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贾母身上具有“双性同体”的特质,这主要是受到成长环境、管家历练以及权力让渡三方面的影响。“双性同体”特质使贾母形象更加丰满、生动,超越了过往单一的“寡母”形象。但在封建男性话语权的笼罩下,其“双性同体”特质内部具有矛盾性,呈现悲剧色彩。曹雪芹对“双性同体”特质的塑造,是对女性话语权力的伸张以及在特定历史时期对文人精神困境的思考。
关键词:《红楼梦》;双性同体;贾母;女性价值;精神困境
中图分类号: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4)01-0046-(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1.009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不仅描摹了各色女性于封建社会中的悲惨命运,同时完成了其对双性理想人格的建构,即在其人格体系中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人格特征。“双性同体”作为广泛存在的性格特质,表现在一众红楼人物身上,如:“威重令行”的凤姐、豪爽旷达的湘云以及“怯怯羞羞”的秦钟与“闺阁良友”宝玉等,他们在行为举动或性情容貌等方面,都具有较为明显的“双性同体”特质。同样,这种特质在贾母的身上也得到了鲜明体现。
贾母在红楼世界中占据重要地位,作为贾府中最为位高权重之人,她是“一番佑启,数代典型”[1]。正因如此,“有了她,《红楼梦》的女性题旨、女性世界、女性文化才显得如此完整。”[2]已有的研究成果中,雷鸣在《贾母人生悲剧的女性视角探析》中从多角度论述了贾母作为《红楼梦》悲剧的核心人物,不仅是悲剧的“主演”,更是“导演”,其悲剧核心由性格、社会与生命悲剧共同构成[3];冯子礼在《丰满的性格,丰厚的意蕴——论贾母》中对于贾母性格的丰满与矛盾以及其中所包含的丰富意蕴进行了探讨,分析了人物性格中的“历史容量”“普遍性品格的意蕴”与“相对独立的人情美”[4]。而傅守祥在《女性主义视角下的<红楼梦>》,王富鹏于《静如淑女,动若英豪──论探春的双性化性格特征》中则着眼于双性化的性格特征,对王熙凤、贾宝玉和贾探春等形象进行了分析[5-6]。目前学界关于贾母的多角度形象分析,更多的是从其母性本能或封建权威的角度出发,关注其对宝黛爱情悲剧产生的影响,忽视了贾母作为女性形象本身,父权让渡对其的影响。而针对贾母身上“双性同体”的特质,也还未出现系统的阐释。
一、贾母形象中“双性同体”特质之生成
“双性同体”是女性主义的重要概念,最先由英国学者弗吉尼亚·伍尔夫将其引入女性批评。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提出:“人的头脑,是否也有性别之分,正常又相宜的状态,就是这两者和睦相处,情投意合。若是身为男人,也要头脑中的女人有所作为;若是身为女人,也要和她心中的男人相互契合。”[7]她所追求的“双性同体”更多的是两性气质间的和谐与平衡。如同波伏娃对“女性”的论述,“双性同体”受到社会性别期待的重要影响,“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 [8]人们往往将“她”与私人领域、个人利益、感性的、温柔的、被动的相等同;而提起男性,人们往往将“他”与公共领域、集体利益、果断的、暴力的、主动的相等同[9]。在贾母形象中所表现出的“双性同体”特质,共受到三方面的影響,既得益于她在童年时期较为自由的成长环境、嫁入贾家后多年管家经验的历练,以及丈夫去世后“夫权”与“父权”的让渡。
(一)闺中时期的成长环境
贾母的男性气质,在她的少女时期就有所展现。作为史家的大小姐,她所受到的教养和要求,并非是安静沉稳的千金闺秀。第三十八回,从她的自述中,提到童年时候的“枕霞阁”,令她印象深刻的除了风景如画,还有游玩时不慎落水的逸事。作者虽未明写其中原因,不过读者们一想便可知道,不外乎是在与姐妹们淘气玩闹的过程中失足,方才有此一出。这种如同男孩子般的淘气,带有着天真活泼的性灵,是贾母的男性气质在闺中时期的显露。这样惊险且有违封建女子准则的回忆,竟被贾母作为笑谈,不禁让我们想到了纵情恣肆的史湘云,和她每每与姐妹们“笑作一团”,豪放不拘的一面。可见,在贾母的闺中时期,其成长环境并没有对她形成严密的束缚,她无需严格恪守封建规训。
湘云作为史家小姐,常常被贾母用来与自己类比。史湘云爱玩爱笑的同时,常常有一些“出格”的举动,如三十一、四十九回中皆写到湘云女扮男装;还与丫头们“扑雪人”“弄得自己一身泥”,更有大口吃鹿肉,大口喝酒的举动。这样的行为,表达出湘云对于男性性别的认同心理,和对儒家性别观念的有意识反叛。像这样不合“四德”的行为,贾母却从未反对。其中除了对湘云的怜惜外,贾母同样欣赏湘云豪爽旷达的言谈举止、阔达爽朗的心性品格,认同她所表现出的男性气质中自由、开放的生命活力和健康、灿烂的阳刚精神。
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的性格中总是同时具有男性与女性气质,他用阿尼玛与阿尼姆斯原型对“双性同体”进行了阐释。阿尼玛用来阐释男人内在的原型女性。“在男人的潜意识中,通过遗传方式留存了一个集体形象,借助于此,他得以体会到女性的本质。”[10]而阿尼姆斯则代表着人类历史中所积淀的男性经验同样存在于女性的潜意识中,象征着女人内在的男性气质,此二者共同作用于日常活动之中,表现出男性化或女性化的特质。由此可见,贾母在少年时期所表现出的活泼好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男性潜意识的影响。透过她的回忆,可以窥见贾母被隐去的少年时期,通过她对湘云、宝琴的欣赏,可以看到她认同男性化教养方式和她身上不拘小节的男性气质。
(二)管家时期的才干历练
青年时期的贾母作为贾府上升时期内院管理层的一员,见证了大家族的各种明争暗斗,更培养了她不输男性的才干。在这数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过程里,她积累了比凤姐更丰富的人生经历。这样的见识,也让她具备了更多的理家之才和治家之威。在贾府近六十年的阅历让她洞悉人生,所以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通达,深谙“不痴不聋,不为家翁”的治家之道。
表面上贾母不亲庶务,奉行无为而治,但在关键时刻明锐果决、凛然不可犯。第七十三回中,贾母在查抄大观园的时候凭借多年经验,更加一针见血,直指要害,治标更治本。当面对众人赌博的症结所在——园中的老妈妈仗主人之势,胡作非为,贾母一语中的,且雷厉风行,当下处置。即便那些上了年纪,颇有地位的奶妈,贾母也毫不顾忌往日的体面而大力惩治,防微杜渐,全然不顾探春、宝钗等人的求情。“在对性别刻板印象的遵从的过程中,刻板印象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固定,越来越不容‘越轨。它最终建立起一种性别的秩序,限制了人的自由。”[11]贾母的理性、坦然、冷静,不仅冲破了人们对女性感性、心软的刻板印象,更充分地表现出了这位老夫人身上威严的男性气质。
第四十六回,借贾赦娶鸳鸯之机,贾母不仅以雷霆之怒震慑了贾赦夫妇,同时也借机弹压提点贾政夫妇。这一番议论中所强调的问题已不仅仅是贾赦觊觎鸳鸯,而是即便年老,自己作为至尊者的权力及威严,也不得被任何人触碰。更是将鸳鸯视为自己的私有物,不容他人觊觎。这不仅是对贾赦的愤怒,更是对每一位贾府子孙的提点和警告,鲜明地体现了男性所特有的凌厉。而容易被众多读者所忽略的是,此一事后,贾母专等无人之时,才与邢夫人说起。她也知道邢夫人素日里禀性愚犟,身为续弦,对贾赦的话言听计从,因此也并未多加训斥,反而好言相勸,并告诉她留着鸳鸯服侍,就如同替贾赦尽孝一般。此话一出,不仅给了贾赦不可再惦记的理由,也让邢夫人在丈夫面前有了分辩的依据,不至于因此受到贾赦的责怪。其中所表露出的温和与体谅是她女性气质的体现。
温可馨:“双性同体”视角下贾母形象的再发现
对于管家的过往,贾母并未有过具体说明。但她仅用一句,对凤姐称自己“比她还来得”,读者们便可以遥想青年时期的贾母治家的风姿。贾母曾多次表达对凤姐的喜爱与欣赏,凤姐能说会道,常常能在紧张的气氛中博贾母一乐,平日中也因贾母的支持颇为得意。但她对王熙凤的疼爱并不仅限于其“彩衣娱亲”的行为,而是更看重凤姐在贾府中治平有术,乃是“脂粉堆里的英雄”。
在第一百一十回,贾母在临终前特意提及了凤姐:“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一句“太聪明”,道尽了多少机关算尽。贾母非常清楚凤姐的狠毒与管家过程中的无奈,并没有表现出“眼里揉不得砂子”的古板,而是充分释放其才华,也适当满足其贪欲,这是贾母的用人之道,更是她在贾府中的“为君之道”。她与凤姐之间,除了凤姐的刻意奉迎讨好之外,更体现了二者在才能、见识和胆魄上的共鸣。在凤姐身上,贾母看到了当年更加精明干练、“更来得”的自己。如果说凤姐是果敢霸道、雷厉风行的将才,那么贾母更像是“能将将者”的帅才,有领袖大将之风。这对祖孙的治家才能鲜明地体现了“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的男性气质。
(三)孀居时期的权力让渡
《红楼梦》中作为男性长辈的贾代善和贾代化早已作古,并没有真正出现在文本中。“家国同构”的家庭关系建立在以血缘为纽带的基础上,而这种宗法制的家庭关系和父亲角色的缺席,使男性家长的权力被赋予给了母亲,让贾母在“母权”之外,还获得了“父权”与“夫权”。“男权社会对男性气质和理想男人的文化描绘与整个社会的核心价值十分接近,有下列特征:有控制权,强大有力,有效率,有竞争性,有强迫性,爱拿主意,有理性,能自立自足,能控制情感等。”[12]其中所包含的男性气质更凸显贾母对权力的敏感与重视。
父权与夫权的让渡,使贾母表现出如男性般强烈的控制欲望。贾母视宝玉万般珍贵,恨不得他时时在身旁。就连贾政叫宝玉去问话,也会引得贾母忧心忡忡,再三派人前去询问。曹雪芹之妙笔,将一位宠爱、珍视孙子的祖母描摹到极致,使贾母的女性意识得到充分发挥。可面对触及底线的问题,她同样不允许晚辈身上有对于礼教的背叛和偏离。在客观上,她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主观上,她也有着清醒的权力意识,在第五十六回,对甄府婆子的宣言中可以看出,贾母以铁的手腕维持着贾府的秩序。提及子孙在外的管教,这位素来溺爱孙子的祖母却直言“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贾母的控制欲很大程度上架空了贾政教养儿孙的权利。第三十三回中,甚至当着众人用“春秋笔法”来斥责贾政对宝玉动手。看似训斥不长进的宝玉,实则字字皆戳在贾政的脊梁骨上。尽管祖孙之间往往存在“隔代亲”,但“子不教,父之过”,贾母身为内院的女主人,却不断干涉着父亲管教儿子的方式。她使用的是男性的强硬手段,但内核却是祖母对孙子的宠爱,甚至在宝玉挨打后限制父子见面,遇到消寒会之类的活动便让宝玉“不用上学去”。比起科举功名,她更注重宝玉的身心健康,这样不参杂功利性的爱,更加显现出祖母之爱的纯粹自然。
浦安迪作为明清文学的权威研究者,在论述《红楼梦》的寓意时提出了“二元补衬”的概念。他以中国传统文化中“阴阳五行”作为背景,借助阴阳观念中的二元对立,提出“每对概念都被看作是连续的统一体,各种人生经验的特性时时刻刻地相互交集,总是此消而彼长,是无中有、有中无假设的二元图式 ”[13]。而曹雪芹对于贾母“双性同体”的塑造也使用了“二元补衬”(Complementary Bipolarity)的手法。在传统文化“阴阳相生”的世界观下,男为阳,女为阴,对人物形象“双性同体”的塑造,同样是“二元补衬”的体现。这种“女性的男性气质”是“两性间水乳交融的精神……允许女人具有侵略性,也允许男人温柔,使得人类可以不顾风俗礼仪来选择他们的定点”[14]。在贾母的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既有女性的温柔和蔼,同时也有男性的强硬霸道,表现出一种“双性同体”的人格特征。
二、贾母形象中“双性同体”特质之思索
(一)贾母形象“双性同体”特质的超越性
在封建社会的时代背景下,曹雪芹对于贾母形象塑造的超越性首先体现在其真实、丰满的人物性格方面,具有“双性同体”的特征。贾母是丧夫后独揽大权的女性代表,在过往的文学作品中并不乏对这类寡母形象的塑造,如孟母三迁、岳母刺字等,她们和蔼良善,品行兼备,但多是为宣传礼教伦常,尚不能称为丰满的艺术典型。随着元杂剧的兴起,出现了一批母亲形象,如《西厢记》中的崔相国夫人与《董秀英花月东墙记》中的董夫人,但她们在剧中是男女主追求自由爱情道路上的最大阻碍,是封建礼教的具象化身,缺乏个性且类型单一。在世情小说中的寡母形象有了更加立体的塑造。《歧路灯》中的王氏代去世的丈夫教子掌家,但她对儿子溺爱护短,是“慈母败儿”的典型。“男权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家庭教育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要依靠父亲,家庭其他成员,特别是女性对子孙的教育功能是缺失的。”[15]而在封建男权社会中,母亲唯有依附于丈夫和儿子。作者对其短视、愚昧形象的塑造,使其成为一个被批判的、不够立体的“愚母”形象。同样是宠爱儿子的母亲,《醒世姻缘传》中晁夫人在两世姻缘中的形象存在较大转变。但对于这样的性格转换,西周生却并没有给出充足的逻辑和现实依据,说明作者也认为晁夫人这样的行为在现实中缺乏可信度,使她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人物的真实性。
曹雪芹赋予贾母“双性同体”的理想人格特征,在封建时代背景下追求双性理想人格,具有时代的超前性。纵观明清长篇家庭小说,鲜少有如贾府这样的“事务日盛”的大家族,像贾母这样处于权力顶峰的女性更是罕见。王昆仑指出:“类似于贾母这种的精神面貌,是过去历史上可能常看到的,但只有在曹雪芹的笔下,才最集中、最突出、最活跃地塑造出来。”[16]
其一,贾母的身上不仅带有博爱的母性光辉,也带有审时度势、临危不惧的男性色彩。当贾府面临着“大厦将倾”的局面时,贾母在哭泣后却仍能恢复理性,“开箱倒笼”一一分派。在她的明断分析下,宁荣二府上至贾赦、贾政,下至贾兰,并一干女眷,均在贾母的考虑之中。就连黛玉棺材回南方,送还江南甄家的财物等事务都井井有条。她就像贾府的女娲,在突遭变故后,为子孙弥补这道横亘于家族中的天裂。其慈爱温和的女性气质好似经线,冷静理性的男性气质就像纬线,交织成一张具有双性气质的网,保护受创的家族。
其二,“母权”与“父权”在贾母身上得到了有机的统一,构成了较为完整的社会性格,其“双性同体”的特质使她成为一个更加完整真实、多侧面的人物形象,超越了以往内宅中的老夫人以及寡母形象多是软弱、落后的传统模式,突破了“老夫人”在以往作品中的单一化和符号化。在此基础上,她不再作为封建礼教的传声筒,来呼唤女性身上必须具有的“优良品质”。和蔼可亲与雷霆震怒、安抚与斥责、依赖与支配、感性与理性在她的身上非常和谐,是“双性同体”特征在贾母身上的展现。
曹雪芹在塑造贾母丰满形象的同时,并没有简单地以女性取代男性作为话语权力中心,而是从社会分析的角度出发,赋予女性形象以完整、健全的性格特质。作者通过对“双性同体”形象的塑造来反对传统性别观中对女性的压迫,在打破二元对立思维,强调个体自由发展的同时,于“补衬”中消解矛盾。其中所反映的男性文人性别观念的变动,一定程度上受到明末清初女性意识萌发社会思潮的影响。在社会阶层浮动,名教理学与人文精神交汇的背景下,离经叛道与伦理纲常发生碰撞,对文人群体的言行、心态产生影响。面对失去平等的黯淡前路,“使得明清文人极易形成矛盾的双重人格,转而会对儒家父权体制下一直处于边缘的女性群体产生某种认同。”[17]在现实世界中,政治强权对于文人群体的矮化与排挤,也让他们更多地注意到自古以來女性处于卑弱地位时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曹雪芹对于双性理想人格的展示,从性别层面将“男尊女卑”的社会等级予以整合,进而实现一种更自由、全面、健康的理想人格发展模式。与此同时,也在清朝的特定历史语境中反映现实中文人的精神困境。面对社会衰落的现实,曹雪芹用双性理想人格关照末世之际的文人群体,通过对“双性同体”人格特征与男女社会属性的重新认识与再思考,试图探索出一条可以付诸行动的救赎之路。
(二)贾母形象“双性同体”特质的矛盾性
在贾母泰然安乐的背后,双性同体的性别特征在封建男权的时代背景下具有局限性。她的女性身份和男性气质在男权社会语境下相互拉扯,使她的双性气质形成矛盾,具有强烈的悲剧性。
贾府“父权”的缺席使得贾母在接受权力让渡后,也不得不肩负起对家族的责任。她的身上同时拥有女性的慈爱和男性的理性,在女性意识旺盛的同时,其男性气质常常压倒她的女性身份。故而,“她这个像大家一样既自由又自主的人,仍然发现自己生活在男人强迫她接受他者地位的世界当中。”[18]作为被赋予了男性权力的母亲,便无可避免地成为了父权的代言人,在许多事情上被剥夺了女性立场与女性本能,成为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女儿国悲剧的导演”。
在宝玉的婚事上,她怜惜宝玉与黛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没有遵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为宝黛爱情的萌发提供了有利条件。同时,她知道“林丫头自有她的好处”,也曾流露出属意黛玉,但最终还是替宝玉选择了宝钗的担待尽让。她的社会性别角色也在“母亲”与“父亲”两者中纠结,选择黛玉是她作为丧女的母亲,想保留女儿的最后血脉,这是对男权的抗争;选择宝钗则是因为她更符合封建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表现为对男性本位的归附。她站在家族的角度用男权社会的价值判断来衡量钗黛,替封建家族选择了更符合儒家伦理规训的女性,显露出的是夫权让渡后被封建伦理异化的男性气质。这种男性气质压倒她的女性身份,很大程度上导致黛玉殒命、她失去外孙女的悲剧,表现了双性气质之间的矛盾性。
此外,她在大观园中为红楼女儿们开辟的一方净土,让她们充分施展才华,享受青春的美好时光。可面对探春远嫁、迎春早夭的悲剧结局,她也爱莫能助。可见,在封建社会的背景下,即便是处于封建家族权力顶端的贾母也只能给予女性有限的保护和尊重。这种价值取向,抹杀了贾母对于情感的诉求及其“女性”的身份,使其受到父权与夫权的禁锢。封建男权所赋予的权力让贾母享受美满的生活,而这种强制内化所产生的矛盾也让她堕入痛苦的深渊。相比于作者用诸芳消逝来谴责封建男权对青春生命的压迫,让贾母如鲜花着锦的一生在贾府败落的仓皇中收场,体现了更为浓厚的悲剧色彩。作为贾府的“老祖宗”、贵妃祖母、一品诰命夫人的风光,与葬礼上枯槁衰败的局面形成鲜明的对比,带给读者如英雄末路般的悲凉,再次印证了“中国封建社会女性千百年来的悲剧命运的不可逃脱性”[19]。这不仅是个人悲剧,更是封建男权统治下的社会悲剧。
三、结语
红楼梦展示了以贾府为中心所构筑的庞大社会关系网络,而处于贾府”宝塔尖”的贾母,具有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红楼梦》以其人本主义关怀和独创的艺术手法,关注到了女性生活权利的伸张,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强调“双性同体”的表现与开拓,展现了曹雪芹的艺术追求与人文理想。
从贾母以庄敬威严、冷静理性的齐家之术统治贾府,到凤姐在生活中诸如粗口浑话、贫嘴泼辣的男性化表达,再到探春终于说出自己若是个男人则可以做一番事业(这是她对自己男性气质与男性身份的认同),可见女性的才华不仅没有泯灭,她们身上“双性同体”的特征也更加明显,其试图反叛与独立的决心也更加明确。这不仅彰显出“闺阁中历历有人”,所完成的更是曹雪芹对女性生存价值的传递,表现双性理想人格代代相传。同时,贾母所表现出的“双性同体”更有其独特之处,她受到了男性权力让渡的影响,并同时表现出对男权社会的反叛与顺从。所以,即便她看似符合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成为了红楼世界中“福寿才德”皆全之人,但剖析之后,依然可以感受到贾母“双性同体”的理想人格在封建社会中的局限性。其中表达出来的强烈悲剧性,再次加深了曹雪芹对于封建男权的批判。
本文针对贾母的“双性同体”特质进行分析,在性别研究视角下对贾母形象提出了新的思考。曹雪芹对于贾母“双性同体”的书写颠覆了过往文学作品中对于社会性别角色期待的限制,使阳刚与温柔的性格特征不再与性别捆绑;同时,显示出人物的多面性与复杂性,冲击了过往文学作品中女性的刻板形象,成为人物形象多样性的优秀范本,更在其中寄托了曹雪芹对女性命运与理想人格建构的思考。而曹雪芹对于双性理想人格的塑造,无疑有着伟大的前瞻性与现实意义。这不仅是对于女性价值的认可,抛弃过往男性及男性作者对于女性的凝视。他用真实的视角“为闺阁昭传”,而不再被动地接受封建男权的主导和控制,改善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女性的“失语”地位。同时,曹公虽有“补天之志”,但面对封建文化的衰微与士人群体的边缘化,“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的他将目光投向“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女性群体,进而实现了对女性生命价值的关怀并对文人精神困境作了深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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