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画论中谓画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这些“远”的表达,诚然不离山石泉流寺庙云霭,但树无疑是最重要的,正如庭院深深深几许,是由树造就的。清代画家钱杜《松壶画忆》说:“山水以树始。”《芥子园画谱·树谱》指出:“画山水必先画树。”确为至论。
读宋画,必读李成、范宽和李唐。宋画里北地的树,多奇绝高峻,而松树必有老藤缠绕,方见气象。《寒林平野图》《茂林远岫图》《万壑松风图》《清溪渔隐》《采薇》《溪山行旅图》《雪景寒林图》,从画名就可以读出大宋版图上森森林木气息。
画中多山林薮泽,平远险易,萦带曲折,或飞流危栈,或断桥绝涧,或水石风雨,或晦或明,或烟或云,或雪或雾,极状大宋子民的生活情状和心灵状态。
或曰,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传张大千未上庐山而大写意庐山峰峦云霭——岂可尽信乎?
此言不虚。
范宽自言:“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與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范宽先学李成,后师法自然,再师法于心;而李成先是师承荆浩、关仝,后师造化,造化入心,心入手,手写心,再自成一家。然无论如何,人都是植根于他所处时代的树。画家笔下的景物,固然有想象的成分,但笔下万状,必然携带着当时的信息。《溪山行旅图》中,峰插万仞,灌木丛生,密林如织,楼观微露,飞瀑飘洒,如闻其声,如洇其湿。一支驼队缓缓行过,蹄声嘚嘚可闻。满纸绿意,一派自然,满耳静寂,一心自由。这有他的追求,也是当时环境的曲折反映。
宋代诗词里的树,较唐诗里为少,以陈寅恪先生“诗可证史”的观点推知,宋代的森林覆盖率可能小于唐代,可能是因为五代十国的战乱和宋代人口激增,对木材的使用多过前朝。但即便如此,大宋的林子依然还是很密的,依然是什么鸟都有的。“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这片树林很长;“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这片林子很密;“更回道、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这片林子稀疏淡远;“青苔满地初晴后,绿树无人昼梦余”,村在林中,屋在树下,人在窗后。大宋的大多城郭野村,依然在树的环抱中。
查宋史相关资料,意外发现竟有很多记载。且来看看大宋的树林。
东南秦岭一侧,北连华山的商山,“商岭多修簧,苍翠连山谷”“峰峦草树六百里”。
令州(今甘肃令宁、靖远一带),怀戎堡东南的大神山、小神山,“皆林木森茂,峰峦耸秀”。
秦陇西“产巨材,郁郁绵亘,不知其极”“熙、河诸州,久在关中,养成巨材,最为浩瀚”“林木翳荟交道,狭阻不可行”。
东南有“群峰翠麓以为牖藻”“雄壮之状,壮丽之观,即天台、青城、倥侗,亦未过此”。
太行、吕梁两大山脉,中部“榛木滋茂”“楩楠杉桧,翠阴萧森”。太行山中北部的凤凰山有“千峰万仞,滴峦翠以趋门”,南部山麓,有虎出没,“数十为群,首尾相衔”。
狐岐山有“穿云岸柏,销雾塞松”。
苏轼在虢州时,“良材松柏,赡治中都”“洢水两岸,属连数百里,其生植深远无穷,多木林、薪蒸、橡栗之饶”。
川西南“山林参天”;川中“出城数里即青山,路入青松白云间”;川西“州宅宛在山林”。
武夷山“其上皆苍藤古木,虽盛夏无暑气”“岭苎溪间,林薄荫翳,虎豹间下”。
庆元府“临其巅,俯视百里之外,沧海微茫,烟林萦带”。
“富阳县北,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蚪”,其西一峰,“簧蓧仰不见天日”……
上述之中有两处很有意思。一是“群峰翠麓以为牖藻”,将满眼的山峰树木作为窗户的藻饰,真是神来之笔。二是多虎豹。这让人不由想起《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来。按书中交代,山麓有酒店,行人穿过山谷去邻县,景阳冈应该是离人烟不远的,而居然有“吊睛白额大虫”,唯一的原因就是必然树林荫翳,蔽日遮天。
岂止是景阳冈一处。智取生辰纲的林子。野猪林。赤松林,“走了几里,见前面一座大林,都是赤松树……观看之间,只见树林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闪入去了”,好密的林子!要不光天化日之下,正义的非正义的,怎么下得了手?这是绿林。烟村街巷则如何?
史进的史家庄,“田园广野,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茵似染……”“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柴大官人的东庄,“数千株槐柳疏林”。祝家庄则隐藏在大树中。就连十字坡开黑店的孙二娘,也选了一个风水宝地:“为头一株大树,四五个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缠着。”鲁智深一路行来,“远远地杏花深处,一家挑出个草帚儿,傍村小酒店,斜插桑麻古道边,矮篱笆用荆棘编”“杨柳岸晓垂锦旆,杏花村风拂青帘”。假以时日,或者极具摇滚形象的络腮胡子鲁智深,成为行吟歌者,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然,这是施耐庵的想象,然而也是大明自然环境的折射。大明的人口较之大宋,又有大幅度增加,又兼元末战争的酷烈,破坏应该很大,绿化程度可能不会超过大宋,是以施耐庵想象的大宋绿化,应该是接近事实本身的。
鲁智深、林冲、宋江等人行走在树木森森的大地,范宽、柳永、苏轼们瞩目于密密萧萧的江山,或在西风卷帘的酒寮里饮酒,或是在古木参天的道路上痛哭途穷,或在林木掩映的官道上勾当,或是在绿树村边合的庄子里纵笑快活,可能都不大在意身边的树木。我们站在一千年之后,看着他们在其间或优游,或挣扎,生生死死,人来人往,奄有古今,却会看到遮蔽着、抵挡着道统和皇权的树木。树木让山形成了“高远”“深远”“平远”三境,也是树木让人间成了辽远、悠远、渺远的江湖,这才有隐士啸吟其间,侠士决眦其间,文士俯仰其间。才有寻常人家的烟火,寻常百姓的欢乐,寻常的高尚或卑微,寻常的渔樵闲话,掩映其间。树木的浓荫,树木的屏蔽,形成了相对于庙堂的另一个空间。
树木的年轮,树木记录的风雨、世情,树木见证的生死,是正史之外的、有着真实性情、血泪、爱与恨的痛并快乐着的史书书写,是自由的、野性的、干净的、良心的储存之地,是心灵、性灵、良知、节操、礼仪的退守之地,是虎啸猿啼之地,是山花寂红之地,是泉咽瀑鸣之地。
如果没有树木,一眼望来毫无遮挡,哪里还有茫茫的在人间?
任何一个时代,无论是盛世还是末世,无论是治平还是离乱,都一定要有树木森森,都一定要有荫翳蔽日,都一定不能“野无遗贤”。一定要留着林子给贤人住,供他们优游,供他们挣扎,供他们啸傲,供他们发牢骚。没有野贤的时代是单调的、可怕的,没有大片林子的时代是可悲的。
“树木是神物。谁能同他们交谈,谁能倾听他们的语言,谁就能获悉真理。”黑塞在《树木》里说。时间的风哗哗翻着历史的大书,翻走河流和星辰,翻走繁华或寂寞,但我们的身边,还有与时间一起成长的生灵,那就是树。
一千年后,我们的身边,还有来自大宋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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