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沿着乡村公路向大山里驶去,我看见一坨一坨的山丘像一个个拳头,迎面袭来,仿佛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我管山丘叫坨,是因为它们不高,圆滚滚的,像极了小时候玩耍时揉的泥坨。
尽管山丘不高,可多了,忽远忽近地排列起来,也是很有阵势的,好像真的要给我一点警醒。
我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梭罗写过的几个文字:“我们需要野外来营养。”这位远离喧嚣邻湖而居的土地勘测员给我们留下了一本著名的书《瓦尔登湖》。这本书出版一百一十年后我才出生,可那优美宁静的文字却被时光的手掌擦拭得熠熠闪光。我没有梭罗的勇气,不可能拿出时间到乡下生活两年余,但去乡下,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为我生活的城市距离乡村不远,因为我就是在乡村长大的。从乡下走出来的人,在城市生活了这么多年,才经过梭罗的点化,明白需要什么样的营养。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情节,因而,去乡下,就变得不同凡响了。
去乡下,是应朋友之邀,去吃杀猪菜的。时间已经到了年底,春节正踩着北风的肩膀向我们走来,正是农人们蒸黏饽饽杀年猪的时节。杀猪菜,于东北人来说,既是一种美味,更是一种文化,因而杀年猪在乡下是神圣而庄严的。
为了这次去乡下,我还做了必要的准备。首先,我到小区门外的思丝发艺理了发。我与女老板熟悉,理发几乎都是到她这里来。我和她丈夫也时常交谈。他在医院工作,业余爱好是做根雕和养鸟。三个硕大的笼子里,百灵鸟在跳来跳去,每天都兴致盎然地向每一位光临的客人炫耀它们的嗓音。他制作的根雕很漂亮,或挂在墙上,或摆在屋子的一角,做展览用。女老板时常抱怨,因为有人喜欢他的根雕,要买,可男人不卖,但可以送给人家。其次,我换上了一身新衣服,既厚实又得体。毕竟,乡下的气温比城里要低一些。
乡间公路路面很差,凸凹不平,坑坑洼洼,阳光照上去,反射着银灰色的光。冬日的风从一坨坨山丘间吹过来,没遮没拦地在路面上撒欢,扬起些许土尘,淡淡的。公路是用水泥浇灌出来的,也许是标号过低,经过马车的碾压和马掌的敲打,里面的石子渐渐裸露出来,远远望去,像生出了一脸的麻子。车子的颠簸也就变得急密而烦心。
山丘上,不多的树木早已光秃秃,干枯的草木呈现灰褐色,在低温的催化下将整片山装扮成僧人的模样,严肃而静默。几只看不出颜色的山鸟迅疾地掠过,像是谁家的淘小子扔出的石子,悄无声息地隐入那静默的僧人怀中。
路边有时会出现一块块的田地,不大,形态也各异,安静地铺在山丘和道路之间。田埂或长或短,排列着,有的看上去还是歪歪扭扭的,那么像一行行诗。我理解,那就是勤快的农人用锹做笔,在山丘的边缘写出来的诗。初看有些惹眼,可细品却觉得是对偌大的山野很好的点缀,如同山鸟丢下的几声脆脆的鸣声。这让我想起了美国诗人弗罗斯特。那是一个泥土气息浓郁的诗人,他没有书房,甚至没有坐在桌子前写作,他写诗,都是倚靠着窗台、垫着鞋底,或者干脆就趴在田埂上。辽西农村淳朴的农民和遥远的美国诗人此时在我的脑海中猝然相遇了。他们都是农民,也都是诗人,他们有那么多的活计要干,他们写的诗属于同一种风格:句子干净明亮,充满泥土的芬芳。
山脚边有河,但无水。不宽的河床裸露着,白白的石头或大或小,没有规则地排着,闪着炫目的白光。农人的马车一定在河道上行走过,我看见一些遗落的玉米秆散在白石头中,如同访客,又仿佛是谁的忧伤,来了,待一段时间,定会悄然离去。
自然也有村庄,看不出有多大,静静的,如一头安卧的毛驴,偎在乡路边。车子行驶得很快,一闪即过,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我知道,那村子再小,也是家园,再萧瑟,也有我们不知道的故事野草样茂盛着。我看到村街上没有人在走动,连一条狗一只鸡都没有,不高的房子蹲着,铺展着,衬得村庄愈加低矮,铺出一片展开的、平坦的静。我暗想,这村子,为什么如此安静呢?
只有凛冽的风是高的,在比村子更高的地方吹过。
来到了朋友家。这个村庄与前面見过的村庄几乎是一样的,低矮而安静。
一下车,风就把冬日的冷干净利落地送了过来。热情的是朋友的父母。他们从院子里迎出来,脸上漾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
站在院子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接着,我开始观察。
朋友的家位于村子的一侧,紧挨着我们来时的公路,旁边,就是山丘了。房子是五间,几年前新建起来的,窗明几净。屋顶的烟囱里,炊烟正手臂样摇出来,摇出一串串的年味儿。朋友的父亲是木匠,建房子的所有木工活都是他做的。我不懂木工,但从窗子那严实合缝的精致做工,我看到了这个朴素厚道的农人的手艺。
朋友的母亲笑的时候,我只看到了一颗门牙。朋友说,母亲牙不好,大部分都掉了。中医认为,肾主骨,牙不好,根源应该是肾不强。朋友说母亲确实肾不好,去锦州看过,却没有啥效果。
我们被主人热情地请进屋。经过厨房时,我看到朋友的妹妹正蹲在灶前烧火。灶膛里,火苗红红的,欢快地跳动着,热烈而执着。她烧的不是辽西农村普通的柴,而是山上的荆条疙瘩。荆条疙瘩满山都是,坚硬,密实,耐烧,火硬,是农人喜欢的柴。烧火看似简单不起眼,实则是个手艺活儿,不能将烧柴塞进灶里了事,而要根据锅里的情况,判断灶中的柴可以燃多久,有节制地添柴。否则,添多了锅里的食物盛出去了,干烧锅,又浪费柴。添少了,火不足,会影响食物的口感和成熟度。这套功夫我懂,小时候帮母亲烧火学的,至今不忘。
进了屋,我们几个人都脱鞋上炕。这是东北人待客的方式——大家盘腿而坐,饮茶聊天。同行的文成弟喜爱美术,从兜里摸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画了起来。灶间火多,炕热,坐了一会儿,烙屁股,不得不左扭一下右抬一下,欠屁股。好久没体验过这热炕了,真是享受。我倚窗望出去,山峦层层叠叠,铺展开,从院子前面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如一幅水墨画,洇着,在天空这巨大的画布上呈现。朋友告诉我,这满山坡的荆条疙瘩是农人的爱物,但是村里明确规定,禁止上山随意挖。道理很简单,荆条疙瘩根系发达,很好地起到了巩固山体和地表的作用,若不加节制,乱挖乱砍,雨水时节,山体就容易松动,产生滑坡。农民的环保意识就在这一缕炊烟和口口相传的规矩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而且没有人触碰。勤快人要到很远的山洼里,寻犄角旮旯的地方去挖,背回来,很是吃力。朋友妹妹烧的就是。
窗外的村街上,一个脸庞模糊的农人慢慢走过。他的肩上醒目地斜着一把铁锹,锹刃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泽。我知道,那是一把锋利的锹,说明农人经常使用它。我在那光泽中看到了乌拉圭女诗人胡安娜·伊瓦沃罗和她的一句诗。诗人在她的作品《清凉的水罐》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诗人在房间里做针线活,窗外,一辆大车缓缓驶过,车上,满载着闪光的麦秸。诗人说:“我渴望穿过玻璃去抚摸那金色的痕迹。”锹刃的痕迹在窗前走过去了,但我已经抚摸了它,用我的目光,我的心。
阳光照耀着玻璃窗,在我的眼前明亮着,看上去沉稳,静谧,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如同即将上轿的新娘。
尽管我穿了新衣服,但早晨在街边等朋友的车,站久了,身上还是冷透了。上了车,暖风开得足,寒气就瘀滞在了体内,我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但没说,只是一盅接一盅地喝茶水。
我问,在哪儿杀猪呢?
小时候看过杀猪,在乡村,那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主人去请杀猪师傅,是忌讳说“杀”字的,而一定要说:“麻烦您,把我家的肥猪收拾一下。”杀猪一般在院子里,摆上饭桌,围好一圈土。灶间,早已经是水汽弥漫,热气腾腾,一幅欢喜景象。那是一种氛围,更是一种情绪的张扬。
师傅和帮忙的小工将猪绑了,放在饭桌上,由师傅掌刀。我小时候胆子小,不敢看,总是借故离开一会儿。桌子的一边,早已放好了盆,接猪血。
杀完了,师傅用尖刀在猪的四只蹄子处割开口子,不大,手指宽,然后用一根一米多长的钢制通条从小口子捅进去,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捅,让皮和肉分离。然后,师傅蹲下身,用嘴巴向捅開的缝隙里吹气,猪皮便一点点鼓胀起来。吹好了,用细麻绳将小口子扎严实,防止漏气。四只猪蹄都吹过了扎好了,猪就大大地胀起来,圆滚滚的。这时,灶间烧开的水就派上了用场,用水瓢舀起,浇在猪身上,再用小巧的铁板刮,猪毛很容易就刮了下来。
将猪开膛破肚之后,收拾大小猪肠也是技术活儿,此时用上了那个围好的土圈。师傅将肠中的秽物抖在土圈中,要将肠子翻过来清洗。肠子滑软,不好翻,但师傅自有办法。他翻出一小段之后,拿住肠口,由小工帮忙,向翻过的缝隙中浇水,猪肠便很顺利地随水滑下去,整根猪肠就翻了过来。
可是,朋友家的院子里一派清爽,既不见猪,更不见杀猪师傅。
朋友笑答,现在农人杀猪,已经很少自己干了,都是把猪送到定点屠宰场,交点手工费,就搞定了。省心省力。
原来如此。但我觉得有些遗憾,少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朋友领我们在村子里走走。沿着我们来时的公路,我们边走边说话,向村子里走去。我们说话的声音不大,脚步也轻,且缓,却引来狗吠。我听到一条村狗在看不见的地方叫了起来,一声接一声,传染一般,引得另外几条同样看不见的狗也叫了起来。狗是灵物,听到陌生的声音会叫。由此我判断,小村平时没有什么生人来,狗才如此敏感。热闹街上的狗是不会这么叫的。朋友说,村子里的青壮年几乎都到城里打工去了,这个小村,一年也来不了几个外人。
村外不远处,山坡渐渐陡峭起来,起伏着,一坡接一坡,在眼前延绵。阳光足足的,照着,让原本灰灰的山更灰。冬季草木凋零,灰成了山的主色调。朋友说,那条山脊是狼道,只是现在几乎见不到狼了。倒是山鸟在不时飞过,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也看不清它们的颜色和样子,但是有它们的叫声就够了。已经好久没有听过鸟儿自由的叫声了。我固执地以为,养在鸟笼里的鸟发出的声音是叫,比如思丝发艺那家的三只百灵;而山里的鸟发出的声音,则是欢唱。此时,山鸟的歌声正把乡村这个普通的晌午打扮得清脆而又宁静。站在鸟儿歌声下,我觉得自己真幸福。
村街边,站着几棵高大的榆树,早已是光秃秃的。但在树的附近,我看到一些树叶,小小的,安静地落着,和它们当初落下时是一样的。那是秋的脚印,遗落了下来,被冬天收藏了。
村边的小路是那么的熟悉。恍惚中我忽然想到,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一定可以很顺利地走回我的童年。
欣赏乡村的景致是惬意的,可是,没有多久,我体内的不舒服发作起来,如同一只山鸟那样疾飞而来,身体越来越冷,忍不住有些发抖。我知道,自己发烧了。
于是,我们回屋。
这时,一辆农用山轮车停在了朋友家门口,杀好的猪运回来了。一些农人三三两两地聚拢过来,看热闹。乡村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我看到头顶上的太阳把小村的晌午照得亮亮堂堂。农人说话声不高,衬得村子更加安静。
所谓杀猪菜,标志性的有两道,一是酸菜炖血脖,二是蒸猪血。朋友的母亲还烀了大骨头,炒了几个菜。菜上了桌,酒也倒上了。可我一口也吃不下,发烧让我遗憾地错过了这顿原汁原味的乡下杀猪菜。
虽然遗憾,但我很开心。吃杀猪菜是营养。到乡下来,感受和品味在心底蛰伏了很久的乡土情结,也是营养。我看到梭罗那几个字在生辉,这就够了。
去乡下,我只是个过客,来匆匆,去匆匆,像一阵北风旋过。但有了这营养,使得我的乡下之行变得如此丰满,如村外一坨接一坨的群山。
返回城里的时候,我从灶间拿了一个形态古怪的荆条疙瘩,打算送给思丝发艺那个喜欢根雕和养鸟的男人,让他制作成根雕。但下车时我改了主意,将它捧回了家。
我的书房里就有了山野的气息。这很好。
去药店买药,热情的女店员向我推荐新复方大青叶片,具有清瘟、消炎、解热的功能,治疗伤风感冒、发热头痛、鼻流清涕、骨节酸痛,效果很好。
吃了药,我安静地休息。我看到药盒上写着新复方大青叶片的主要成分:大青叶、羌活、拳参、金银花、大黄等。我知道这几个字看似简单,其实它们都来自山野。
我再次看到了梭罗那几个字的光辉。
作者简介:
闫耀明,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全委会委员,辽宁省葫芦岛市作协主席。