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理
移居苏州之后,虎丘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不仅因为这里秀壁叠翠,古塔巍峨,更是因为在这里,我能看见当年东坡眼中的风景。
“入门无平田,石路细穿岭。阴风生涧壑,古木翳潭井。湛卢谁复见?秋水光耿耿。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幽幽生公堂,左右立顽矿。当年或未信,异类服精猛。胡为百岁后,仙鬼互驰骋?窈然有清诗,读者为悲哽。东轩有佳致,云水丽千顷……”我常常跟随东坡《虎丘寺》诗中的描述,沿着那条穿岭细路,感觉自己与先生并肩而行,俯视剑池秋水,走过生公讲台,登上铁华岩壁,直至看见云水万千。
一 二丘缘
虎丘,是东坡收到的一件特别的礼物。熙宁六年( 1073),三十八岁的诗人成为苏州太守王诲的座上宾。王诲的父亲王举正曾获赐宋仁宗御笔亲书“端敏”二字,这位太守看上了東坡的如椽大笔,恳请他写下了《仁宗皇帝御飞白记》,期望托其文而不朽。
太守特别安排了苏州“二丘”来接待贵客。虎丘,是吴中的第一名胜;而闾丘,则是城里的第一名士。宴席就设在虎丘山中,秀壁清泉,古木怪石,更有“舞衣歌扇”助兴,江南才子劝酒,想来酒量甚浅的东坡必是酒酣耳热扶醉而归。
这次虎丘之行给苏轼留下的印象颇深,以至于一年之后,重返苏州,再登虎丘,还在诗中念念不忘 —“当年大白此相浮,老守娱宾得二丘。白发重来故人尽,空馀丛桂小山幽”。诗后的自注中,苏轼用太守王诲的话隆重推荐了“二丘” —“郡人有闾丘公。太守王规父尝云:不谒虎丘,即谒闾丘”。
这句注解应该就是今天虎丘景区宣传语 —“苏东坡说: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的由来吧,它和《虎丘寺》诗,以及用诗中妙语命名的景点“铁华岩”“千倾云”一起,将先生推上了虎丘代言人的位置。虽然稍有取巧之嫌,但我想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因为苏州的这座人文之山,以特殊的方式,对他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 百炼钢
对于见过蜀中雄峰和长江黄河的东坡来说,虎丘的山水并不足以引起内心的波澜,这里真正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印象的,是王禹偁。这位宋初的诗人和名臣,曾在苏州府长洲县做了三年县令。三年当中,关心百姓疾苦,勤于政务,深得民心。因此,在他故去之后,苏州人在他最喜爱的虎丘山上,建“王翰林祠”,寄托敬意和思念。
东坡眼中的王禹偁像一身正气,“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他在画像前久久站立,任由王禹偁的一生,在心中幕幕重现 —直言进谏,独立当世,三遭贬谪,不改其志,最终客死蕲州,“以身殉义”。这也许就是苏轼心中的“真君子”,是庙堂之上的“百炼钢”,他“想其遗风馀烈,愿为执鞭而不可得”。
彼时的苏轼,刚刚在新党的围攻之下,被赶出了朝廷,远走江南。他渴望着京城有王禹偁这样的人,“正色而立于朝”;也期待自己成为另一个王禹偁,“消祸于未形,救危于将亡”。夹杂着委屈、愤怒、不甘的家国情怀,始终在他的心中暗流涌动,终于在数年之后,倾泻在了《王元之画像赞并序》之中:“招之不来,麾之不去”“三黜穷山,之死靡憾”“一时之屈,万世之信”。千年之下,再读此文,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先生胸膛剧烈的起伏。
他在虎丘遇见了王禹偁,也唤醒那个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己。他在《王元之画像赞并序》中写下对偶像的赞语,却也写下了给自己的人生谶语。
三 风流守
闾丘,名孝终,字公显,曾出任黄州知府。今天苏州古城当中的“闾丘坊”巷,便是他旧宅所在之处。我选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走进这条安静的老街,就像千年之前,东坡来时那般景象。街边粉墙黛瓦,宅院幽深,但已经无法知晓,哪一道门后曾藏着东坡诗中的舞榭歌台。
熙宁七年的江南烟雨中,诗人第一次走进了闾丘孝终的家。主人殷勤接待,美酒佳肴,轻歌曼舞。惹得东坡诗性大发,他挥毫写下《苏州闾丘江君二家雨中饮酒》。诗中的闾丘“五纪归来鬓未霜,十眉环列坐生光”,年约六十两鬓无霜,江南水乡人间天堂,美人堆中拥红倚翠,确实是一副“风流太守”的样子。
对于东坡来说,私家园林中的逍遥闾丘,就如同携美归隐扁舟五湖的范蠡、挂印而去采菊东篱的陶潜,拨动着他生命中的另外一根弦。如果说王禹偁如朝堂上的“黄钟大吕”,而闾丘孝终则是江湖里的“潇湘水云”。它们就是东坡生命中仕与隐、进与退、入世与出世、大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分别寄托于苏州“二丘”,来与主人相见。
身在江南的东坡,失意于党争,那些经世济民的宏愿都成了镜花水月。“一舸姑苏,便逐鸱夷去得无”,此时此刻,他的心或许已被闾丘的身影笼罩。
四 黄州客
东坡可能从未想到,数年之后,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二丘”重逢。元丰二年(1079),乌台案起,东坡从“座上客”到“阶下囚”,最后以“犯官”身份,被贬往黄州,做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团练副使”。而这座城市,正是王禹偁和闾丘孝终都曾出守过的地方。
王禹偁的黄州之旅比东坡早了八十年,那是他人生当中第三次被贬谪出京,担任黄州知州。他在这里修补城垣、整顿军队、重修孔庙、弘扬教化,让这座小城“政化孚洽”。公事之馀,还在赤壁山上用廉价的楠竹建起了小竹楼以自娱。
遗憾的是,东坡来到黄州时,竹楼已不复存在。虽然不能再登斯楼忆斯人,但我想每当东坡读起那篇《黄州新建小竹楼记》的时候,王禹偁的形象一定会破纸而出 —“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竹楼和文章或许是王禹偁留给后世逐臣最好的示范 —积极做好本职,淡然面对贬谪,永远坚持本心。但对此时的东坡来说,小竹楼生活已是一种奢望,他不得不放下所有的梦想和体面,去做一个垦荒种植养活家人的农夫。当人生低入尘埃,当生活突破了王禹偁的边界,身处黄州的东坡将从哪里获得强援,去完成心灵的突围呢?
五 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