟霞里》均聚焦于岭南都市广州,日常生活经验建构了彼时岭南故事中最扎实的文本内涵,但对于其中的经济元素,它们所奉行的立场及叙事策略并不一致,这使不同文本所各自表征的岭南经验既呈现出某些共性,又参差互补。经由经济视域考察文学文本,能为读者提供一个实用且较独特的解读途径。

【关键词】经济叙事;《三家巷》;《烟霞里》;岭南文学经验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4-004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13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州市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四五”规划课题成果“文学经济学视域下新时期岭南文学经验研究”(项目编号:2021GZGJ246);广州市2023年度质量工程建设项目成果“中国当代文学”(项目编号:2023KCSZ010);广州大学荔湾研究院项目资助。

《三家巷》成书于1959年,是著名作家欧阳山的代表作,也是当代岭南最重要的文学成果之一,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文本甫一问世,即招来众多关注,虽毁誉不一,但都认为小说具有鲜明的岭南风格,情节的日常生活化、主要人物的非完美化、细节描写的民俗化等等,将“革命与反革命”的严肃话题进行了独特的诠释,使这一文本在宏大叙事盛行的年代呈现出特立独行的一面。《烟霞里》是作家魏微2021年出版的新作,问世不久即入围茅盾文学奖,被视为岭南文学近年最成功的长篇小说。小说既延续了作家细腻、温情的文本特点,又以耐心细致的叙事承载了大量的岭南经验。与60多年前的《三家巷》两相对照,对其中异同的细品能令读者产生很有意思的阅读体验。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 ①,有着明显家族叙事特征的《三家巷》和《烟霞里》都绕不开经济基础问题。本文从日常生活中最底层部分的经济角度出发,通过分析文本中物质、金钱及其所带来的社会地位、人生道路选择乃至空间变迁等方面的书写,一窥这两个文本的不同特点。

一、经济与人物命运

通常情况下,经济状况会对人物命运走向产生重大影响。作为红色经典的《三家巷》对阶级成分的区分是敏感的,经济基础直接决定了人物所属的阶级及其人生道路的选择。

20世纪20年代的广州三家巷住着的三户人家,分别是工人阶级的周家、买办资产阶级的陈家和官僚地主阶级的何家。这三家人原本都是社会的底层,周家打铁,陈家摆小摊档,何家是狱卒,周家和陈家还是连襟,陈家又分别和周家、何家结成儿女亲家。三家孩子自幼一起长大,是同学又是换帖的兄弟。因缘际会,陈家发达了,建起3层洋楼,何家则更是城里乡下产业无数,买田置地,还将三家巷的祖宅扩建成“官家式样的古老大屋”。只有周家仍然靠着祖传手艺继续当铁匠,依旧住在破旧的平房。阶层的落差导致彼此渐行渐远:工人阶级周铁匠的三个儿子参加了革命,老大周金被捕牺牲;周铁匠的另一个连襟皮鞋匠区华的女儿区桃成长为工人运动的积极分子,在沙基惨案中遇难。资产阶级的陈家少爷陈文雄、何家少爷何守仁虽也曾立誓“为祖国富强而献身。此志不渝,苍天可鉴”,但最终还是背叛了革命,成为周家小儿子周炳口中的“工贼”。以周、陈、何三家为核心的叙事虽然头绪众多,人物关系复杂,但是通过彼此不同的经济状况,还是很容易就区分出不同人物的忠奸善恶以及阶级立场、党派区别、命运走向,有对政治的简单图解之嫌。但这样趋于类型化的人物性格刻画和人物命运设计,又带给读者某些类似于通俗文学的阅读体验,使读者能够先验性地了解人物性格和情节走向。

作为新时代家族叙事的力作,《烟霞里》的人物命运与经济元素有着更深的纠缠。小说主要线索之一由主人公田庄的母亲孙月华的人生轨迹串联而成,这是一条“含金量”最大的故事线索,人物的悲欢大多因金钱、财富、地位而起。孙月华带领全家艰苦奋斗,从组建一穷二白的返乡知青家庭到举家进城成为吃公家粮的城里人,她成功实现了阶层的跃升。随后,孙月华以惊人的行动力建房、开旅店、办工厂、修高速……在追逐财富的道路一路狂奔,最终债台高筑、一地鸡毛,也间接导致其女儿田庄心力交瘁、猝然离世。另一条主要线索是田庄的成长过程,从乡下小丫到县城少女直至南下读研、就业、安家,她的人生没有母亲的曲折、跌宕、大喜大悲,但是作为中国最活跃的变革年代的见证人、最耀眼的改革浪潮前沿阵地建设者,她的故事同样有不小的“含金量”。在其千里负笈南下广州之前,田庄的身份证就亲历了著名的1992年深圳股疯事件,深交所的股票点燃了国人的投资热情,百万大军在深圳街頭排队购买新股抽签表,他们的背后是无数家庭的财富梦想,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身份证源源涌入,各路包裹向着深圳“狂轰滥炸”,“一个北京来的记者看到一个装有身份证的包裹,足有17公斤重” ②,按照邮政营业员的估算,“800个身份证一公斤”,这是多么惊人的数字!田庄的身份证也寄往深圳,和无数身份证一起成为财富欲望的符号。毕业后的田庄就职于文研院,似乎远离尘世喧嚣,然而“著书都为稻粱谋”,她从读研时写言情畅销书到就业后为职称写论文、为企业写传记,貌似清高的文人生涯同样充满了经济考量,直至最终匆匆谢世。

总体而言,《三家巷》的经济叙事更多凸显于人物命运、人生道路选择的必然性,具有显而易见的建国初期阶级叙事的特征。《烟霞里》的经济元素对人物命运的走向影响则更加复杂、含混。以文本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区桃和田庄为例,她们都算得上是文本的女主角,其结局都称得上是红颜薄命,同时她们也都是非全程在场的女主角。区桃在前半部分已经香消玉殒,但男主人公周炳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小说结尾,在远走上海的轮船上,周炳还对照片中的区桃请求:“给我一点希望!给我一点勇气!” ③可以说,区桃离开的只是肉身,对她的怀念点燃了周炳的革命激情,为区桃报仇成为周炳早年投身革命最质朴也最强大的信念。田庄则是在文本后半段才成为《烟霞里》的叙事焦点,她所扮演的更多是市场经济时代旁观者、记录者的角色。就人物形象的文本意义而言,美丽的区桃以工人阶级的身份特点成为周炳最理想的爱慕对象,她的死为周炳义无反顾地投入革命提供了直接的动力,推动了革命者周炳成长、成熟,与之对照的是资产阶级小姐陈文婷的爱情,从苦恋周炳到无情抛弃,作家试图以此揭示贫富之间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但是这种英雄美人的叙事难免落入了“革命+爱情”的窠臼。田庄的死则另有深意,这种毫无预兆的离场,透露出某种宿命的意味,暗喻了人物命运走向的扑朔迷离、复杂多变,从中透露出烟霞之间的苍凉、无奈。而这一切又通过人物与经济的纠缠中去推进、完成,故而更显不着痕迹、浑然天成。

二、经济与商都印象

众所周知,广州有“千年商都”之美誉。《三家巷》和《烟霞里》都有大量的商都经验书写。前者的广州故事始于1890年,尤以1920—1927年间的叙事为重;后者以主人公考上中山大学研究生的1994年开始,终于2021年,二者大体相隔一个世纪。作为现实主义风格鲜明的长篇小说,两个文本都容纳了丰富、翔实的日常生活,呈现出不同的生存体验,留下了颇具社会学考察意义的百年广州的“清明上河图”。

广州故事离不开千年商都这一背景。20世纪初的广州城商业氛围浓郁:沙面租界出没着洋行职员,打铁铺、熟药铺、杂货铺……林林总总遍布长街短巷,大新公司、先施公司等百货率先在中国出现。三家巷里的陈家是典型的靠买办发家的广州人,陈万利从一个“靠摆个小摊子,卖些粉盒针线、零碎百货度日”小摊贩起家,二十年间就“发了很大的洋财”,他也摇身一变成为万利进出口公司的总经理。作者这样描写陈总经理的发家之道:“有人赌咒说他的发财和私运鸦片有关,另外有人甚至有证据可以判断他的发财和一个因为‘欧战回国的‘红毛商人有关。可是陈万利本人根本否认他曾经发过什么财,而且常常嚷着他的进出口公司是一桩赔钱生意。” ④陈万利所折射的正是广州买办阶层的发家之道,利用广州独特的商都平台与国外资本发生勾连从中牟利,而陈万利闷头赚大钱的作风,也明显带有岭南人所特有的低调、实用主义特点。

从文化意义上说,欧阳山堪称地道的广州人。襁褓中即被变卖的他自幼跟随养父母定居广州,历经半生漂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回到广州并在广州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丰富的岭南体验给予其书写广州的充足底气,也使他笔下的广州故事具有强大的真实力量。从老广们熟知的岭南民俗到声名显赫的“广州起义”书写,都显示出扎实的现实基础。有论者指出:“作者在描状到重大事件广州起义时,从时间、地点、人物、主要过程几个要素中都严格遵照历史的原貌,没半点虚构与造作。这可看出作者忠于历史的科学态度。” ⑤欧阳山以严谨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为文坛留下了宝贵的广州记忆。

《烟霞里》各处散见的是世纪之交的广州印象。与欧阳山的岭南本土性身份不同,魏微是一个2005年才南迁广州的江苏作家,从开始的陌生、不适应到认同与热爱,魏微的广州体验无疑带有新广州人的特点。与同样深爱广州的欧阳山不同,魏微近乎他者的视角更容易感受到的是广州独特的个性:“我喜欢广州人、广东人,我觉得他们务实又朴实,没有太分明的界限感,有一种迥异于其他地方的文化气质。” ⑥“气质”一词所表征的汉语所特有的丰富、不确定性的所指,颇能概括《烟霞里》的广州感觉。文本中,广州人的行事风格被归纳为“抬头向前看,低头向前看,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 ⑦;广州富人低调、朴实,开豪车、穿人字拖、吃大排档;广东文人并没有“君子固穷”的执念,“近代康有为就擅结商家,十三行商人他多有来往,像著名的伍家、潘家、梁家,从来都说官商勾结,还有文商相契呢。” ⑧广东干部“说人话、做人事!广东从来不浮夸、不露富” ⑨。

与欧阳山略显黏稠的叙事不同,魏微的商都印象多了些清浅、随意,往往点到即止却也精准生动。细究之下不难看出,同样的商都故事,二者既有内在的相通又有各自不同的侧重:欧阳山熟谙市井广州,商都形象随处可见却又悄无声息;魏微以所谓“心理上的中产阶级”知识阶层的眼光扫视广州,话语则显得更为超然、跳脱。无论哪种情形,他们都为千年商都广州画下了生动传神的文学剪影。

三、经济与文学空间

从20世纪20年代到21世纪20年代,中国经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广州城市面貌也已然沧海桑田、换了人间。城市作为宝贵的地域文化资源,在《三家巷》和《烟霞里》中有着不同的表征,长篇小说所特有的稠密文字成了广州这座城市的能指符号,形象地记录了广州的发展和变化。

《三家巷》里的广州城是典型的旧时面貌,伴随男主人公周炳的足迹,作家给大家圈出了20世纪初广州的大致布局:三家巷位于西关附近,周炳在西关的正岐利剪刀铺子当铁匠学徒;周炳喜欢往南关珠光里区桃表姐家里走,他曾经在区家拜师学手艺,后来因为得罪了少东家林开泰被迫辞工;北面,周炳跟兄弟姐妹们曾于人日郊游,出小北门便已身处城外,北门外有鹿鸣岗、凤凰台、白云山,山下是田野,山上多墓地;往东,周炳与区桃在除夕夜幸福地漫步街头、逛花街:“从大东门拐出东堤,沿着珠江堤岸走到西堤,又从哪里拐进西关,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把这广州城绕着走了一圈。” ⑩至于河南、芳村,都已经是远离市区的郊野、乡村,是周炳兄弟躲避国民党抓捕的藏身之所;至于市中心,则位于周炳在广州起义时攻占的公安局、惠爱路一带。虽是千年商都,广州城区的面积毕竟有限,乃至广州起义的观音山(今越秀山,海拔70米)防御战中,为了守卫这一全城制高点,敌我双方展开过激烈争夺。站在观音山顶镇海楼旁,周炳深情地俯瞰整个广州城,“广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的卧在他的脚底下,灯光稀少,寂静无声” ?。此时的周炳绝对不可能想到世纪末的广州,同样在这个制高点,可以看见不远处广州站的壮观景象:“……人头攒动,每天十几万人在这里涌荡,奔向珠三角的各个角落。”“多么壮阔的一幕……有那么些年,趟趟列车奔向广州,这里是‘改开的中转站,吞吐量极大,好比蛇吞象,竟然也消化了……” ?历史行进到21世纪,在《三家巷》诞生半个多世纪后,魏微笔下的广州已经是灯红酒绿、生机勃勃的超一线城市,混杂着繁华与喧嚣、活力与杂乱、高大上的摩天大楼与暗无天日的城中村握手楼,貌似杂乱实则多元。这个率先喊出“时间就是金钱”的广东、这座“众生平等”的城市“无高低贵贱,机会给到每个人,就看你的本事,有没有欲望” ?,吸引着无数内地人怀揣欲望南下,南下!

四、结语

从《三家巷》到《烟霞里》,从承载千年商都古风流韵的初期现代城市到名扬天下的粤港澳大湾区国家中心城市,透过有意无意地对人物最基本的生存、发展欲望的书写,透过一座城市的成长,可以读到这两个相差半个多世纪的广州故事中具有的相近、穩定的底层结构。虽然从作家文化背景考察,欧阳山和魏微有着巨大的差别:前者聆听过鲁迅的教诲,亲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和发展,道路曲折,人生跌宕;后者却是安享共和国建设红利的幸运一代,岁月静好。但是,正如当年恩格斯在读过巴尔扎克的作品后认为其小说《人间喜剧》“汇集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严肃的现实主义创作,使这两位广东代表作家交出了底色相通的文学力作,从这个角度而言,与其说是后人从前辈的“三家巷”升腾出新时代的“烟霞里”,不如说“三家巷”原本就氤氲在“烟霞里”,灵魂高蹈的霞光与欲望滚滚的尘烟同在,这正是真实的岭南经验。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页。

②⑦⑧⑨??魏微:《烟霞里》,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362页,第389页,第485页,第581页,第376页,第382页。

③④⑩?欧阳山:《三家巷》,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330页,第8页,第84页,第303页。

⑤王国梁:《从“三家巷”里看广州起义:论〈三家巷〉中广州起义的历史真实性》,《广东党史》2008年第6期,第53页。

⑥戴雪晴:《展望烟霞里的广州图景!著名作家魏微做客大师下午茶》,南方Plus,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73001657357798504&wfr,2023年8月1日。

?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3页。

参考文献:

[1]许建平.文学研究的新经济视角与分析方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广东省作家协会主编.广东省作家协会五十年(1953-2003)文选[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

[3]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组编.改革开放与广东文艺40年[M].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

作者简介:

叶从容,女,广东人,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