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 ESG 融入企业战略：厚植发展底蕴 重塑商业价值

邓茗文 李一平

访谈嘉宾

张逊，现任埃森哲大中华区战略与咨询董事总经理，同时负责拓展中国区的可持续发展业务，主要擅长为企业转型变革提供发展战略规划、数字化转型规划、可持续发展战略规划及组织、人才和技术优化举措设计与落地，拥有二十余年的战略与管理咨询工作经验。

自2015 年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获得全球一致通过，实现可持续发展已经成为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和诉求。在商业领域，则通过环境、社会及公司治理（ESG）框架来对企业的可持续发展水平加以评估。2024年2月8日，上海证券交易所、深圳证券交易所和北京证券交易所同时发布可持续发展信息披露指引征求意见稿，对于可持续发展与ESG在中国商业领域的主流化具有重要里程碑意义。随后不久，上海市商务委发布《加快提升本市涉外企业环境、社会和治理（ESG）能力三年行动方案（2024—2026年）》，成为全国首个ESG区域行动方案；紧随其后，北京市发展改革委发布《北京市促进环境社会治理（ESG）体系高质量发展实施方案（征求意见稿）》，显示出地方政府对于引导企业和相关市场主体开展ESG行动的高度重视。可持续发展与ESG，正在成为企业的时代命题和价值共识。

在此背景下，本刊记者专访了埃森哲大中华区战略与咨询董事总经理、可持续发展业务主管张逊，深入探讨ESG视角下的商业发展与变革，以期帮助企业更好地理解和把握ESG发展新趋势，并对开展ESG行动带来更多指导和启发。

对话：

Q |可持续发展经济导刊（CST）

A | 张逊

ESG将全面重塑商业与社会的关系

CST：近两年有关ESG的话题在中国各行各业都非常热，您认为背后的原因有哪些？

张逊：我认为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看待这一现象。首先是源自现实层面的压力。日益严峻的环境挑战已经对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构成了严重威胁。全球性的危机促使人们深刻反思传统的经济发展模式，并寻求更加可持续的商业发展路径。其次是自上而下的合规要求。国内外与ESG相关的法规政策在逐渐完善并付诸实施，为企业设定了明确的合规标准。在这种背景下，企业需要将ESG纳入战略规划和日常运营，以应对合规要求和市场压力。最后是机会层面带来的促进作用。ESG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的石子，为资本市场带来新视角和新标尺，为市场注入新活力，并将持续对商业和社会产生涟漪。尤其对于中国来说，ESG符合新时代要求，与高质量发展、新发展理念高度契合，注重经济发展的质量和效益，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重要途径之一。

CST：相比可持续发展理念，ESG深入企业业务与管理层面，对企业价值的评估更强调从股东利益视角转变为利益相关方视角，是否将变革商业的底层逻辑，重构商业与社会的关系？

张逊：ESG这颗石子正在持续泛起涟漪，对商业与社会关系的影响和改变是全面而深刻的。ESG的引入改变了市场对企业价值的判断标准。过去，我们可能主要关注企业的收支和盈利能力，但现在，还需要考虑企业在环境、社会和公司治理方面的表现。财务因素与非财务因素都要纳入考量。而在实践中，企业的可持续发展能力和财务绩效往往是正相关性的。我非常认同诸大建教授的观点：“商业利润与社会价值两者间的关系是乘号而不是加号。”“乘”就意味着不能孤立考虑或过分强调其中的单一要素。

在ESG视角下，企业需要重新思考自身与社会的关系，定位企业于社会的价值。这不仅仅是履行社会责任的问题，更是企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关键。企业需要意识到其对消费者、社会和环境的责任，价值导向要从“创造商业价值”向“创造社会价值”转变。企业不仅有商业角色，还有其社会角色，要推动共赢，不能“透支明天”。企业做好ESG工作的关键在于将其纳入企业战略，关联自身的业务核心。

可持续发展就是“新的数字化转型”

CST：企业应该如何开展ESG战略管理和业务融合？

张逊：首先我想强调，将ESG融入企业战略和业务，是正确的发展道路。我们不妨将现在的ESG与10—15年前所提出的数字化做一个类比。回顾数字化转型历程，在最初阶段大家都会意识到其重要性、颠覆性，但还没想清楚这种改变如何发生；随后进入数字化支持或者支撑发展的阶段，数字化逐步应用于各行各业；然后是数字化与产业发展相互促进与协同的阶段；再到现在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深度融合阶段。我们认为，ESG也会沿着数字化转型类似的道路发展，可持续发展就是“新的数字化转型”。

顺着这样的逻辑，当我们将ESG融入企业战略时，也需要像企业数字化转型战略一样，有一套战略体系，明确企业ESG战略目标，分析所处行业领域的重点议题及其与现有业务的关系，规划未来业务的新空间，并配置相应的技术支撑和组织保障，最终实现ESG战略与业务深度融合，成为企业发展的一体两面。

在业务发展战略上，埃森哲曾提出“明智转向”，包括三个维度：一是夯实原有业务，二是转变业务方式，三是滋养新的业务。这对于ESG管理同样适用——首先，找到ESG能够为企业带来哪些机会点、增长点，促进现有业务；其次，以ESG视角改变现有业务的做事方式，创造新的价值；最后，在前两项的保障下寻求新的业务机会，以ESG为导向进行业务创新。在这个过程中，ESG应该被视为企业发展的一个要素，需要从战略方向、体系建设、业务规划、措施保障、人才能力及理念转变等方面进行系统性的整体规划，有序推进，最终实现企业重塑。

ESG的核心是实现面向未来的企业重塑

CST：随着政策持续加码，企业可持续发展信息披露正在从“选答题”变成 “必答题”，中国企业该如何由内而外做好信息披露？

張逊：的确，我们看到无论国内还是国外，对于可持续发展信息披露的要求正在成为显性的趋势，并且在这方面中国已经站在了高起点，体现了高要求，建立了高标准。对于中国企业而言，首先要避免的误区是把ESG信息披露简单地看作写一本报告，来应对外部的监管，而应该真正与企业的发展战略和管理运营相结合，切实找到落地抓手，推动有序的整体重塑。

对此，我们提出三点建议。首先，应该将“可持续议题管理”转变为“可持续价值管理”。目前，ESG管理的起步通常是进行实质性议题分析，但识别出的重点议题往往是点状的、分散的。而可持续价值管理的出发点是定位可持续发展对企业价值增值的锚点，从顶层战略规划的视角来看问题。这就需要转变思路和方法，从被动式的“识别—分析—应对”的可持续议题管理方式，转变为主动的战略性思维，进而开展可持续价值管理。其次，从内部管理角度，要从“职能驱动的部门管理”转变为“面向未来的战略管理”，前瞻可能的外部约束条件，提前布局，并建立相应的组织、人员和技术保障。最后，从组织架构角度，要从“建立可持续管理体系”转变为“企业的全面重塑”，让ESG从一个专项职能或部门，转变为“通体”的组织基因，深度融入企业每一个职能部门、每一条业务线。当然，第一步还是要“从无到有”，有专门的人员或机构来负责ESG相关工作，但未来的方向一定是让所有部门、每条业务线都融入ESG要求。只有真正转变理念、形成体系、融合到业务中，ESG管理才能够产生可持续价值。而只有做好了可持续价值管理，ESG信息披露才有坚实的内核做基础。

在规划可持续信息披露时，企业应重点考虑以下几个因素：披露内容的相关性和重要性，确保所披露的信息能够真实反映企业的ESG绩效和成果；披露频率和渠道的选择，以便及时、有效地向利益相关方传递企业的ESG信息；信息的质量和准确性，避免因信息披露不当而给企业带来负面影响。尤其要重视避免“两张皮”现象，其所给企业带来的惩罚和负面影响将不亚于企业财务信息披露失真。

CST：如何通过ESG实现企业重塑？如何评估一家企业的ESG表现？

张逊：埃森哲从“面向未来+与业务紧密结合”的角度出发，构建了一套自上而下体系，满足企业ESG领域的需求，大致可以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是战略层，通过分析当前的状况和差距，设定相应的业务战略方向和业务目标；第二层是业务层，从内到外做好自身的能源转换、可持续的供应链、生态创新与消费者沟通；第三层是技术保障层，实现绿色化、数智化的技术支撑；第四层是组织架构与人才保障层，实现组织变革和有力运转。对企业整体ESG表现的评估应从这四个层面入手，同时重点聚焦以下三个关键点的落实。

首先，考察企业高管层ESG理念的一致性。一个真正致力于可持续发展的企业，其高管层必须持有一致且明确的ESG理念，并将其贯穿于企业的日常运营中。只有当企业从上至下都对ESG有深刻的理解和认同，才能确保ESG战略得到有效实施。

其次，关注ESG战略与业务结合的紧密程度。一个成功的ESG战略应该能够为企业带来实实在在的业务收益，而不是仅仅作为一项成本支出。只有当ESG战略与企业的业务模式、产品创新等紧密结合，发展出新的业务增长点才能真正推动企业的可持续发展。

最后，评估企业在ESG实践中对新技术的运用情况。新技术的运用不仅可以提升ESG实践的效率和效果，还可以为企业带来更大的商业价值。因此，要特别关注企业在ESG实践中是否积极采用新技术，并评估这些技术的实际应用效果，这代表了企业ESG绩效的稳定性和持续性。

数字化与ESG需要相互支撑

CST：在数字化进程加速的当下，如何协同推进数字化转型与ESG转型双向赋能？

张逊：数字化发展到今天，已经进入深水区。中国在数字化上经历了很多挑战甚至步入过误区。现在大家对于数字化的理解已经处在一种客观、理性和务实的认知水平上，数字化的场景已经非常具象。这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即数字化发展遇到了一定的瓶颈，数字化需要新方向、新动能。而ESG为数字化的创新发展提供了新场景。例如，ESG要求企业披露碳排放信息，数字化手段可以将范围1、范围2、范围3的碳排放可视化做得更好，尤其是针对范围3，甚至“范围3+”的数据获取与核查，都需要数字化的技术支持。尽管这并不需要新的数字技术，但ESG带来的新需求为数字化应用创造了新空间。因此，我们说ESG为数字化提供了新场景。

另外，数字化也为ESG的发展提供了技术支撑，包括通过云、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等创新技术来加速ESG发展的进程，为企业ESG管理提供更加科学、高效的手段。这里面有丰富的应用场景，比如基于规则和大数据等来为企业设置预警红线来管理ESG风险，避免企业遭受巨额处罚；通过区块链技术实现ESG数据在企业价值链和供应链方面的有效集成整合；云技术的广泛应用已经为各行业的减排和控碳提供了成熟的解决方案等。

还有一点值得关注，数字化本身也需要通过ESG视角来审视和管理发展中的风险。《纽约客》杂志报道称，ChatGPT每天可能要消耗超过50万千瓦时的电力，以响应用户的约2亿个请求。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算力在造成资源的巨大消耗后，是否给人类带来了应有的价值？因此，ESG也在启示我们，数字化或者科技发展本身也要是可持续的，不能透支明天。发展人工智能要抱有敬畏之心。当前，深刻思考数字化与可持续发展之间的互动关系，至关重要且非常及时。

ESG让企业能够行稳致远

CST：ESG所带来的企业和商业重塑能够帮助中国企业发展新质生产力、实现高质量发展吗？

张逊：很多人一开始并不理解为何数字中国能成为国家战略，但当你目睹中国数字化飞速发展，实现了技术创新应用，并在光伏、电动汽车等产业领域占据领先地位时，便能理解这种战略前瞻性的价值。ESG同样如此，它是一个帮助企业实现自身重塑，并能为新质生产力做贡献的机会，只是其方式方法和数字化有所不同。数字化依靠技术驱动的模式创新，而ESG体现的逻辑是厚植企业发展的底蕴。

中国有大量企业在较短时间内就实现了超高速增长，这种爆发式的增长有时以长期发展为代价，同时，这些企业本身或许的确存在机体健康问题，而ESG正好能够为企业提供一种多维度思考的视角，帮助企业从高速增长的“高熱”中“冷静”下来，思考长远发展的问题。

行百里者半九十。如果说企业数字化是让“车子”在性能层面更快更强，ESG则是让“车子”的底盘更稳、品质更高。如果中国企业能够在ESG与可持续发展上走得更扎实、有所作为，那么我们一定可以诞生更多基业长青、受人尊敬的伟大企业。

编辑|邓茗文dengmingwen@sdg-chin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